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街等你

1

銀子是一條白狗。

銀子這個名字是后來才有的，為了便于敘述，我們一開始就把它叫銀子吧。

土狗銀子出生在一個小山村，同胞四個，三個純白，就銀子不很純，兩個耳尖是黑的，像頂著兩個黑三角，蠻任性的樣子。

出生不久的小奶狗大部分時間是趴著的，人稱“趴泥小狗”。江南童謠這么念：“嘭嘭嘭。啥人？隔壁張小二。啥事？領(lǐng)只趴泥小狗。小狗眼睛沒張開呢。嘭嘭嘭。啥人？隔壁張小二。啥事？領(lǐng)只趴泥小狗。小狗眼睛腿腳還軟呢……”這是對話，要兩個人來念，一個扮狗主人，另一個是討小狗的鄰居。這么一句對一句浪聲浪調(diào)地念，好玩。念著，你就覺得人與人之間很融洽，人與狗之間的關(guān)系也挺溫暖。

小奶狗銀子被一個城里男孩領(lǐng)走了。男孩付了一元錢——這是老規(guī)矩，領(lǐng)狗不能空手領(lǐng)，得象征性地付出一點什么。男孩是騎自行車來的，把裝小狗的草簍子掛在后座上。主人抓一把狗窩里的柴草墊在草簍子里，這是安慰小奶狗。當時狗媽媽不在家，回來時一定會很傷心，因為這是它最后一個孩子了。

銀子本性文靜，還見過三個兄姐被領(lǐng)走，知道抗議沒有用，喊了幾聲媽后就安靜下來，趴在草簍子里看風景。

公路沿著山腳盤纏，一邊是山景，一邊是水景，銀子看新鮮看得很忙，覺得兩只眼睛不夠用。自行車后座的另一邊還掛著一只簍子，里頭是兩只雞。兩只雞見小狗這么鎮(zhèn)定，也就安靜了下來，鎮(zhèn)定是能傳染的。

暮色好像是從山坡上淌下來的，又像是從水里蒸騰起來的。暮色就像饑餓，看不見，卻非常真實。男孩粗心，又急于趕路，沒發(fā)覺狗簍子掉落到了路邊的草地里。銀子大聲呼喊，可男孩的耳朵里塞著耳機，根本聽不見。等銀子從簍子里爬出來一看，嗨，男孩早沒影了。

一輛大卡車駛過來。銀子害怕這個轟隆隆的大家伙，趕緊鉆進灌木叢躲起來。它不知道怎么辦，就在灌木叢里一聲一聲地哭。一輛輛駛過的汽車一次次打斷小家伙的哭泣，很粗暴。天光暗下來，亮起的車燈更使銀子驚恐不安。那些刺目的、很快移動的光經(jīng)過灌木的切割，閃爍不定，十分兇險。小家伙忽然很想念媽媽，很想念那個有夜飯花叢的院子。

灌木叢有刺，不友好，銀子逃出來，重新鉆進草叢里的竹簍子，把那堆軟軟的、帶著媽媽氣味的亂柴攏在胸前。這么做，銀子膽壯了點，不怕轟轟駛過的汽車了，后來甚至敢沖著汽車怒吠了。原來發(fā)怒是可以驅(qū)除恐懼的。

羅木匠就在這時騎電瓶車到了竹簍邊，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只敢于抗議汽車的小白狗。羅木匠停車等了一會兒，等不來尋狗的人，就把簍子掛到電瓶車上，把銀子帶回了家。

走進家門，羅木匠喊一聲：“哈哈，我撿到銀子了！”

就這樣，小白狗有了一個吉利的名字。

當晚，銀子吃飽之后就在羅家灶膛門口的柴堆上不顧一切地睡著了，經(jīng)過一番折騰，小家伙累壞了，累得連想一想、哭一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天快亮了，公雞一聲聲地啼?；秀遍g，銀子以為還在老家。灶間的門開著，銀子滾過門檻就到了院子里。

羅木匠家的院子和老家的院子很相像。院子里居然也有一叢噴香的夜飯花。銀子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花叢邊的竹簍子，趕快跑過去嗅嗅，心里踏實了一點。

羅木匠今天不出工，一轉(zhuǎn)手就用板條做成了一只狗窩，還很貼心地把狗窩安置在靠近夜飯花叢旁邊。銀子明白這是它的窩了，把竹簍子里的柴草銜進去鋪好，趴著試睡了一會兒——很好，很好。

