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青
近年來浙江、上海率先進行了新高考改革,通過對其實施過程的考察,不難發(fā)現一個困擾廣大師生的突出問題,作為選考科目的歷史從一考變?yōu)閮煽?,在首次選考之后,除少數已取得滿意成績的學生外,多數學生仍需在幾個月后進行第二次歷史選考。而在首次選考之后的這一階段,“炒冷飯”成為多數師生無奈的選擇。
鑒于“后首考”階段的學情、師情,歷史課堂通過引入適當的拓展性內容,設定恰當的教學主題,引導學生進行探究式學習,對提高教師“教”和學生“學”的積極性和實際效率,都具備一定的操作價值。筆者曾以學生相對熟知的清末“楊乃武案”為切入點,引導學生探究晚清中央與地方關系博弈、近代傳媒介入社會政治等問題,同時通過該案的原始素材培養(yǎng)學生史料實證的能力,也有利于學生多角度歷史解釋素養(yǎng)的提升。
一、圍繞死刑復核權的中央地方博弈
人民版歷史教材必修一中曾總結,明清以來的政治趨勢是中央集權逐步加強,而地方的政治自主性和能動性則越來越受到壓抑。與此相對應的是,武昌起義后,南方各省紛紛響應,清政府土崩瓦解。承接二者的,最主要的因素就是太平天國的沖擊,以及清廷為平定太平天國對湘湖、皖浙等為代表的地方勢力的放權。
太平軍沖擊下,東南半壁傾塌,官軍無力應付,曾國藩等士大夫以“團練”等形式整編地方軍隊勉力維持,地方督撫對軍權的把控變得理所當然,毫不避嫌,咸豐末年,胡林翼曾說“近年督撫以不帶兵為自使之計,亦且以不知兵為自脫之謀,此所謂甘為人下而不辭也。凡事以謙為美德,惟兵事不可謙”,[1]即是再明顯不過的寫照。
軍事指揮權下移之外,清廷最仰仗的東南財賦主導權也逐漸變化,曾國藩在一份奏折中曾指出“自軍興以來,各省丁、漕等款,紛紛奏留供本省軍需,于是戶部之權日輕,疆吏之權日重”。[2]與此同時,行政大權也逐漸下移,“食君之祿的朝廷命官從自己本來的位置上騰出身來,走進大吏的幕府里去,演示了一種由公室轉入私門的過程”。[3]
與軍事、財政、行政大權相比,中國傳統(tǒng)政治中司法大權重要性或難相提并論,但絕非無足輕重。受太平天國沖擊,死刑的決斷權下放給地方,地方大員所主導的“就地正法”成為主要的死刑執(zhí)行方式。1854年,葉名琛在廣東一次性捕獲太平軍余黨和支持者七萬五千人,隨即展開大規(guī)模的處決正法活動,剛從耶魯大學畢業(yè)歸國的容閎看到數千人同時斃命刀下,十分震驚,以致“使他重新思考該不該支持一個容忍如此野蠻行徑的政府”。[4]
從當時的時空背景看,“楊乃武案”的昭雪與當時的時局聯(lián)系相當微妙,此案發(fā)生、審理時的1873-1877年,正值太平天國被鎮(zhèn)壓后不久,清廷中央努力抑制以湘湖系為代表的地方勢力,死刑復核權的回收成為理所當然。案件發(fā)生地浙江,當時巡撫楊昌濬,正是曾國藩的同鄉(xiāng)湖南湘鄉(xiāng)人,太平軍興,追隨曾、左,尤其因協(xié)助左宗棠幫辦軍務,從知縣一路升遷浙江儲運道、浙江布政使直至1870年官至浙江巡撫。
除了案件發(fā)生地浙江因素外,當時的邊疆、中亞局勢也相當程度上影響了此案的進程。楊昌濬出任浙江巡撫的1870年,中亞浩罕國阿古柏已經侵占烏魯木齊,勢力從南疆擴展至北疆,次年,沙俄出兵強占伊犁,新疆危機空前嚴重。
西北內陸形勢緊張之際,1874年又發(fā)生了日本侵臺事件,捉襟見肘的清廷內部發(fā)生了“海防”和“塞防”之爭。左宗棠在爭論中壓過李鴻章,堅持收復新疆。最終清政府1875年4月任命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開始收復新疆。
但當時的邊防軍費卻大半被“海防”拿走,左宗棠西征大軍一籌莫展之際,以浙江為樞紐的財富如同雪中送炭,浙江商人胡雪巖以江蘇、浙江、廣東海關收入為抵押,從英國渣打、匯豐等銀行借來白銀1795萬,若無此款,左宗棠收復新疆定是紙上談兵。胡雪巖代表政府與外商談判,若無浙江巡撫的支持,也無法達成。所以此時胡雪巖、楊昌濬可謂遠在萬里之外左宗棠的左膀右臂。
