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翻譯的版圖幅員遼闊,其中最多的文類是詩,14本譯著之中,共占6本,不但有外譯中的作品,還有詩人把自己作品翻成英文的《守夜人》。歷來討論余光中譯詩的論文,最為豐碩,僅僅以2015年高雄第一科技大學舉辦的國際會議上提交的論文來算,已有7篇之多。因此,此處不欲贅言,只借助一些例子,以審視英譯中、中譯英雙向過程中創(chuàng)作空間寬窄收放的實況。
余光中對自己譯詩的要求是下筆必須縱觀全局、形義兼顧。以他晚年的力作《濟慈名著譯述》來說,這本他自認為最滿意的作品,對于書中所收的各種詩體,從十四行詩、抒情書、頌體到長詩,都按其特色悉心應對。盡管如此,詩人明白“相對于‘詩無達話’,我們甚至可說‘譯無全功’。文學的翻譯,尤其是難有達話的詩文,翻譯要求竟其全功,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1這一點, 在《守夜人》一書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霸娙嗣靼鬃宰g作品,好處是完全了解原文,絕不可能‘誤解’??喑簿驮谶@里,因為自知最深,換了一種文字,無論如何翻譯,都難以盡達原意,所以每一落筆都成了歪曲?!?由于中英兩種文化的隔閡實在太大,不管如何悉力以赴,都不能盡達原意。為了彌補這先天的缺陷,詩人翻譯時,“不得不看開一點,遣其面貌,保其精神”3,這大概是所有認真的譯者, 在翻譯過程中都感同身受的體會吧!
正因為中英兩種語文之間的差別極其巨大,詩人為了要填其鴻溝、跨其距離,就不得不格外用心。余光中詩里常用疊詞,如《車過枋寮》一詩中“雨是一首濕濕的牧歌/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這樣宛如歌謠的詩句,一翻成英文,就改為用頭韻(alliteration)“The rain is a swishing shepherd’s song / The road is a slender shepherd’s flute”4來處理了;至于復雜多變的稱謂,如原詩中的題目《冰姑,雪姨》,一用英文表達,只好變成了“Aunt Ice, Aunt Snow”5,而不再有“姑,姨”之分了。此處翻譯的創(chuàng)作空間明顯收窄,難怪翻譯家賴恬昌曾經(jīng)感嘆:“當我以英文翻譯中詩時,我總有點‘無可奈何’的感覺,而所得的結果,亦只不過‘似曾相識’而已!”6
余光中譯詩,不僅僅是翻譯原文,而對每首詩的體例、緣起、特色、神韻等都詳盡分析,例如濟慈的《秋之頌》(To Autumn),詩人在譯文前就闡述:“我教英詩半世紀,每次教授到這首《秋之頌》,都非常享受,因為它的天籟直接來自造化,并不依賴神話、宗教、歷史、文化等背景……對中國的讀者,除了賞析的美感之外,可謂一無障礙。”7然而一首翻譯的英詩,真要中國讀者悉心欣賞,讀起來“一無障礙”,又談何容易!讀者假如有幸看到余光中的手稿,就可以窺見他在稿紙上密密麻麻的藍字紅批,以及孜孜矻矻的斑斑心血!僅僅第一、二句就可以看到詩人一遍又一遍的修改痕跡。“Season 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 / Close bosom-friend of the maturing sun”,這fruitfulness是個抽象名詞,要譯成中文,通常須以四字詞組來對付,然而這四字該如何排列成句卻很有講究,于是詩人就從“瓜果飽孕”改譯為“瓜果飽滿”,再改為“瓜滿果飽”,最后定本為“多霧的季節(jié),瓜盈果飽/和成熟的太陽交情最深”8。由此可見,詩翁譯詩時, 對原文的含義、文氣、節(jié)奏、音韻等特色,字字斟酌、反復推敲,拿捏得十分細致。
余光中在許多重要的文章如《的的不休》《譯無全功》里,都提到自己翻譯的葉慈短詩《華衣》(A Coat)。于2014年臺北召開的嚴復160年誕辰紀念文學翻譯研討會上,余先生以主講嘉賓身份發(fā)表論文《翻譯至境見風格》,更在會上特別宣讀了《華衣》一詩,可見他對此譯的重視。以下列出《華衣》的中英文本,以為對照。
A Coat
I made my song a coat
Covered with embroideries
Out of old mythologies
From heel to throat;
But the fools caught it,
Wore it in the world’s eyes
As though they’d wrought it.
Song, let them take it,
For there’s more enterprise
In walking naked.