羅木匠在院子里打家具。銀子對推刨口吐出的刨花感到很驚訝。刨花一卷一卷地成了堆，銀子就在刨花堆里拱來拱去玩。新鮮的木材是香的——很好，很好。

院子里有一群母雞，它們對刨花早見怪不怪，發(fā)現(xiàn)這只小白狗歡天喜地玩刨花，挺不屑，在一旁嘀咕：咯咯，可笑，真可笑！

玩累了，銀子想回窩瞇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新窩被一只黑母雞占領(lǐng)了。銀子剛探進頭去，頭皮上就挨了一下子，耳朵里被刺進一個尖銳的聲音：去！

這只黑母雞一貫搞特殊，從不肯在雞塒下蛋，偏喜歡在這個角落下蛋，它可不管狗窩不狗窩的！

新來的銀子底氣不足，不敢和母雞對抗，裝作不在乎，跑去和刨花繼續(xù)玩。

羅木匠看得分明，對銀子說：“你啊，你啊，你怕雞??？”

銀子知道主人在和它說話，咕噥道：“汪汪汪?！贝蟾攀恰昂媚胁缓团贰钡囊馑?。它是公狗，是純爺們呢。

黑母雞事畢，走出來大聲報喜，嗓門大得像炸鞭炮。銀子受不了，鉆進刨花堆避難，唉，還是眼不見為凈吧。

等母雞走出院子，銀子把雞蛋銜出來交給羅木匠，結(jié)果被教訓了一番：蛋是不能動的，被狗叼過的蛋多惡心??！

銀子去夜飯花叢里拉了一堆屎，又錯了，被羅木匠抓住頸皮拎到院子外芋頭地那邊荒草地上，示意那兒才是方便的地方。銀子扒了一下土，唔唔幾聲，表示它已經(jīng)明白了。狗的頸皮那兒有點“木”，天生就是讓狗媽媽叼來叼去用的。

銀子跟著羅木匠回院子，跟得很緊，鼻尖幾乎觸到主人的腳跟，生怕被主人丟下了。

下午，羅木匠做了一個微型的木門，安裝在院門左側(cè)下方，專供狗狗自由進出。說“自由進出”不準確，一到晚上，這門就被閂住了，只能出不能進。銀子對這個“半導體門”研究了好久，終究沒研究明白。

只幾天，銀子就和母雞們搞好了關(guān)系。如果黑母雞去狗窩下蛋，銀子就在窩門口守衛(wèi)。下蛋是件嚴肅的事，不可以打擾的噢。

主人故意沒給銀子另設水盆，銀子只能去雞塒那邊的水盆里蹭水喝，雞們沒意見。雞們?nèi)ピ鹤油庖捠?，銀子就在一旁守護，它總得找點事干干呀。當然，它隔一會兒就會奔回院子去看看有什么情況，看看羅木匠在不在。兩頭兼管，銀子就有點忙。

一個多月過去，銀子成了半大狗，跑起路來刮風似的，管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小菜一碟。

羅家有三口人：羅木匠夫婦和獨生女兒。羅木匠夫婦說這小白狗挺乖的，羅家女兒說小白狗挺萌的。

羅木匠的電瓶車后座上附有一個裝工具箱的鐵皮條簍子。每當看見主人清空簍子，銀子便會興奮起來，因為這意味著主人要帶它去青螺鎮(zhèn)玩了。簍子一清空，銀子就迫不及待地跳將進去，坐舒服了，招呼主人：汪汪——行了，出發(fā)！

羅木匠去青螺鎮(zhèn)東園茶館喝茶。茶館也是工匠行業(yè)接業(yè)務的處所，同行業(yè)的會自動坐到一起，像公園里的英語角那樣，形成木匠角、瓦匠角什么的。喝過幾泡茶，羅木匠會“叫”來一碗面條當早飯，總是雙澆面——排骨加燜肉。羅木匠象征性地咬一口排骨，便拋給守在桌子下的銀子吃。銀子一口接住，銜著去茶館外找個安靜處享受，哎呀呀，這里的肉骨頭真的很香噢！狗的嗅覺太發(fā)達，語言太簡單，它們是完全沒法用語言描述它們的味覺世界的，挺憋屈。享受完了，銀子就去找同類自由自在地交往一番。它會自己回來，很準時，就像它戴著手表或帶著手機。

