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在巴拉爾茨,我和拉鐵礦石的司機(jī)林林談戀愛了。我天天坐在縫紉機(jī)后面,一邊有氣無力地干活,一邊等他來看我。
但是,我們見過第八次面后就基本上沒戲唱了。真讓人傷心。
談戀愛真好,誰見了都夸我男朋友長得帥,太有面子了。而且他每次來看我的時候,都會給我?guī)б淮蟀缘臇|西。
而且,他還是開白色黃河車的呢,黃河車是我們這里所有的卡車中最高大最長的,和它比起來,其他的“解放”啊、“東風(fēng)”啊都可憐得跟小爬蟲一樣。每當(dāng)我高高地坐在駕駛室里時就特興奮。要是他的車壞在路上了,就更高興了,因為那時我就可以幫他打千斤頂。打千斤頂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想想看,那么重那么大的車頭,我隨便搖幾下,就把它高高撬起了,好像我很厲害似的。
每次我都緊緊地挨著他,坐在駕駛員座位旁的引擎蓋子上,惹得一路上打照面的其他司機(jī),看到了都多事地踩一腳剎車,搖下玻璃,假裝好心地問一句:“能不能換擋呀……”
后來我學(xué)會了辨認(rèn)柴油車和汽油車的馬達(dá)聲,這樣,遠(yuǎn)遠(yuǎn)地聽一聽,心里就有底了,不必像原來那樣只要一聽到有汽車聲音就傻頭傻腦往外跑……唉,等待真是漫無邊際。
我們平均十天見一次面,而每天從我們這里經(jīng)過的車大約有二十輛,也就是說,每過二百輛車之后,他的大白車才有可能出現(xiàn)一次。這條土路多么寂寞??!
林林的車還有一個最明顯的標(biāo)志:車斗的包墊上總是高高地插著一把鐵锨。
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在我面前停下車,檢查完包墊,把鐵锨順手往那里一插,然后轉(zhuǎn)過身對我說:“妹妹,沒事老往縣上跑啥?呵呵,小心把你賣掉……”
他當(dāng)然沒有賣我,而是請我吃了大盤雞。
那次我搭他的順風(fēng)車去縣上,因為超載,他的黃河車爆了一路的胎。這樣,原本八個小時的路程,硬是陪著他耗了兩天一夜。途中不停地安慰我:“到了到了,大盤雞就快到了……”我理都懶得理他。
這一路上,只有一個叫作“四十五公里處”的地方有一個野館子,支著兩間木棚。到了那里已經(jīng)天黑了,我一下車就悶頭往里間走,摸到一張床,爬上去就睡了,老板娘為我蓋上被子。任林林在外面怎么喊也不理睬。睡到半夜餓醒了,感覺到隔壁還有光,扒在大窟窿小眼的木板墻上往那邊一看,蠟燭快燃完了,桌上有報紙蓋著一些東西。
我以為這小子不管我就自個兒開著車走掉了,嚇了一大跳。摸摸索索半天才在木墻上找到門,打開一看,一眼就看到他的車歷歷清晰地泊在月光之中。我看了好一會兒,喊了好幾聲。又趕緊回到桌子前,掀開報紙,就著殘燭最后的光亮,把剩下的半盤子雞塊消滅掉了。
我為什么會喜歡林林呢?大概是因為他有一輛大大的卡車吧,這使他非常強大似的,強大到足夠給我?guī)砟撤N改變。我只是一個裁縫,天天坐在縫紉機(jī)后面對付一堆布料,生活無窮無際,又無聲無息。
還因為他與我同樣年輕,有著同樣歡樂的笑聲。還因為他也總是一個人,總是孤獨。他總是開著高大的黃河卡車,耗以漫長的時間在崇山峻嶺間緩慢地蜿蜒行進(jìn),引擎聲轟鳴,天空總是深藍(lán)不變。
還因為,這是在巴拉爾茨,遙遠(yuǎn)的巴拉爾茨。這是一個被廢棄數(shù)次又被重拾數(shù)次的小小村莊。這里沒有電,過去的老電線桿空空地立在村落里,像是史前的事物。這里處處充斥著陳舊與“永久”的氣息。村莊周圍是寬廣的剛剛收獲過的土豆地和麥茬地,家兔子和野兔子一起在田野里四處奔跑,清晨所有的院墻上都會棲滿羽毛明亮的黑烏鴉。
