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如槿
夜深了,眉落還不想回家,她躺在泂河岸邊,看天空中群星閃爍。眉落喜歡這樣的夜晚,喜歡一遍一遍地數(shù)星星。身下的香蒲已經(jīng)被她壓塌一大片,她翻來覆去挪動身體,就是為了看清屬于艾秀的星星到底是哪一顆。艾秀走了,離開了臺西村,眉落很久沒見到她了。家里空蕩蕩的,涂青山也不見人影。
泂河上氤氳起一團(tuán)霧氣,繚繞的煙兒緩緩地游移。岸邊的葦子一顛一顛地?fù)u著細(xì)莖。葉片間,傳出草蟲呢喃。眉落不厭其煩地盯著星空,她數(shù)呀數(shù)呀,數(shù)累了,竟睡著了。
眉落夢見了自己的死亡。夢中的夜一片漆黑,然而,她心里并無恐懼。她躺在一個無蓋的紅木棺柩里,沒有挽聯(lián)和祭奠的鮮花,更沒有人來為她送行。她甚至聞到了陳年的木香味,這口裝過了無數(shù)具尸體的棺木,盛著她小小的身軀,里面再無他物。她硌得難受,準(zhǔn)備翻身,卻又想只有平躺的姿勢才能表現(xiàn)出人生謝幕的塵埃落定,何苦再去打破這由來已久的造型,那樣會讓人覺得死不瞑目。她繼續(xù)躺著,沒再動。夜暗得嚇人,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一點點風(fēng)聲。星星都藏起來了,大概因她的隕落全傷心地躲到云層里。如果有雨滴落下來,那便是它們悲痛的眼淚。不知在棺柩里躺了多久,她饑腸轆轆,索性坐起來??床磺迨窃谀膬?,努力分辨了一番,才知道是在村后的山坡上。她家就在山腳下。山上是死人的村莊,天一黑,祖祖輩輩的魂魄就在半山腰來回游蕩,像趕一場虛無的夜市。那是些灰暗倦怠的面容,目光空洞,一個個忙忙碌碌卻又默不作聲。還有幾個不愿勞作的男人,灰頭土臉,在油松的枝條上蕩來蕩去,輕巧如猴子。漫山遍野充滿晦氣。雖是夏夜,可眉落感覺冷得刺骨。是誰把她的棺木胡亂丟棄了,都懶得掩埋,倘若哪一會她睡去了,一準(zhǔn)會叫野狗叼去。她突然不寒而栗。艾秀說過,尸首無存的人去了陰間會下地獄,她那是在給女兒講故事,可這些情節(jié)眉落記在了心里。眉落向著艾秀,覺得她可憐。涂青山那個魔頭,不拿艾秀當(dāng)妻子,他酗酒,和一個叫鳳起的女人鬼混。
從棺材里爬出來,眉落腿腳不穩(wěn),大概餓得有些眩暈。她小心翼翼穿行在那些飄蕩的鬼魂之間。每個鬼魂的身形就像一陣飄忽不定的風(fēng),他們寬大的衣衫暗沉沉的,散著霉味兒,但式樣各異。有一婦人的魂靈行色匆匆,她也順著眉落的方向趕。她清癯的身體左搖右擺,飄起的裙裾不斷蹭拂眉落的臉和手臂。眉落幾次抬頭盯她,心生不滿,她耽誤自己趕路。這些孤魂野鬼,急急地,像要去投胎。眉落不怕他們。不過,在家里,她怕涂青山。他總是一副猙獰面孔,酒瓶不離手,睜一雙血紅的眼睛沖艾秀大喊大嚷。興之所至,他會上前摑艾秀耳光,不分青紅皂白對她拳打腳踢。艾秀蜷縮在墻根下,漠然注視著某個角落,不流淚,不吱聲,麻木得像個物件。她逆來順受,常常被她的男人打得鼻青臉腫,身上的瘀青一茬深過一茬,總也好不了。眉落不明白艾秀為什么不起來反抗,她比那醉鬼高一頭,體型也粗壯,交起手來,不見得就吃虧??伤蜕点躲兜卣驹谀莾?,任憑他張牙舞爪,對她使勁百般武藝。涂青山和鳳起在一起,總是溫情脈脈。在鳳起眼里,他是個柔美的男子。