在左宗堂西征的同年,18位浙籍在京官員聯(lián)名為浙江舉人楊乃武伸冤翻案,并直接彈劾楊昌濬,此時慈禧太后選擇拖延,待1876年左宗棠收復北疆大部后才在京城海會寺重新驗尸。1877年楊昌濬以下涉案的一干官員被革職,而當時清軍已經挺進南疆,阿古柏勢力被消滅已成定局。
“楊乃武案”以慈禧太后為代表的中央勢力對湖湘系勢力的勝利告一段落,但地方勢力并未善罷甘休。新任命的四川總督丁寶楨在上任之前帶領一大批湖湘系官員大鬧刑部,認為“葛品連死已逾三年,毒消骨白,此不足定虛實也”,質疑刑部的驗尸結論。楊昌濬于罷職之后第二年,就被左宗棠推薦,到蘭州主持幫辦軍政事務,后又出任陜西布政使、陜甘總督、閩浙總督等職,相當程度上折射了中央權勢的衰微。而楊昌濬也并不避嫌自己對左宗棠的逢迎、對湖湘系身份的認同,寫下那首著名《恭誦左公西行甘棠》:“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渡玉關”。
二、此案折射的近代傳媒與社會風俗
對始傳于浙滬, 后又持續(xù)三年風聞全國的“楊乃武案”, 初創(chuàng)的《申報》給予了連續(xù)的追蹤報道,成為近代大眾傳媒深度介入國家政治、社會生活的典型代表。
《申報》由英商于1872年創(chuàng)辦,他們秉持“新聞之作,固大有益于天下”的辦報理念,認為報紙應當“凡國家之政治風俗之變遷,中外交涉之要務,商賈貿易之利弊,與夫一切可驚可愕可喜之事,足以新人聽聞者,靡不畢載,務求其真實無妄,使觀者明白易曉……”,[5]而《申報》憑借其巨大影響,在江浙乃至全國掀起一股對“楊乃武案”的持續(xù)關注,并從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案件的重審。
“楊乃武案”發(fā)生后一個多月,《申報》就刊登了《記禹航某生因奸謀命細情》一文,一周后又刊載了《詳述禹航某生因奸謀命事案情》,對“楊乃武案”提出四點疑問?!渡陥蟆纷畛踅槿氪税?,或有以“可愕”之事迎合民眾心理的因素,但隨著案件持續(xù)的發(fā)酵、反復,《申報》的報道越來越體現出輿論監(jiān)督的特性。案件持續(xù)的三年中,《申報》就此發(fā)表60余篇追蹤報道,即便因為信息不公開而無法得知,也向民眾坦誠告知,“余杭楊氏(按,即楊乃武姐姐)京控一案已于初十日改在水利廳衙門晚堂訊問,嚴密謹慎外間無從聞知, 訊后口供亦尚難以訪悉,俟有確實口供再行登錄以供眾覽”[6]之類,也吊足了國人的胃口。
《申報》持續(xù)三年、客觀公正的報道,使得“楊乃武案”從杭州一地私事上升為全國矚目的要案,從“潘武西門”一類的低級趣味上升到對國家司法體制公信力的關注,形成了社會輿論對政治生活的倒逼式壓力,最終官場騎虎難下,案件不得不重新審理。甚至在案件審理過程中,《申報》所刊發(fā)的文章還成為朝廷審案的重要信息來源。
除了報道,《申報》還從體制角度對國家社會政治提出尖銳批評和深刻反思。1875年2月14日刊登的《論復審余杭案》一文直指清朝司法制度中刑訊逼供的重大弊端。此類評論立足一案,同時又觀照國家,對啟發(fā)民眾的民權意識和法律觀念,促進思想解放都起到了一定作用。成為19世紀90年代國人辦報高潮時以新聞開啟民智的先聲。
當然,由于信息不暢、迎合民眾等因素的存在,《申報》在報道“楊乃武案”的過程中也使用了地方政府對葛畢氏(即小白菜)“燒紅鐵絲刺乳,錫龍滾水澆背”這樣的夸張、臆測之語。與此同時,《申報》對地方士紳身份的楊乃武多有同情之語,但在描述身處社會底層的葛畢氏時卻又使用“平生濫與人交”一類不實說法。不得不說,任何人物識見都無法超脫當時所處的時代,初創(chuàng)時期的近代傳媒《申報》也不例外。