這樣的狗日子真是好過。

這天，羅家來了個客人，是羅木匠未來的女婿，粗壯，長一頭亂蓬蓬的卷發(fā)。羅木匠讓女婿把黑母雞殺了。黑母雞老了，生蛋稀了。卷發(fā)人就在院子里殺雞。

黑母雞的頭被粗暴地別在翅膀下，露出來的脖子被扯掉毛，然后就是亮閃閃的刀和鮮紅鮮紅的血。黑母雞徒然地掙扎，刀割后屏息了好一會兒才放了血……

銀子驚懼地目睹這一幕，先是向羅木匠求救，不見效，知道奈何不得了，便躲到香椿樹后去，露出半邊臉，露出的那一只眼睛淚汪汪的，充滿了恐懼。

這天，羅家的飯桌很豐盛，有好多肉骨頭什么的供應銀子，可銀子沒胃口。銀子躲在窩里，盼望卷發(fā)的家伙快快離去。

2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卷發(fā)人離去時竟把銀子也帶上了。他在鎮(zhèn)上開了個“毛頭服裝店”，讓銀子去幫助看店，羅木匠答應了。

銀子的苦日子開始了。

小服裝店只一開間門面，總面積不足十五平方米，里半間堆滿了貨包雜物，前半間的墻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廉價服裝，卷發(fā)坐在衣裳堆里做生意，身旁站著一男一女兩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塑料模特兒。這兩個整天不動、一聲不吭的模特兒讓銀子疑惑了好多天，心里很疑惑。

白天，銀子被囚在門口的鐵絲籠子里，徹底失去了自由，整天在嘈雜的聲響中聞著洶涌的人味車味怪味，看著人來人往車流滾滾。

卷發(fā)人是個粗糙生硬的家伙，從不對銀子說一句溫軟的話，從不讓銀子出來活動一分鐘，一天中除了給兩次剩飯外，連個水盆都沒給銀子備一個，而他自己卻整天捧著個大茶瓶子咕咚咕咚喝茶。

真渴啊，真渴??！銀子沖著大茶瓶怯怯地吠叫，懇求給它一點水喝。卷發(fā)人不耐煩了，猛踢鐵籠，罵：“住嘴！再不住嘴打死你！少喝少撒，你懂不懂！”

銀子滾倒在籠子里，很委屈，輕輕地哭，眼睛澀澀地流不出淚來。真渴??！真渴啊……

一天到晚，籠子前走過許多許多人，唯有一個男孩走過時會關(guān)注一下銀子。男孩十多歲，每天早晚背個書包走過這里時，他會蹲下來和銀子說幾句話。書包的側(cè)面有個小網(wǎng)兜，里頭插一個玻璃水瓶，里頭的水清清的，晃來晃去誘人。

“嗨，小白，小白，你幾歲啦，你的耳朵尖怎么是黑的啊，你想假扮熊貓對不對……”

銀子知道這是在和它說話，可它太渴了，沒情緒領(lǐng)會這些話的意思，眼睛死死地盯著水瓶子，唔唔地輕哼——求你了，給一口水吧，給一口水喝吧……

男孩子不懂狗語，逗一會兒狗就走了，功課多，他不能耽擱太久。

一天早上，男孩吮著一支雪糕走過來，見小狗貪婪地盯著雪糕，就咬一截雪糕吐進籠子里。銀子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吞吃，因為吃得太急而嗆得咳個不停。

卷發(fā)人很不滿，惡聲惡氣地把小男孩轟走。銀子很氣憤，沖著卷發(fā)人汪汪抗議。壞脾氣的卷發(fā)人大發(fā)雷霆，連連猛踢籠子，銀子在翻滾的籠子里跌來滾去的，被摔得渾身疼痛，眼冒金星。

到了晌午，卷發(fā)人左手夾著一支香煙，右手不斷往嘴里扔牛肉干粒子。牛肉的香味逗得饑腸轆轆的銀子好難受??！忽然，卷發(fā)人開恩了，給銀子扔了一粒牛肉，銀子沒接住，牛肉粒落在地上。銀子看看卷發(fā)人并沒發(fā)火，小心地撿吃了。卷發(fā)人又拋幾粒牛肉，銀子每次都用嘴接住了。銀子正為挽回了一點面子得意時，就中了卷發(fā)人的圈套——它用嘴接住了一個燃得正紅的煙頭！銀子的慘叫逗得卷發(fā)人很開心：“哈哈，狗東西，這煙頭好吃吧？”