艾秀沉默寡言,不惹是非,賢淑,溫順??赏壳嗌侥莻€神經(jīng)病,動不動就罵她是毒物,罵她是掃把星,說她把自己的家人都克死了。艾秀不予反駁,她身上確有一條大蟲,是條駭人的大蟲。眉落見過一次。艾秀在院子里的月光下擦洗身子,眉落睡眼惺忪,跑出來解手,把艾秀嚇了一跳。艾秀原是背對她洗浴的,聽到動靜猛回過身來。就在這時,眉落發(fā)現(xiàn)了那條大蟲。月光明亮,那條大蟲趴在艾秀右邊的大腿上。確切地說,那個像活物一樣的東西昂著頭,很想往上爬。艾秀大驚失色,倏又轉(zhuǎn)過身去,厲聲喝道:走開!快走開!眉落站著沒動,不曾見艾秀發(fā)這么大火。艾秀窘迫地弓起身體,捂住大腿,聲音顫抖地求女兒:去睡吧,趕緊睡吧。眉落解了手,匆匆回房。艾秀停止了擦洗,蹲在地上,抱著頭,發(fā)出長長一串嘆息。眉落失眠了,她驚恐地望著房頂?shù)乃鄼_條,總能聽到上面的葦箔里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仿佛有一條巨大的蜈蚣在里面爬行,弄不好會突然掉下來,也許正落到她臉上或嘴里。眉落心驚膽戰(zhàn),不斷翻身,坐起來,又躺下。艾秀右腿上的大蟲就是一條蜈蚣。那是一個自膝蓋一直延伸到腹股溝的可怕胎記。一條血印狀的長凸起蓬勃碩壯,從艾秀大腿的正中央蜿蜒而上,而且,凸起兩側(cè)還生出許多枝杈。在腹股溝處,紅褐色的血印膨大成一顆頭顱,挺著兩根觸須樣的小分杈,似要奮力攀爬。怪不得涂青山罵她是毒物,原來艾秀身上藏著蜈蚣。知道這個秘密時,眉落才九歲,她也覺得艾秀很不祥,很長一段時間都用異樣的目光看母親。也就從那時起,眉落無法安心睡覺了。黑夜里,她望著窗外的星斗,思緒悠悠飛到天上。那是些美麗的星辰,顆顆玲瓏剔透,不染塵埃。眉落向往靜謐而亮麗的星空,在那里,聽不到惡言惡語,不會有人揮拳頭。夜空上面是快樂的,艾秀說不定也喜歡看星星。
就在那晚,涂青山午夜才回家,母女倆已睡下。他一進(jìn)家門就弄出很大動靜,像是故意做給艾秀聽。艾秀睡茅廁隔壁的偏屋,眉落和那酒鬼分睡正屋的兩張床。涂青山滿身酒氣,神志還算清醒。他進(jìn)屋,磨蹭了一陣,又出去。眉落聽見他踢偏屋的門,砰砰砰!砰砰砰!艾秀,搞什么?我的內(nèi)褲還沒洗!……媽的,混蛋!他罵罵咧咧踢了一會,就掃興地爬上他的大床歇息了。眉落躺在小床上,聽著他如雷的鼾聲挨到天亮。清晨,眉落看到涂青山的內(nèi)褲掛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剛剛洗過。灶房里飄出炊煙,艾秀端出兩碗荷包蛋面條,一碗遞給涂青山,一碗給了眉落,而她自己,倚著灶房的門框,正在啃半塊干饅頭。涂青山只吃了荷包蛋,把面條剩下了。艾秀端起丈夫的碗吃起來。她經(jīng)常吃涂青山的剩飯,有時也吃眉落剩下的。艾秀這般勤儉持家,可涂青山還打她,說她不懂生活,更不會生活。言外之意,他的鳳起就能把生活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浪漫溫馨。他迷戀鳳起的一切,容貌,穿著,她哭泣或大笑的樣子?;丶抑?,他和鳳起去了鎮(zhèn)上的電影院,影片不好看,沒多久他們就出來了。鳳起家在鎮(zhèn)上,她丈夫去世后她一個人過。他們徑直去了她家。鳳起臥室里的大床舒適宜人,涂青山像享受生猛大餐一樣肆無忌憚享受著她的身體,纏綿激蕩,無所不能。要不是鳳起幾次催他離開,他都想一輩子徜徉在她白皙的大胸上。涂青山在鎮(zhèn)政府上班,鳳起是那里食堂的服務(wù)員,她對有公職的涂青山一見傾心。