打草的季節(jié)剛過,家家戶戶屋頂上堆滿了小山似的草垛。
我去河邊挑水,走長長的一段緩坡上山,然后穿過高處的麥茬地,走進(jìn)一片芨芨草叢生的野地。肩膀壓得生疼,平均走十步就放下?lián)有恍瑲獯缗?。這時,有人在遠(yuǎn)處大聲喊我,并慢慢往這邊靠近。
我站在白色的、深密的芨芨草叢中,站在廣闊明凈的藍(lán)天下,久久地看著他。終于認(rèn)出他就是林林。
夜晚開始降臨,天邊第一枚星子亮了起來,一個多小時之前給人帶來種種幻覺的氣氛消失得干干凈凈。
這又是一個尋常而寧靜的長夜。房間窗戶上嵌著木格子,沒有玻璃。明亮的月光投進(jìn)來,鋪滿了一面大炕。除了我和妹妹,家里其他人都去了縣城,忘記了今天是中秋節(jié)。
我和妹妹早早地關(guān)了店門,用一大堆長長短短的木棍子將門頂死,還抵了幾塊大石頭。然后就著充沛的月光準(zhǔn)備晚飯。角落里的爐火在黑暗中看來無比美妙,它們絲縷不絕、裊裊曼曼,像是有生命的物質(zhì)。
我揉面揉得渾身都是面粉,爐上的水又早就燒開了。正手忙腳亂之際,突然有敲門的聲音“咚咚咚咚”毫不客氣地傳來。我們兩個嚇了一大跳,接著本能地開始想象一切糟糕的可能性……畢竟這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山野嶺,家里又只有我們兩個女孩。天也黑了,這時誰會來敲門呢?
我倆連忙把燒開的鍋端下灶臺,堵住爐門上的火光,屏息靜氣,裝作房子里沒人的樣子。但那怎么可能裝得出來,門明明是反扣的嘛!于是敲門聲越發(fā)急促和不耐煩了。
終于,我壯著膽子,很冷靜地開口道:“這么晚了,誰?。俊?/p>
“是我。”
“你是誰?”
這個問題似乎很令他為難,半天才開口道:“大盤雞!”
何止欣喜若狂!只恨挪開那一堆石頭和長長短短的頂門棍花了不少工夫。
那是和林林的第二次見面,永遠(yuǎn)難忘。他給我?guī)砹嗽嘛灒缓笞诳簧?,看著我在月光中揉面,然后拉面下鍋。我們喜悅地聊著一些可聊可不聊的話題。月光漸漸偏移,離開大炕,投到墻壁上。于是妹妹點起了蠟燭,我們?nèi)齻€人圍著燭光喝面條湯。
林林的大車就停在門口的空地上,后來他回車上去睡覺了。他那么大的個子,蜷在駕駛室里一定不舒服。況且到了深夜里,溫度會猛地降下來,外面總是那么冷。我很想留他在隔壁房間里休息,但出于姑娘的小心思,便什么也沒說。直到現(xiàn)在,一想起那事就很后悔,覺得自己太驕傲、太防備了。但愿沒有傷害到他。
那個晚上,月光漸漸移沒,房間里黑暗寂靜。而窗外天空明亮,世界靜止在一種奇怪的白晝里。想到林林的大白車此時正靜靜地停在月光中,車斗包墊上沖著清冷的天空高高地插著一把鐵锨,像是展示著無窮無際的一種語言……那情景異常真實,仿佛從來便是如此,永遠(yuǎn)不會改變。
在巴拉爾茨,要是沒有愛情的話,一切是否依然這樣美麗?
要是沒有愛情的話,在巴拉爾茨所能有的全部期待,該是多么簡單而短暫??!愛情能延長的,肯定不只是對發(fā)生愛情的那個地方的回憶,還應(yīng)該有存在于那段時間里的青春時光,和永不會同樣再來一次的幸福感吧?呃,巴拉爾茨,何止不能忘懷?簡直無法離開。
但十月份,迎接完最后一批下山的牧隊后,我們還是離開了。唉,生活永遠(yuǎn)都在一邊拋棄,一邊繼續(xù)。我在巴拉爾茨的戀愛最終沒能堅持到最后,沒關(guān)系的,至少我學(xué)會了換擋與辨別柴油車和汽油車的引擎聲……
雖然再也不會有那么一輛高大的白卡車,車斗上醒目地、獨一無二地高高插著鐵锨,在清晰的月光下滿攜喜悅向我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