中國近現代社會處于歷史劇變期,社會風俗受到時代與西方影響,體現出新觀念的萌發(fā),但舊有的社會風俗依然根深蒂固,深刻影響了“楊乃武案”的發(fā)生與結局。葛品連、葛畢氏因租住楊乃武家,舉人出身的楊乃武經常教葛畢氏讀書識字,有時也一起吃飯,雖然二人并無不軌,但這種關系在當時人看來過于親密,“同食教經”的流言漸漸傳播,后葛品連病故,余杭知縣劉錫彤又在街坊間訪得此類流言,遂先入為主,斷定此案為“奸情毒斃”。可以說,楊乃武與葛畢氏不合當時社會習俗的交往為后來東窗事發(fā)埋下了極大隱患。
三、“楊乃武案”對培養(yǎng)高中生核心素養(yǎng)的啟發(fā)
“楊乃武案”發(fā)生距今已經一百余年,且由于影響面廣,社會傳播效應強,此案歷經影視創(chuàng)作、后人追憶乃至社會集體想象,許多內容已經與原初史實大相徑庭,這既需要培養(yǎng)學生史料實證的態(tài)度和方法,也應盡量剔除后世時空視角下該案歷史“再建”的影響因素。
(一) “楊乃武案”所涉史料的甄別與實證
教師需要引導學生了解,研究“楊乃武案”,最可信的應該是保存較為完整的檔案卷宗,《申報》等各類報紙報道,眾多涉案人員的公牘、筆記、文集、日記、回憶錄亦可供參閱,至于離奇曲折的民間傳說、繪聲繪色的野史描述則要為可信度打個折扣。盡量使用可信資料,注意多種史料之間的互相對照,或許是客觀了解 “楊乃武案”的基本出發(fā)點。
例如此案的第一個審理者,也是后來被革職、發(fā)配邊疆的余杭知縣劉錫彤,不少描述“楊乃武案”的出版物將其形象刻意丑化,說劉錫彤曾為濫收錢糧斂贓貪墨,被楊乃武聯(lián)絡士子上書揭發(fā),斷了財路,心懷怨隙,后來才會公報私仇。這一材料檢搜史源并無依據,最多出自楊乃武后人的口述材料中,無法作為可信史料。至于劉錫彤的無良兒子迷奸葛畢氏、毒殺葛品連,更是影視劇的無據演繹,必須加以辨別。
當然,“楊乃武案”本身的原始狀態(tài)是歷史,后世對此案的“再塑”雖屬虛構,但本身卻是另一種“觀念史”角度上的歷史,這個問題更為復雜,茲不詳述。
(二)將“楊乃武案”置于當時時空下進行考察
除前述晚清中央與地方博弈、中國邊疆危機、《申報》輿論影響等時代因素外,細究“楊乃武案”,高中生可能仍對一些歷史現象難以理解,為何以夏同善為代表的浙籍18位在京官員會為楊乃武奔走伸冤呢?思考這樣的問題不得不從當時具體的歷史時空出發(fā)。
首先是楊乃武浙江人的身份。明清以地域為鏈接紐帶的官場集團相當強大,而來自湘湖系的浙江巡撫楊昌濬,來自天津的余杭知縣劉錫彤都無法獲得浙江籍官員的認同,本案有其錯綜復雜的關系網:楊乃武—楊乃武“同年”吳以同—巨商胡雪巖—夏同善等浙籍京官—帝師翁同龢—兩宮皇太后,這其中浙江因素被無限放大。
二是楊乃武的舉人身份,雖未中進士,很難歸入傳統(tǒng)士大夫行列,但作為擁有讀書人身份的地方士紳是毋庸置疑的,夏同善曾就此案對兩宮皇太后說過:“此案如不究明實情,浙江將無一人讀書上進。”如果說地域之爭在今人看來難以理解,讀書人身份的特殊性也只有放在古代科舉社會的時空下才能有較為深刻的理解。
除此之外,以都察院、步軍統(tǒng)領衙門“京控”為代表的監(jiān)察信訪體制,晚清商人參與社會政治等問題都可以在該案中有所體現,加上前述角度,適當引入“楊乃武案”一類拓展性知識,足以成為“后首考”階段設定主題、啟發(fā)探究、培植素養(yǎng)的重要載體。
【注釋】
[1]胡林翼:《胡林翼集二·書牘》,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第582頁。
[2]曾國藩:《曾國藩全集·奏稿七》,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第3997頁。
[3]楊國強:《太平天國的起落和清代國家權力下移》,《中華文史論叢》57輯,第132頁。
[4](美)裴士鋒著,黃中憲譯:《天國之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1—22頁。
[5]《本館告白》,載《申報》1872年4月30日。
[6]《審楊氏案略》,載《申報》1875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