到山下的臺西村不過二里路。風(fēng)驟然大了,縛了眉落的腿腳,她跑得異常艱難,每前行一步都耗費(fèi)很多氣力。而那婦人的魂靈始終不緊不慢尾隨眉落,輕飄飄,有形無影,有影無形。眉落無暇顧及她了,她急于找到艾秀。風(fēng)越來越大,風(fēng)頭不斷盤旋上升,伴著尖銳的呼嘯,那架勢很像黑暗中突然飛起了一只大鳥,撲棱棱扇動翅膀,攪得滿天塵土,萬物不安。大風(fēng)橫卷一切,連墳地里的鬼哭狼嚎都湮沒了,這個夜晚晦暗陰森。近到村口,散植于街道及院落中的粗大毛白楊枝丫狂舞,一樹一樹的碎響在村子上空此起彼伏。眉落舔著干澀的嘴唇,想不起家在哪里??諝饫镉幸还上虧目辔?,像海風(fēng)刮過來的味道。而附近并無海。眉落的家門前有條泂河兒,河面闊,河水清。艾秀總在葦子稀疏的河段洗衣服,要不就坐在河岸的蒲草上納鞋底。有時,她也在岸邊唱唱歌,歌聲像蚊子哼哼,聽不清唱什么,她難得心情那么好。岸邊還有大片的梭魚草和車前子。艾秀喜歡梭魚草的藍(lán)色花串,她采集起來編成花環(huán),戴在眉落頭上。眉落享受母親對她的侍弄,她咯咯笑著,天很藍(lán),艾秀的眼睛很亮。那是些愉快的時光。
眉落感覺是被大風(fēng)卷到了泂河邊上,站立不穩(wěn),差一點就晃到水里。她把岸邊的植物踩得東倒西歪。葦子被風(fēng)刮得簌簌作響,河水卻沒起波瀾,如往日那樣平靜。她突然想起那個婦人,跟隨了她一路,大概早已越過河去了。她向河面覷了一眼,依稀見葦子間泊著一條小小的木船。那船可容納三四人,已棄用好幾年了,船里長滿了青苔。自從獨(dú)臂的順德老人去世后,再沒人乘它去河對岸了。村東頭有座長長的石拱橋,穿河而過。有人喜歡從橋上走,也有人喜歡坐順德老人的獨(dú)木小舟。順德老人是以此為營生的,他用一只胳膊搖著木槳,黝黑的身軀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小船穩(wěn)穩(wěn)地行駛在河面上,十幾分鐘的行程,臨風(fēng)水上總比落地行走更有樂趣。順德老人是在自己的小船上壽終正寢的,頭一天還見他搖櫓渡人,第二天人們便發(fā)現(xiàn)他的小船漂了很遠(yuǎn)。他面容安詳,躺在逼仄的船體里,已咽了氣。他活著時總能變幻出很多好吃的東西送給村里的孩子們。黏著糖膠的小面人,柿子餅,山藥豆,酒棗,五香花生,一些人把自制的土特產(chǎn)送與他當(dāng)船費(fèi),他很樂意接受。眉落還記得他的模樣,瘦高的個子,布滿皺紋的臉膛,常年穿件羊皮坎肩,不忙的時候,喜歡坐在船頭抽旱煙袋。此刻,眉落覺得頭皮發(fā)緊,右眼瞼跳個不停。她狐疑地張望,竟發(fā)現(xiàn)順德老人還坐在船上,他面向河水,似有一爿煙霧在他身邊飄蕩。眉落驚悸。那個秋天,她親眼看到順德老人被人從船里抬出來,裝進(jìn)了一副棺木。他鰥寡一人,大家給他舉行了簡單的送別儀式,尸體都沒火化,就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眉落心里發(fā)毛,剛才在山上,孤魂野鬼一大群,她都沒害怕,現(xiàn)在面對這慈祥的老人,她卻出了一身冷汗。他畢竟去世了。眉落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活生生地立在這個世界上。
