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姆·穆尼奧茲·瑞恩
數(shù)日的大雨演變成了數(shù)周的大雨,無間歇的降雨讓所有人都被困在家中,泥濘的路面也令所有貨車對街道望而卻步。
結(jié)果,因為大雨,舅舅奧蘭多無法去自己的辦公室,只好來到內(nèi)夫塔利家,在他們的餐桌上忙著寫新聞稿件。
舅舅奧蘭多是母親的弟弟,除了比母親高一些,他簡直與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他們有著同樣寬闊的面龐和幼犬般惹人憐愛的眼睛。內(nèi)夫塔利很喜歡看舅舅工作,于是他在舅舅身旁也擺好工作的架勢,模仿著舅舅的一舉一動。
當舅舅奧蘭多寫東西時,內(nèi)夫塔利就抄寫書上的詞。當舅舅奧蘭多用字典查找一個詞語時,內(nèi)夫塔利也跟著做。當舅舅奧蘭多把鉛筆別在耳后,站起身來回踱步時,內(nèi)夫塔利也尾隨著他的步調(diào)前前后后地走。如同不懂放棄的滂沱大雨那樣,內(nèi)夫塔利也絲毫不放棄。
在舅舅奧蘭多來家里的第四個午后,勞麗塔在廚房的地板上玩自己的娃娃,魯?shù)婪蛞贿厡懽鳂I(yè)一邊哼著歌,母親則在為晚餐準備土豆卷餅。坐在餐桌一端的舅舅奧蘭多在書堆和報紙堆間埋頭寫東西。內(nèi)夫塔利站在舅舅身旁,身體傾斜著越來越靠近舅舅。
“外甥,我不確定這張椅子夠我們兩個人一起坐,除非你坐在我的腿上。你真的打算看著我寫完每個句子嗎?”舅舅奧蘭多問道。
內(nèi)夫塔利將手指放在舅舅奧蘭多的紙稿上:“那個詞是什么?”
“是馬普切人。他們是阿勞卡尼亞的原住民,是我們的鄰居?!?/p>
內(nèi)夫塔利飛快地拿起了自己的那張紙,抄寫上“馬普切人”這個詞。
“如果你繼續(xù)這樣模仿下去,恐怕有一天我得讓你做我的工作搭檔啊。”
內(nèi)夫塔利微笑著,拼命地點頭。
“好吧,既然你想要協(xié)助我的工作,那我需要你調(diào)整一下你那惱人的呼吸聲!”舅舅奧蘭多伸過手將內(nèi)夫塔利一把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腿上,撓他的癢癢,和他嬉鬧著扭斗。不一會兒,舅甥倆就在地板上滾成一團了。
魯?shù)婪蛞蔡饋?,向他們撲過去。
在他們?nèi)宋kU地迫近自己的玩具娃娃時,勞麗塔尖叫起來。
他們?nèi)肆⒓创笮ζ饋恚瓭L著分開了。
母親站著,將雙手插在后褲兜里?!翱磥?,在陰沉的雨天,我們都需要些消遣來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彼f,“我們不要再待在這個房間里了,走,去大客廳,我給你們讀故事聽?!?/p>
“但——但——但是我們不——不——不被允許進入大客廳?!眱?nèi)夫塔利提醒她。
母親微笑著,挑起了眉毛?!敖裉於荚试S?!?/p>
當母親和舅舅奧蘭多在做熱可可時,內(nèi)夫塔利、勞麗塔,甚至還有魯?shù)婪蚨蓟胤块g去拿薄毯子,兄妹三人咯咯笑起來。
這會兒,大家都蓋著溫暖的薄毯子,舒適愜意地依偎在一起,喝著熱飲。母親挑選了一本書,清了清嗓子,便讀起來,這個故事把每個人都帶進了一個住著精靈和公主的國度。
當故事結(jié)束時,勞麗塔掀開自己的毯子,蹦起來,跳著轉(zhuǎn)圈圈,“我是公主!我是公主!”
