枕星子
失獨,是如今中國社會中避無可避的一個問題。在無數(shù)個幸福家庭的另一面,還有一群失獨者們正承受著失去唯一孩子的傷痛。今年2月中旬,王小帥執(zhí)導的《地久天長》男女主角王景春、詠梅同時包攬了影帝和影后獎項,該片直面失獨的傷痛,用長達三小時的時間,平緩卻有力地講述了三個家庭在三十年間與孩子密切相關的幸福、折磨、無力與深痛。
這是一部橫跨30多年的時代史詩,影片有幾個大的時間背景:“1977/1978年知青返鄉(xiāng)”“計劃生育時期”“跳舞被認為是聚眾淫亂的嚴打”“90年代市場經(jīng)濟體制改革”。個體如浮萍,在不同的時代隨波漂流,卻從未放棄內(nèi)心的抗爭。
時代洪流拍打下的普通家庭
生活在筒子樓里的劉耀軍、王麗云與沈英明、李海燕兩個家庭本是親密無間,兩家的孩子劉星與沈浩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從小玩在一塊。后來麗云再次懷孕,耀軍想偷偷留下這個孩子,被身為計生辦主任的海燕發(fā)現(xiàn)。海燕出于工作需要,強行帶麗云打掉了孩子,手術卻出了意外——麗云一生都無法再生育。
在大環(huán)境下,只要家里還有個孩子,無法生育帶來的痛苦應該會很快過去??墒敲\偏愛開玩笑,膽小聽話的劉星被沈浩帶去水庫游泳,不幸溺死。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耀軍、麗云夫婦的第二次喪子,這對他們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
失獨是一條明線,在這條線外還可以看到許多時代的特殊印記,看到渺小的個體在面對時代洪流時無力抗爭。就像麗云因為流產(chǎn),被評上“先進”,又因所謂的“先進要帶好頭”,率先下崗?!跋冗M又不是我想要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在喪子陰影還未籠罩兩個家庭前,與耀軍、英明兩家同樣要好的新建、美玉好趕時髦,新建因為參加被視為“聚眾淫亂”的舞會被捕入獄,美玉將家中的磁帶一一損毀,其中也許有違禁歌曲,也許有那首貫穿電影始終的《友誼地久天長》。
在耀軍的回憶中,《友誼地久天長》跟更早的一段經(jīng)歷有關?!澳鞘?7還是78年,全國知青大返城,走成的沒走成的在分離的時候,都像是生離死別,我們要走的時候,不知誰偷偷唱起這首歌,我們一聽都哭得稀里嘩啦的?!币娬Z氣平靜地與大家分享這個故事,彼時的他應當想不到自己很快會面臨真的生離死別。
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
耀軍的臂彎里,有過兩次生命的流逝。第一次是從水邊抱起溺水的劉星,穿過黑暗的隧道,奔向醫(yī)院;第二次是在閩江小鎮(zhèn),抱著服藥自盡的麗云,跑過潮濕狹窄的小巷,所幸及時送醫(yī),保住了一條命。
他們一家在閩江小鎮(zhèn)的日子,與在內(nèi)蒙古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遠離了家人、朋友,耀軍和麗云帶著背負著“劉星”身份活下去的養(yǎng)子,將失子以來的沉默與壓抑無限拉伸,在漫長而看不清前路的日子里,一家三口的交流少得令人揪心。
耀軍讓養(yǎng)子認錯,后者叛逆出逃———這個橫沖直撞的假兒子,其實活出了一點耀軍的理想。他至少可以不被一身制服或飯碗限制,可以為了尊嚴直接對抗“父權”,而不只是把拳頭對準標語,磕破了皮肉還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如果說養(yǎng)子的叛逆與出走像一塊重石,壓得麗云喘不過氣,那么英明妹妹茉莉的突然出現(xiàn)就像最后一根稻草。一個女人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失去了三個孩子,生活中僅剩的丈夫也可能即將失去,不難想象這是怎樣的傷害。
在耀軍看來,他與麗云如今只是為了對方而活著。面對一次不道德的出軌,和茉莉懷上的屬于自己的孩子,他選擇了回到與麗云相依為命的狀態(tài)。痛苦,卻能安心。后來在回內(nèi)蒙古的飛機上,遇到氣流,驚慌的一瞬間,兩人抓緊了彼此的手。飛機穩(wěn)定下來,麗云突然嗤笑出聲:“真可笑,我們竟然還怕死?!笨烧l又不想好好活著呢?
耀軍與麗云輕易地原諒了直接或間接害死兩個孩子的海燕與沈浩,這正是大部分樸實老百姓的真實寫照:他們歷經(jīng)傷痛,永遠心懷善意,雖如飄萍,卻有著如江河的悲喜,流出了這個世界永恒的苦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