曠野昏沉。風(fēng)在咆哮,猖狂不減。眉落體力不支,身體慢慢向后倒去。這時,一片白色的裙裾掃過她臉頰。不知是誰從身后抱住了她。那雙手枯瘦,冰涼,卻有力。不像艾秀的氣息。眉落猛地想到了那個婦人,她不是過河去了,何時又返回了?眉落不再煩她,總歸是個伴兒,在她最無助時,還可有個臂膀依靠。她想和她交流,一回頭,卻是虛無的空寂,哪里有什么面孔,再摸那雙環(huán)住自己的手,也不復(fù)存在。陰郁的夜色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眉落自覺恍惚。平日在河岸玩耍,無拘無束,快樂無比。今晚這里竟如此詭異,她甚至聽到了順德老人的咳嗽聲,伴有嘆息,凝重又孤寂。眉落的心空了,難道自己過了世?可這嘯叫的風(fēng)是真的,粗硬地?fù)湓谀樕希蓄D挫的痛感。四周的景呢,再熟悉不過了,真切得連花草的清香都聞得到,這分明就是塵世的模樣呵。風(fēng)再大,河水卻不動,順德老人那樣祥和,他一定沉浸在那些搖櫓的歲月里。眉落戰(zhàn)戰(zhàn)兢兢靠近小船,輕輕喚順德老人爺爺。老人不回頭。他像畫中端坐的人,安靜,默然,融于天地。
遠(yuǎn)處有人哭泣。時遠(yuǎn)時近的哭聲被涌動的大風(fēng)攪得支離破碎,猶如某些動物變幻莫測的悲鳴。眉落四下里尋找,越聽越覺得是艾秀在哭,但滿眼的沙塵,她什么也看不清。艾秀已離開臺西村三年,她不會回來了,可她的哭聲為什么還縈繞在風(fēng)中?眉落心里凄然,艾秀是她的全部,艾秀走了,她變得一無所有。吃飯穿衣,憂傷還是歡樂,再不會有人關(guān)注了。艾秀叮囑她好好讀書,也只有沉浸書中,眉落才能忘記人間的世態(tài)炎涼。眉落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就已是滿身的滄桑了。她甚至不覺得人生有多美好,在她的記憶里,家就是一個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哐啷咔嚓的破碎聲從沒停止過。涂青山喜怒無常。就是在這泂河邊,他往死里揍艾秀。艾秀被他打得沒了退路,只能放棄婚姻,她的心涼到了極點。
風(fēng)從哪邊來,都帶著嗚咽的腔調(diào),眉落的心越發(fā)沉重起來。她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涂青山在那晚吸了好多煙,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摔摔砸砸,沒有對著艾秀嚷叫。有涂青山在,家里就總是烏云密布的氛圍,眉落習(xí)慣了,她照例睡下。但沒多久眉落就醒來了,她身上燥燥的,無端生出些煩悶。艾秀和涂青山的床鋪都是空的,院子里悄無聲息。眉落走到街上,毛白楊的樹影鋪了一地,對面的墻垣上,爬山虎長瘋了,一副要遮天蔽日的勢頭。涂青山準(zhǔn)是又去找鳳起了,可艾秀在哪里?艾秀夜晚不怎么出門,她把院門插上門閂,和眉落安靜地待在家里。眉落走到街的盡頭,眼前是一片大豆地,穿過這片土地,就抵達(dá)了泂河邊。眉落決定去泂河邊走走,河邊清爽,涼風(fēng)可以吹走心中的郁悶。
月光下的河水白花花的,有玲瓏綢緞的華貴模樣。河岸邊坐著一個人,眉落一驚。那人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頭來。