“可你看起來不像是一位公主呀?!濒?shù)婪蛉⌒Φ馈?/p>
“的確,她看起來確實不像。我們能做點什么來改變一下嗎?”舅舅奧蘭多看著母親說道。
母親微笑著從椅子上起身,在那個由黃銅配制并有橡木裝飾的巨大行李箱前跪了下來。
他們當中沒有人見過箱子里都有什么。內(nèi)夫塔利看著聳肩又微笑的魯?shù)婪?。勞麗塔雙手捂著嘴巴,屏息凝神期待著。
母親抬起了笨重又彎曲的蓋子。
衣服的霉味和雪松的味道吸引著內(nèi)夫塔利湊上前去。
母親拿出了一摞疊起來的裙子和一件羊毛外套,然后把一頂皮帽子遞給了內(nèi)夫塔利。在箱子的更底層,母親找到了一件蕾絲襯裙和一條薄披肩。勞麗塔立刻拿來襯裙,套在自己身上。在勞麗塔旋轉(zhuǎn)著繞圈時,母親又拿出了一把吉他。舅舅奧蘭多設(shè)法修復(fù)這把吉他,他擰緊琴弦,開始調(diào)音。
母親又找到了一頂大禮帽,把它拿給了魯?shù)婪颉?/p>
在母親為勞麗塔系上披肩的空當,內(nèi)夫塔利來到巨大的行李箱旁,仔細地打量著箱子。在箱底,他看見一捆用緞帶綁起來的書信和明信片。這些書信和明信片里該保存著多少詞語呢?
他探身向前,向下伸出手,抓住了那一捆……他居然頭朝下摔進去了!
母親轉(zhuǎn)身喊道:“內(nèi)夫塔利!”
“我在這里。”他那混合不清的聲音從箱子底部傳來。
等到舅舅奧蘭多過來把他扶起來,安放在沙發(fā)上的,內(nèi)夫塔利手里仍舊握著那捆書信。每一封信都從信封的頂部被打開過,所有的勒口處仍有蠟封,并且有一個心形的印記。最上面的一封信上,不知是誰在蠟封處寫下了“愛”這個字。
母親從他手上拿走這一捆書信,重新放回到箱子里,并小心翼翼地合上了箱子?!皟?nèi)夫塔利,行李箱蓋很可能會砸到你的頭或手。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呢?就為了一捆我們或許都不認識的親戚寄來的破舊的書信和明信片?答應(yīng)我,永遠都不要再打開這個箱子!”
內(nèi)夫塔利依依不舍地看著箱子說:“我發(fā)——發(fā)——發(fā)誓?!?/p>
舅舅奧蘭多漫不經(jīng)心地彈起了吉他?!皟?nèi)夫塔利,來,站到我身邊。作為我的搭檔,你認為我們接下來應(yīng)該做些什么呢?”
內(nèi)夫塔利抬起頭,“唱一首歌——歌——歌?”
“這正是我的想法,”舅舅奧蘭多說,他的一條腿倚靠在椅子上,吉他就放在他的膝蓋上,“魯?shù)婪?,不知道我們是否有這個榮幸聽到你的歌聲呢?這個家里沒有人擁有你那樣的歌喉。” 話音剛落,琴聲就響起來了。
魯?shù)婪颡q豫地看向母親,又看向舅舅,似乎在尋求鼓勵。
“你爸爸不在這里,魯?shù)婪?。就當這是你幫我的一個忙?!?/p>
魯?shù)婪蛴挚聪蚰赣H。
她點了點頭。
內(nèi)夫塔利內(nèi)心深處的某些東西希望魯?shù)婪蚩梢杂盟罡呖旱穆曇魜砀璩?。他興奮地拍著手叫道:“沒——沒——沒錯!”
