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中國各大城市在陸續(xù)發(fā)布幸福指數。但這些發(fā)布忽略了“死亡質量”,也是幸福指數的核心指標??萍及l(fā)展到今天,醫(yī)生面臨最大的問題不是病人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死掉。
一
當巴金先生病重入院。一番搶救后,終于保住生命。但鼻子里從此插上了胃管。進食通過胃管,一天分六次打入胃里。胃管至少兩個月就得換一次,長期插管,嘴合不攏,巴金下巴脫了臼。只好把氣管切開,用呼吸機維持呼吸。巴金想放棄這種生不如死的治療,可是他沒有了選擇的權利,因為每一個愛他的人都希望他活下去。就這樣,巴金在床上煎熬了整整六年。
原上海瑞金醫(yī)院院長、中國抗癌協會常務理事朱正綱,2015年起,開始四處去“攔刀”。
他在不同學術場合央求醫(yī)生們說,“不要輕易給晚期胃癌患者開刀。因為開刀不但沒用,還會起反作用。晚期腫瘤擴散廣,轉移灶往往開不干凈,結果在手術打擊之下,腫瘤自帶的免疫系統(tǒng)受到刺激,導致它們啟動更強烈的反撲,所以晚期胃癌患者在術后幾乎都活不過一年。”
現在歐美發(fā)達國家很多都采用“轉化治療”,對晚期腫瘤患者一般不采取切除手術,而是盡量把病灶控制好,讓其縮小或慢擴散。因為動手術不但會讓患者死得更快,而且其余下的日子都將在病床上度過,幾乎沒有任何生活質量可言。所以,朱正綱現在更愿稱自己是“腫瘤醫(yī)生”,外科醫(yī)生關注的是這次開刀漂不漂亮,腫瘤醫(yī)生則關注患者到底活得好不好,這有本質的區(qū)別。
二
美國南加州大學副教授穆尤睿發(fā)表了一篇轟動美國的文章——《醫(yī)生選擇如何離開人間?和我們普通人不一樣,但那才是我們應該選擇的方式》。文章這樣寫道:幾年前,我的導師查理患了胰腺癌。負責給他做手術的醫(yī)生是美國頂級專家,但查理卻絲毫不為之所動。他第二天就出院了,再沒邁進醫(yī)院一步。他用最少的藥物和治療來控制病情,然后將精力放在了享受最后的時光上,余下的日子過得非常快樂。
穆尤睿發(fā)現,很多美國醫(yī)生遭遇絕癥后都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很多美國醫(yī)生重病后會在脖子上掛一個“不要搶救”的小牌,以提示自己在奄奄一息時不要被搶救,有的醫(yī)生甚至把這句話文在了身上。因為他們認為這樣“被活著”,除了痛苦,毫無意義。
開國大將羅瑞卿的女兒羅點點發(fā)起成立“臨終不插管”俱樂部時,完全沒想到它會變成自己后半生的事業(yè)。有一次,她和一群醫(yī)生朋友聚會時,談起人生最后的路,大家一致認為:“要死得漂亮點兒,不那么難堪;不希望在ICU里插滿管子,像臺吞幣機器一樣,每天吞下幾千元,最后‘工業(yè)化’地死去?!?/p>
不久羅點點在網上看到一份名為“五個愿望”的英文文件?!拔乙虿灰裁瘁t(yī)療服務。”“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支持生命醫(yī)療系統(tǒng)。”“我希望別人怎么對待我?!薄拔蚁胱屛业募胰伺笥阎朗裁?。”“我希望讓誰幫助我。”這是一份叫作“生前預囑”的美國法律文件,它允許人們在健康清醒時刻通過簡單回答,自主決定自己臨終時的所有事務,諸如要不要插管等等。羅點點意識到:“把死亡的權利還給本人,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
三
當面對不可逆轉、藥石無效的絕癥時,英國醫(yī)生一般建議和采取的是緩和治療。何謂緩和治療?即當一個人身患絕癥,任何治療都無法阻止這一過程時,便采取緩和療法來減緩病痛癥狀,提升病人的心理和精神狀態(tài),讓生命的最后一程走得完滿而有尊嚴。緩和醫(yī)療有三條核心原則:承認死亡是一種正常過程;既不加速也不延后死亡;提供解除臨終痛苦和不適的辦法。
緩和醫(yī)療的人性化照顧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基本人權。
曾任北京軍醫(yī)總醫(yī)院腫瘤科主任的劉端祺,從醫(yī)40年至少經手了2000例死亡病例。“錢不要緊,你一定要把人救回來。”“哪怕有1%的希望,您也要用100%的努力?!泵刻?,他都會遭遇這樣的請求。他點著頭,但心里卻在感嘆:“這樣的搶救有什么意義呢!”