這首短詩,余光中是以古體詩來翻譯的。詩人在此要體現(xiàn)的是原詩那種典雅而又樸素的風格,因此用的是文言的語調。全詩讀來簡潔明快,沒有一個冗字贅詞,充分展示了譯者多年來強調“白以為常,文以應變”的原則。余光中認為外國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為了在語感或語境上相應,我們也不妨酌用一些文言的語匯或句法”10。他的這種主張,許多翻譯名家都很認同,例如羅新璋當年翻譯法國經(jīng)典文學作品《特利斯當與伊瑟》(Roman de Tristan et Iseut),采用的就是文言句法。11即使中譯英,也有相同的道理。翻譯名家高克毅先生當年翻譯元曲大家關漢卿的作品《趙盼兒風月救風塵》一劇時,由于原作是古典作品,他把書名譯為A Sister Courtesan Comes to Rescue,而非如哈佛大學中文教授Steven Owen般,翻譯成Rescuing One of the Girls。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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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對余光中譯論譯品的討論可以見到,文壇巨擘之于翻譯,雖然只是一生經(jīng)營的四度空間之一,然而其悉心投入與認真追求的態(tài)度卻毫不含糊。余光中除了“做翻譯”之外,還矢志于“論翻譯,教翻譯,評翻譯,編譯詩選集,提倡翻譯”,因而論者稱之謂“六譯”并進。13
余光中對自己翻譯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不斷內省、反復探討,在他最后的論著中,曾經(jīng)做一個總結:“然而我自己的英譯,究竟只能算翻譯呢還是變相的創(chuàng)作呢?當然是翻譯。其實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翻譯:將作者內心的美感經(jīng)驗翻譯成語言……譯者與作家的差別在于譯者一開始就面對一篇眉目清楚的原文。他無須去澄清、提煉,卻必須把原文帶入另一‘語境’的世界,必須入境問俗,才能一路過關,順利‘到位’,成為快樂的‘移民’?!?4
請注意此處“入境問俗”的說法,即表示任何生吞活剝、西而不化的譯文都不可取,甚至可以由此衍生一種稱謂,即為“非法移民”。
余光中接著說:“在這過程中,譯者仍有相當?shù)淖杂?,可以選擇最恰當?shù)淖盅郏才抛钣行У捻樞?,營造最自然的組合。同一原文,而譯文妍媸互異,成敗各殊。就全看譯者的修養(yǎng)與功力了?!?5
這段話正好成為本文的總結。的確,一個出色的譯者,譯出上乘的作品,外譯中像是中文創(chuàng)作,那是一種功力、一種張力、一種創(chuàng)造力的表現(xiàn),而非惹人詬病的缺憾!
假如說,翻譯就如婚姻,尤其是異國通婚,那么,一段琴瑟和鳴的情緣,就是其中一方既可以親近配偶、耳鬢廝磨、體貼入微;又因其自身的學養(yǎng)、知識、歷練、能力,不僅能把另一半的原貌盡情闡述、譯介國人,更可使之倍添姿采、盡顯美態(tài)。
觀乎余光中的譯論譯品,就知道善譯者即使人處斗室,身負鐐銬,亦能不受拘束,神游物外,在匠心獨運中揮灑自如,于翩翩舞姿里,畫出聯(lián)系東西、貫穿長空的彩虹!16
華衣
為吾歌織華衣,
刺圖復繡花,
繡古之神話,
自領至裾;
但為愚者攫去,
且衣之以炫人,
若親手所紉。
歌乎,且任之!
蓋更高之壯志
在赤體而行。9
1余光中,“譯無全功”,《從杜甫到達利》,68頁。? 2余光中,《守夜人》,15頁。? 3同上,15頁。? 4同上,130—131頁。
5余光中,《守夜人》,306—307頁。? 6金圣華,《橋畔閑眺》,臺北:月房子出版社,1995,32頁。? 7余光中,《濟慈名著譯述》,臺北:九歌出版社,2012,91頁。? 8 2018年8月,承蒙余光中夫人范我存女士惠示余光中教授譯詩手稿,特此致謝。
9余光中,“翻譯至境見風格”,彭鏡禧主編,《文學翻譯自由談》,臺北:書林出版社,2016,4—5頁。? 10余光中,“譯無全功”,《從杜甫到達利》,80頁。? 11金圣華,“傅譯傳人——羅新璋先生訪談錄”,《認識翻譯真面目》,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2,113頁。? 12金圣華,“冬園里的五月花——高克毅(喬志高)先生訪談錄”,同上,87頁。? 13單德興,“余光中教授訪談錄——翻譯面面觀”,《編譯論叢》第六卷,第二期(2013年9月),177頁。
14余光中,“唯詩人足以譯詩?”,《從杜甫到達利》,44頁。? 15同上,44頁。? 16金圣華,“永恒的彩虹”,《榮譽的造象》,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5,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