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心靈

［法］羅曼·羅蘭

一天，梅希奧踮著腳走進(jìn)來，沒想到發(fā)現(xiàn)孩子坐在太高的鍵盤前。他注視了一會兒，一個念頭閃過心上：“這是個小神童！怎么早沒想到！那我們家要走運了……”當(dāng)然，他本以為這小鬼不過是個鄉(xiāng)巴佬，像他母親一樣?！暗囋囈矝]關(guān)系呀，又不花錢，瞧！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機(jī)會嗎？將來可以帶他走遍德國，甚至到國外去。那日子就過得又快活，又高雅了?！泵废W無論做什么，總想在平凡中發(fā)現(xiàn)出隱藏的高雅來；而他很少有落空的時候。

有了這個堅強(qiáng)的信念，他一吃過晚餐，剛咽下最后一口，就把孩子又?jǐn)[到鋼琴凳上，要他溫習(xí)白天的功課，不累得他閉上眼睛不罷休。然后，第二天又是三次。第三天還是一樣。從此以后，天天不變?？死锼雇蟹蚝芸炀屠蹓牧?；后來，他厭煩得要死；最后，他受不了，想要反抗。要他學(xué)的東西實在沒有意思；不過是盡快按琴鍵，大拇指要放松，無名指要靈活自如，雖然緊夾在中指和小拇指之間，很難自然施展。這叫他神經(jīng)緊張；而彈起來并不好聽。那些有魅力的音響，迷人的小妖精，片刻消失的夢幻世界，都無影無蹤了……只有音階，接著又是練習(xí)，翻來覆去，枯燥，單調(diào)，無聊，比餐桌上的談話還無聊，餐桌上談來談去的總是那一套，而且老是那幾盤一成不變的菜。孩子先是心不在焉地聽父親講。挨了一頓臭罵之后，他還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不樂意地聽下去。少不了要挨打：他的脾氣更壞了，總是硬碰硬?；鹕霞佑偷氖牵惶焱砩?，梅希奧在隔壁房間里泄露了天機(jī)，說出了他心里的打算。原來如此！原來是要他像猴子一樣耍把戲，才這樣煩得他要命，才這樣硬要他整天不停地按象牙琴鍵！忙得他連去可愛的河邊都沒有時間了。這是何苦呢，要這樣不放過他？他生氣了，自尊心受了傷，自由受到了妨礙。他決定不再玩樂器，要玩也盡量搞得一塌糊涂，好叫父親泄氣。這有點難做到，做到了也難過；可是為了挽救他的獨立自主他非這樣做不可。

從下一課開始，他就要把他的打算兌現(xiàn)。彈琴時不是存心彈偏，正打歪著，就是故意亂彈一氣。梅希奧氣得大叫大喊，打起人來像天下雨。他有一把堅硬的戒尺，孩子每彈錯一個音，他就打一下手指，同時對著孩子的耳朵破口大罵，把耳朵都要震聾了。克里斯托夫痛得一臉苦相；他咬緊嘴唇免得哭出聲來，但還忍痛照舊把音彈偏彈歪，一感到戒尺要落下來，就把頭縮進(jìn)去。但這一套并不管用，他不久也知道了。梅希奧和他一樣不讓步；并且發(fā)誓：就是兩天兩夜不睡覺，也不許他有一個音彈得不準(zhǔn)。但克里斯托夫故意彈錯也要煞費苦心；梅希奧開始猜到他在搞鬼，所以每次彈琴，他的小手總是笨重地落到旁邊，顯然是懷著什么鬼胎。于是戒尺打下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打得克里斯托夫的手指失去了感覺。他可憐兮兮地哭了起來，但不說一句話，只是哼著，把嗚咽和眼淚都吞進(jìn)肚子里。他明白這樣硬頂下去是無濟(jì)于事的，不得不作絕望的掙扎。一想到他的話會引起的風(fēng)暴，他就發(fā)抖，但他還是鼓起勇氣來說：

“爸爸，我不想再彈了。”

梅希奧氣壞了。

“什么！什么……”他叫了起來。

他抓住孩子的胳臂，搖來晃去，幾乎要折斷了。克里斯托夫抖得越來越厲害，一面用肘腕遮住頭，一面接著說：

“我不想再彈了。第一，因為我怕挨打。再說……”

他話還沒說完，一個大巴掌就打得他透不過氣來。梅希奧高聲吼叫：

“你怕挨打？你怕？……”

拳頭像一陣冰雹似的落了下來?？死锼雇蟹蛟趩柩手蟹怕暯械溃?/p>

“再說……我不喜歡音樂！我不喜歡音樂！”

他從鋼琴凳上溜了下來。梅希奧粗暴地把他拉回原位，抓住他的手腕在鍵盤上亂撞，并且叫道：

“你一定要彈！”