在那些癌癥病人的最后時刻,劉端祺經常聽到各種抱怨:“我只有初中文化,現在才琢磨過來,原來這說明書上的有效率不是治愈率。為治病賣了房,現在還是住原來的房子,可房主不是我了,每月都給人家交房租……”還有病人說:“就像電視劇,每一集演完,都告訴我們,不要走開,下一集更精彩。但直到最后一集我們才知道,盡管主角很想活,但還是死了?!辈∪瞬坏鼙M了罪,還花了很多冤枉錢。
數據表示,中國人一生75%的醫(yī)療費用,花在了最后的無效治療上。有時,劉端祺會直接對癌癥晚期病人說:“買張船票去全球旅行吧?!苯Y果病人家屬投訴他。沒多久,病人賣了房來住院了。又沒多久,病床換上新床單,人離世了。
四
這是上?!胞惿蠓颉敝v述的一件普通事——一個80歲老人,因為腦出血入院。家屬說:“不論如何,一定要讓他活著!”四個鐘頭的全力搶救后,他活了下來。不過氣管被切開,喉部被打了個洞,那里有一根粗長的管子連向呼吸機。
偶爾,他清醒過來,痛苦地睜開眼。這時候,他的家屬就會格外激動,拉著我的手說:“謝謝你們拯救了他?!焙髞硭臍獾莱鲅恢梗枰宇l繁地清理氣道。
每次抽吸時,護士用一根長管伸進他的鼻腔。只見血塊和血性分泌物被吸出來。這個過程很痛苦,只見他皺著眉,拼命地想躲開伸進去的管子。
我問家屬:“拖下去還是放棄?”而他們表示要堅持到底。孫女說:“他死了,我就沒有爺爺了。”治療越來越無奈,他清醒的時間更短了。而僅剩的清醒時間,也被抽吸、扎針無情地占據。他的死期將至。我心里明晰,便對他孫女說:“你在床頭放點兒薰衣草吧?!彼B聲說:“好。我們不懂,聽你的?!钡诙觳榉浚挥X芳香撲鼻。他的枕邊,躺著一大束薰衣草。他靜靜地躺著,神情柔和了許多。
十天后,他死了。
他死的時候,膚色變成了半透明,針眼、插管遍布全身。面部水腫,已經不見原來模樣。
我問自己:如果他能表達,他愿意要這十天嗎?讓一個人這樣多活十天,就證明我們很愛很愛他嗎?我們的愛,就這樣膚淺嗎?
五
如果你是絕癥患者,當死亡不可避免地來臨時,你期待以什么樣的方式告別人世?如果你是絕癥患者家屬,你期待家人以什么樣的方式告別人世?數年前,浙江大學醫(yī)學院博士陳作兵,得知父親身患惡性腫瘤晚期后,沒有選擇讓父親在醫(yī)院進行放療化療,而是決定讓父親安享最后的人生——和親友告別,回到出生、長大的地方,和做豆腐的、種地的鄉(xiāng)親聊天。
他度過了最后一個幸福的春節(jié),吃了最后一次團圓飯,還拍了一張又一張笑得像老菊花的全家福。最后,父親帶著安詳的微笑走了。
父親走了,陳作兵手機卻被打爆了,“很多人指責和謾罵我不孝?!泵鎸χ櫫R、質疑,陳作兵說:“如果時光重來,我還會這么做?!?/p>
尼采說:“不尊重死亡的人,不懂得敬畏生命。”我們,至今還沒學會如何“謝幕”!
邱寶珊薦自《書報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