魯?shù)婪蛐α诵Γ魃狭四琼敶蠖Y帽。他唱了起來,先是輕柔地吟唱,“讓我們用盛滿喜悅與美好的酒杯暢飲……”
忽然,他停下來,望向每一個人,好像在確定什么。
舅舅奧蘭多最先點頭示意?!袄^續(xù),我知道這首歌,它選自歌劇《茶花女》。唱得再大聲些,節(jié)奏再快些。這是一首蘊含偉大精神的歌?!本司藠W蘭多再一次彈起了起始的和弦。
魯?shù)婪蛟僖淮握归_歌喉。
母親和勞麗塔跳起舞來。
內(nèi)夫塔利也站了起來,一只腳輕踏著,雙手打著節(jié)拍。
勞麗塔和母親跳著華爾茲,她們越跳越快,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內(nèi)夫塔利無法將自己的眼睛從魯?shù)婪蚰樕弦崎_,因為魯?shù)婪虻哪樕弦呀?jīng)找不到一絲生氣和悶悶不樂的蹤影。他的歌聲是那么渾厚、豐盈,是實打?qū)嵉母鑴∏弧?/p>
魯?shù)婪蛘归_雙臂高唱著,他的高音圓潤純厚,是那樣動聽,以至于內(nèi)夫塔利的眼睛里盛滿了感動的淚水。
舅舅奧蘭多用了幾組響亮的和弦來為魯?shù)婪虻淖詈笠粋€長音伴奏,也以此結(jié)束了整首歌。
魯?shù)婪蛘麓蠖Y帽致謝,隨即又拋出禮帽,丟出一個完美的弧形。當魯?shù)婪蛟诰瞎x幕時,母親和妹妹勞麗塔都沖上前去,抱住了他。
“太——太——太精彩了!”內(nèi)夫塔利吶喊道。
內(nèi)夫塔利已回想不起是否他曾見過魯?shù)婪蚧蛘邉邴愃绱说亻_心,又或者上一次聽到母親開懷大笑是什么時候。他也跑到家人身旁,用雙臂緊緊地環(huán)繞住他們,期望此刻盛大的欣喜能夠持續(xù)到永遠。
可惜這一切結(jié)束得太快,忽然母親整個人僵住了,她舉起一只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靜,然后把頭傾向了一側(cè)。
沒有人發(fā)出一丁點聲響,因為大家都想聽出,母親到底聽到了什么。原來如此,是一陣微弱的火車汽笛聲。盡管每天有數(shù)不清的火車從特木科小鎮(zhèn)經(jīng)過,但母親總能知道哪一聲汽笛來自父親的火車。她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了。
內(nèi)夫塔利無精打采地望著魯?shù)婪虻哪槨?/p>
“別擔(dān)心,”母親說道,“火車還沒離我們那么近?,F(xiàn)在,快……”
大家都倉促地行動起來。
魯?shù)婪蚝途司藠W蘭多重新擺好了行李箱里的一切。勞麗塔沖過去收拾所有的杯子和杯碟,但她的手抖得太厲害了,以至于一個杯子掉在地板上打碎了。勞麗塔開始哭起來。
內(nèi)夫塔利跑到她身邊?!皼]關(guān)系,勞麗塔。你拿——拿——拿著毯子先回臥室吧。讓我來整理這些碎片?!?/p>
“可——可是……”勞麗塔睜大了淚眼,抽泣著說道。
“如果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會說是我不小心碰掉的?!眱?nèi)夫塔利說。
勞麗塔用胳膊擦掉自己的眼淚,朝內(nèi)夫塔利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便去收拾所有的毯子了。
與此同時,母親在一項又一項的準備中忙碌著:從廚房拿回餐廳里的桌布,從櫥柜里取回本應(yīng)在餐桌上的燭臺。她仔細謹慎又不失章法地疊好餐巾,擺放好玻璃杯和餐盤。這期間,她沒有講過一句話。
當內(nèi)夫塔利清理好杯子和杯碟后,他跑過去幫助魯?shù)婪蚝途司藠W蘭多把多余的椅子挪回餐桌旁。他已經(jīng)開始憂慮所有可能會跟他對視并問他問題的大人。
“有多——多——多——多少把椅子?”
母親頭也不抬地回答道:“至少有十二把。如果你父親沒有帶回那么多客人,他也會把街上的陌生人請來填滿每一個空位。梳一下你的頭發(fā),還有洗洗手。我得去熱一下肉餅和牛排了。”
想到牛排配著洋蔥還有土豆卷餅,內(nèi)夫塔利已經(jīng)止不住地流口水了。他希望這些美食可以填滿那種空虛感——當他聽到火車汽笛聲時,將他淹沒的空虛感。那是一種讓內(nèi)夫塔利覺得突然間失去了什么的感覺。
他看著母親轉(zhuǎn)身走進廚房,臉帶愁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的笑聲、閃爍著光芒的眼睛,還有緋紅的臉頰都去哪里了呢?母親將它們都埋藏到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