克里斯托夫也叫道：

“不彈！不彈！就是不彈！”

梅希奧拿他沒辦法，只好把他推到門口，說是一天不彈，一天不給吃的；一個月不彈，一個月不給吃的，而且不準(zhǔn)彈錯一個音符。然后一腳把他踢到門外，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

克里斯托夫坐在樓梯臺階上。樓梯又臟又暗，油污的臺階上都有蟲蛀的洞眼。一陣風(fēng)從天窗的破玻璃縫里吹了進(jìn)來；墻壁上滲透出一股潮氣。克里斯托夫又氣又恨，心都要跳出胸口了。他低聲咒罵父親：

“你還算是個人嗎！哪有這樣野蠻的人？你簡直是頭野獸！不錯，就是野獸！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了才好，死了才好！”

他的胸脯大起大落。他灰心失望地瞧著油膩的樓梯，蜘蛛網(wǎng)在破玻璃窗上方隨風(fēng)飄動。他感到自己孤苦伶仃。他從兩根欄桿之間往外一看……假如跳下去怎么樣？或者從窗口跳？對了，能用自殺來懲罰他們嗎？那他們后悔也來不及了！他仿佛聽見自己跳樓的聲音，仿佛聽見樓上的門匆匆忙忙地打開了?？只诺穆曇艚辛似饋恚骸八鴺橇?！他跳樓了！”三步兩腳沖下樓梯。父親、母親撲在他身上，放聲大哭。母親抽噎著對父親說：“都要怪你！是你要了他的命！”父親伸出胳膊，亂動一陣，跪倒在地，用頭撞著欄桿叫道：“我真倒霉！我真倒霉！”——這樣一想，他的痛苦就減輕了。他正打算對哭的人表示同情，忽然想到他們是罪有應(yīng)得，自己這才嘗到了報復(fù)的甜頭……

他編完了故事，一看自己還在樓梯高處，黑魆魆的；他又往下瞧了一眼，就不再有跳樓的念頭了；他甚至還倒抽了一口冷氣，生怕會掉下去，趕快離開了欄桿。于是他感到自己成了囚犯，像一只可憐的籠中鳥，無論怎樣碰得頭破血流，吃盡苦頭，也跳不岀樊籠。他哭了又哭；再用骯臟的小手擦擦眼睛，不消一會兒，臉上就花得一塌糊涂。他哭歸哭，眼睛照舊四處張望，這倒可以排憂解悶。有一陣子，他停止呻吟，看到蜘蛛行動了。然后他又哭起來，但是有氣無力。他聽得見自己的哭聲，并且咿咿嗚嗚機(jī)械地接著哭下去，但自己也不太記得為什么要哭。不久，他站了起來，瞧！窗口有好看的東西。他坐到里邊的窗臺上，小心地縮在角落里，偷偷地瞧著蜘蛛，那東西既引人注意，又令人厭惡。

萊茵河在房子墻腳下流過。從樓梯的窗口向下一看，人好像懸在半空中?？死锼雇蟹蚱匠Ｒ蝗骋还盏叵聵堑臅r候，總免不了要對河瞧上一眼；但他從來沒有看到河像這樣。悲傷使他感覺更加敏銳；眼淚洗凈了往事遺留的暗影，一切都在他眼中刻下了新鮮的印象。在孩子看來，河似乎有了生命，不可理解，但“他”的生命力比別的生物要強(qiáng)多少??！克里斯托夫要看清楚，身子往前靠，嘴貼在玻璃上，鼻子都壓扁了?！八币侥睦锶ィ咳プ鍪裁?？“他”的神氣好像認(rèn)識路……什么也不能阻擋“他”，無論什么時候，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天晴還是下雨，家里人高興還是難過，“他”總是一往無前；使人覺得“他”對什么都不在乎，“他”從來沒有痛苦，只享受“他”的生命力。要能像“他”一樣，那多么快活！像“他”一樣穿過草場，穿過柳枝，流過晶瑩的鵝卵石，流過起皺的小沙灘，無憂無慮，無拘無束，那多么自由……

孩子貪戀地瞧著，聽著，仿佛身不由己，隨水而去……他閉上眼睛，看到五顏六色：藍(lán)綠黃紅，光影追逐，珠簾卷雨……形象慢慢地清晰了。瞧！一片廣大的平原，蘆葦和莊稼起伏，和風(fēng)吹來了青草和薄荷的清香。四面都是鮮花，矢車菊、罌粟花、紫羅蘭。多么美麗！空氣多么清爽！躺在厚厚的、軟軟的草上該有多么舒服！克里斯托夫感到很快活，但又有一點兒迷迷糊糊，就像在過節(jié)的日子喝了他父親的大玻璃杯里一個指頭深的萊茵美酒一樣……河往前流……景色變了……現(xiàn)在看到的是樹枝在水上釣著倒影，鋸齒狀的樹葉像小手一般浸在水里，來回擺動。綠樹叢中有個村落仿佛在河中攬鏡自照。還看得見柏樹森森、十字架累累，聳立在墓地上，流水卻在舐著公墓白色的墻腳。然后是懸崖峭壁，關(guān)山險阻，葡萄滿坡，松樹成林，還有古堡的斷壁殘垣。然后又是平原、莊稼、飛鳥、陽光……