是艾秀坐在河邊。她雙眼烏青,嘴角流著鮮血。她的肋骨被打斷幾根,髖骨也被踢傷了。涂青山下手太狠,艾秀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眉落全身的血液都要涌出眼眶,她恨得攥起了拳頭,整個身體都快要爆裂了。涂青山打完艾秀就跑了,他的鳳起為他生了兒子,他要離婚,必須給那女人一個交代。
眉落身子嬌小,她沒力氣把艾秀背回家去。她想去村里喊人,但艾秀不讓。艾秀要面子,涂青山是她的天,天要塌了,她定是要極力撐住,她可不想讓別人說三道四,亂嚼舌根。眉落無計可施,艾秀的脾氣她是了解的,她對涂青山低眉順眼,骨子里卻倔得很,因為愛一個人,她完全迷失了自己。即便被涂青山打成這樣,她還要維護(hù)他的尊嚴(yán),維護(hù)一個家庭的尊嚴(yán)。艾秀也是為眉落做打算,一個總被人指指戳戳的父親,她的孩子同樣會飽受詬病,眉落的成長再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她不會安心離開。
眉落眺望河面,那條小木船依舊泊在葦子間。她仿佛看到船上有人,羊皮坎肩上晃動著一圈光影,那人始終面水而坐,不回頭。對,順德爺爺可以幫忙。眉落欣喜起來,就要呼喊老人。而這時,艾秀卻突兀地大笑起來,那聲音狂野,空茫,帶著冷峭的寒氣。笑聲讓眉落膽怯了,水波都急劇晃蕩開來。順德老人該是聽到了這凄厲的笑,小木船搖晃起來。波浪滾過,水面很快平復(fù)了。小木船是空的。眉落慢慢吐出一口氣,失望也失落。順德爺爺早不在了,他的魂留在了泂河上。
艾秀淚水縱橫,笑得彎下腰去。她的頭抵著泥土,笑聲漸漸變成了抽泣。破碎的時光跌落進(jìn)松散的泥土里。她誠惶誠恐,忍氣吞聲,最終也沒能和心愛的男人走到歲月的深處。
當(dāng)年,艾秀軟磨硬泡,非讓有些權(quán)勢的舅舅把涂青山安排進(jìn)鎮(zhèn)政府,其間雖費(fèi)了些周折,涂青山卻堂而皇之地變成了政府公職人員。艾秀愛上了涂青山,她心甘情愿讓出了前途。她的婚姻是交換來的。為了涂青山,她舍得所有。眉落四歲那年,涂青山看她娘倆的目光就開始躲躲閃閃。眉落依稀記得艾秀的眼淚,她偷偷地哭,鼻子通紅,卻從不出聲。再以后,涂青山就酗酒了,開始辱罵艾秀,還對她施以拳腳。艾秀本就不幸,母親因生育她難產(chǎn)致死,他父親因妻子早逝抑郁成疾,沒幾年也仰郁而終。艾秀是個孤兒,涂青山卻鄙視她,說她克死了父母。
時間一點一點地逝去,就這樣枯坐著也不是辦法,眉落急得頭發(fā)都豎立起來。月光下的艾秀停止了哭泣。她突然側(cè)傾身子,爬起來。她用胳膊肘支著地面,一縱一縱,很像一條奮力蠕動的蟲。
眉落呆了。
艾秀看著前方,一直看著前方。她爬過車前子,梭魚草,眉落站立的地方。有一陣子月亮躲進(jìn)鱗片般的云層里,天地間模糊難辨。后來,月亮捉迷藏一樣又閃出來,照亮艾秀額頭的汗珠。穿過大豆地的小徑,艾秀爬一兩米就歇一次,她爬到家門口時,天空已發(fā)亮。艾秀大口喘著氣,竟趴在門檻上睡著了。
眉落自此恨死了涂青山,恨死了鳳起。那女人眉落見過她幾次。艾秀不在家時,涂青山就把她領(lǐng)回來了。鳳起涂著很濃的口紅,拎一小包糖果,對眉落喜笑顏開。眉落心里裝著仇恨,不瞧她。鳳起站在艾秀的偏屋里,臉上綻著勝利者的笑容,還沖涂青山撒嬌。艾秀的日常受到侵犯,這是恥辱。在艾秀的床鋪前卿卿我我,他們過于囂張。眉落感到極端厭惡和悲涼。艾秀不知道這些,眉落也不提及。母親的心已經(jīng)很苦了,何必再雪上加霜。
艾秀從河岸爬回家后養(yǎng)了些時日身體才恢復(fù)。她和涂青山辦了離婚手續(xù),只身離開了臺西村。沒人知道她的去向。
沒有艾秀的家是別人的家。眉落更沉默了,她如醉如癡地喜歡著夜晚。每一顆星星都發(fā)光,都耀亮,她的那一顆一如既往輝煌著,星空才是真正的家。
鳳起在臺西村住了些日子。她老拿眼乜眉落。她不再笑了,莫名其妙發(fā)脾氣,還聒噪。涂青山倒是心平氣和,酒也喝得少了,他總傻傻支棱著兩手,被鳳起呼來喚去。
眉落住進(jìn)了艾秀的偏屋,墻無窗,陰暗,但艾秀的衣物還在,眉落心安。門上有扇小小的玻璃窗,她站在門后看星星。院子里燈火通明,嬰兒在哭,鳳起在罵,涂青山諾諾地聽任安排。一門之隔,卻是天涯的距離。眉落排斥著門外的動靜,那哭鬧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眉落的心在天上,在黑夜的沉寂中。
艾秀說過,眉落你想我的時候,就去泂河邊上喊幾聲,我能聽到。眉落經(jīng)常去泂河邊。每次到那里她都先喊幾聲,艾秀當(dāng)然聽不到,她大概有了新生活。眉落靜靜站在河岸上,看河水,看河對岸的村莊,看四周起伏的山巒,最后目光落在順德老人的小船上。葦子枯了,稀薄了,干斷的蘆花漂在水上。小船長年累月泊著,船體已有腐爛的地方。眉落坐過這條小船。她和艾秀被順德老人渡到了河那邊。對面的村莊有個很大的集市,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涌向那里。眉落不喜歡集市的熱鬧。艾秀去集上買東西,她就找個僻靜的角落等她。往返的過程讓眉落愉悅,船槳攪動水面,有時可碰到歡快的魚兒。水下是雀躍的,有看不見的美和秘密。那份短暫的閑適讓眉落舒了心。白駒過隙,一切都成了煙云,順德老人不在了,艾秀也不知去了哪里。眉落再望那條舊船,竟恍如隔世。
風(fēng)肆意妄為地刮,遠(yuǎn)處的哭聲還在。眉落覺得是艾秀回來了,她在找她,找不到她,她才撕心裂肺地哭起來。眉落大喊艾秀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的喊聲和風(fēng)里的哭聲糾纏在一起,那聲音慢慢聚合成一根線,一道繩,一條閃光的白練,那白練如龍般飛舞,飄搖萬千,眉落看得眼花繚亂。風(fēng)瞬間就停了,天空亮了,艾秀猛然站在眼前。她白衣飄飄,背后一對翅膀。艾秀默默地看她,微笑,目光里有說不盡的疼愛。眉落覺得艾秀陌生了,她有點像跟隨她一路的那個婦人,年輕,消瘦,還多了一對翅膀,翅膀小而精致,那雪白的紋理都看得清楚??伤_實是艾秀,她朝思暮想的艾秀真回來了。艾秀伸出一只手臂,她拉起眉落,兩人輕輕飛上天空。她們自由地飛翔。眉落發(fā)現(xiàn)自己也長出一對翅膀,薄如蟬翼,瑩亮無比。那些星星在朝她們眨眼睛,不時說一些私密的話語,眉落和艾秀都能聽得懂。終于可以生活在這片干凈明亮的星海中了,艾秀再也不會離開她,眉落發(fā)自內(nèi)心地歡笑起來。
咯咯咯……眉落被自己的笑聲驚醒了。
泂河岸上靜靜的,微風(fēng)拂過。眉落怔怔站起來。她感到艾秀溫暖的手還牽著她。天空里的星星大都隱去了,不多的幾顆也淡了光澤。眉落知道天快亮了,可她還想繼續(xù)她的夢。夢里,她是天使,她永遠(yuǎn)快樂著。
責(zé)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