河水是一匹綠色的錦緞，無憂無慮地向前流，像無憂無慮的思想，沒有波浪，沒有皺褶，只發(fā)出波紋的閃光?？死锼雇蟹蚩床灰姾铀?；他把眼睛閉上，好聽清楚河水聲。浩蕩連綿的水聲縈回在他腦際，使他眼花繚亂；他仿佛融入了這個永恒的、君臨一切的美夢。深水的湍流節(jié)奏急促，熱情洋溢，興高采烈，一往無前。音樂隨著節(jié)奏升起，就像葡萄藤順著葡萄架子往上爬：銀色鍵盤上的琶音、凄凄切切的琴聲、如怨如訴的笛聲……景色消失了。河流消失了。浮現(xiàn)出來的是一片溫情脈脈、暮色茫茫的氣氛?？死锼雇蟹蛐那榧拥妙澏读?。他這時看見的是什么？??！都是些令人神魂顛倒的面孔……一個金黃卷發(fā)的小女孩在叫他，沒精打采，尖酸刻薄……一個臉色蒼白的小男孩用藍(lán)眼睛瞧著他，郁郁寡歡……還有別的笑臉，別的眼睛——有好奇的眼睛，有尋釁的，看得人臉紅；有親熱的眼睛，有痛苦的，像狗一樣友好；有目空一切的眼光，有受苦受難的眼色……還有那張女人的臉，臉色灰白，頭發(fā)烏黑，嘴唇抿著，眼睛似乎侵蝕了半張臉，露出的鋒芒刺痛了他……而最可愛的是那張對他微笑的臉，明亮的灰色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唇、閃閃發(fā)光的小牙齒……??！美麗的、愛的微笑！似水的柔情溶化了他的心！滋潤了他的靈魂，他多么愛這個笑容！??！再笑一笑！再對我笑一笑吧！不要離開我呀……唉！笑容消失了！但在心里留下了永不消失的溫情。他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悲傷，什么也沒有了……就只剩下了輕飄飄的夢，寧靜的音樂，融化在一線光明中，若隱若現(xiàn)，猶如夏天晴空中的幾根游絲……那么，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使孩子心蕩神馳的形象是什么？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些形象，但卻一見如故。形象是從哪里來的？難道是從朦朧神秘的生命深淵？是從前世……還是從來生？

現(xiàn)在，一切又都煙消云散，一切形象又都化為烏有……然而，仿佛人在遨游太空，最后一次，穿過一層云霧的面紗，又看到了在下面泛濫的河流，淹沒了田野，滾滾向前，莊嚴(yán)肅穆，四平八穩(wěn)，簡直像是不動的死水，在遙遠(yuǎn)的天邊，有一道灰白的鐵光，一片遼闊的水源，一線顫抖的波濤，那是大海。河向著海跑去。海也似乎向著河跑來。海吸收河。河需要海。河要消失在海中……音樂回旋了，舞曲美妙的節(jié)奏搖搖擺擺，如醉如狂；勝利的旋風(fēng)橫掃一切！自由的心靈劃破長空，有如陶醉在空氣中的飛燕，用尖銳的歌聲穿過青天……歡樂！歡樂！只有歡樂，沒有別的……??！沒有邊際的幸?！?/p>

時間過得很快，夜晚已經(jīng)來臨，樓梯沉浸在黑暗中。雨點打在河身的錦緞上，剛剛畫上圓圈，就給回旋起舞的波浪吞沒了。有時一根樹枝、幾塊黑色樹皮，不聲不響地漂了過去。吃飽了小蟲的蜘蛛縮回到陰暗的角落。小克里斯托夫一直縮在通風(fēng)窗邊上的一個角落里，臉色蒼白，骯里骯臟，卻閃爍著幸福的光輝。他睡著了。

節(jié)選自《羅曼·羅蘭精選集》中的長篇小說《約翰·克里斯托夫》，北京燕山出版社

羅曼·羅蘭（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生于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xué)家，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是20世紀(jì)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另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進(jìn)行不屈的斗爭，他積極投身進(jìn)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斗爭，并出席巴黎保衛(wèi)和平大會，對人類進(jìn)步事業(yè)做出了一定的貢獻(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