嘴里辣辣地疼，銀子往后退，想擺脫這個疼，可它無處可退，只能張開嘴唔唔地哼哼。

白天怎么會這樣漫長??！

天光一點點暗淡，終于，白天過去了，可銀子的苦還沒熬完。

卷發(fā)人把銀子從籠子里放出來，隨手用細鏈子扣住銀子的項圈，胡亂給一點吃的，就出門把卷簾門嘩啦一聲拉下來，騎摩托車噗噗噗走了。留銀子在店里值夜，是他把銀子從岳父那兒弄到店里來的目的。在這個世界上，他只關(guān)心錢和他自己。

小小的店堂沒有窗戶，卷簾門拉下后屋子里立刻一團漆黑。都說狗能在夜間視物，但還得有一點點光才行呀。沒有光源，狗照樣兩眼一抹黑。

等待銀子的是深重無邊的黑暗和寂靜。在這種密閉的黑暗中，無助的小白狗只能哀哀地哭泣?？蘩哿耍y子慢慢進入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tài)。銀子會夢到它的媽媽和兄妹，夢到羅木匠那個堆滿香噴噴刨花的小院……

這種千篇一律的苦日子延續(xù)了將近兩個月，銀子從一條胖嘟嘟的小奶狗變成了一條瘦骨伶仃的半大狗。銀子憔悴，原本晶亮活潑的眼睛變得呆呆的，原本瓷質(zhì)的白毛干枯得就像冬天里的蘆絮。

卷發(fā)人賭博輸了錢，要把小店賣掉。他在店門口貼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轉(zhuǎn)行大用賣，全場服裝一折起”。他把“甩”字寫成“用”了。

卷發(fā)人已經(jīng)先把兩個模特和鐵絲籠子賣掉了，現(xiàn)在只能把銀子用細鏈子拴在店門口。銀子身旁豎了一塊硬紙板，上面寫：“出售純種白狗，賤賣兩百元。”

風一吹，硬紙板倒在地上。卷發(fā)人過來踢了銀子一腳，罵：“狗東西，看住這塊牌子！”經(jīng)歷幾番折騰，銀子明白了卷發(fā)人的意思，一次次扶起牌子靠在墻上。它不知道這是一塊出賣它的告示。

一個肩膀上有文身的漢子過來，說：“這狗什么種??？”

卷發(fā)人文不對題，說：“是純種哎，你看看，一身白毛，多純啊。”

花肩膀撇撇嘴：“拉倒吧，你干脆說是白博美得了，沒看見狗耳朵上有黑毛??！”

“不是只一點黑么？”

“有一根雜毛就是雜種，懂不懂啊，還純種呢，還兩百塊呢?！?/p>

花肩膀一走，卷發(fā)人把火撒在銀子身上，一把扼住銀子脖子，用一把生銹的剪刀把銀子的兩個耳尖剪了。

銀子慘叫，本能地擺出攻擊的姿態(tài)，可它不知道怎么攻擊人，最后逃到一個小椅子后面躲起來。它想舔舔流血的傷口，可它怎能舔得到自己的耳朵呢？只好把腦袋彎過去，彎過去，將耳尖子貼在自己的肚皮上……

第二天，卷發(fā)人繼續(xù)讓銀子看守硬紙板，固定硬紙板只是舉手之勞，但他就是要折騰白狗，發(fā)泄自己賭場失敗的怨氣。為了冒充純種狗，他為銀子拭掉了耳尖上的血痕，還破天荒地用洗潔精給銀子沖了個冷水澡。

銀子一次次惶恐地扶起硬紙板的情景，讓一對逛市場的老夫婦看得很心疼——哎呀呀，這眼淚汪汪的小白狗多像舊社會頭插草標自賣自身的窮孩子啊！

銀子扶起硬紙板時把硬紙板弄顛倒了，它不識字，不能怪它的，可卷發(fā)人是不問情由的，咒罵著又要踢銀子。

老先生忍無可忍了，大聲說：“住手！白狗我買了！”

老先生姓丁，就住在青螺鎮(zhèn)老街上。

“毛頭服裝店”在鎮(zhèn)西新街上，而老街在鎮(zhèn)中心，是個蠻有名氣的旅游景點。老街有三里多長，是條半面街，一邊是店鋪，另一邊是一長溜的石駁岸。

丁先生牽著銀子剛進老街，銀子就認出了這是它熟悉的地方，掙扎著要下水棧喝水，急迫地拉扯讓腿腳不便的老先生脫開了手中的鏈子。銀子躥過石級，前爪踩在水里，急吼吼地大口喝水?？蓱z的銀子已經(jīng)很久沒能這么暢快地喝水了。

丁家夫婦把銀子帶到家里，好好地款待了一頓——紅燒肉汁拌米飯，幾塊帶肉的骨頭，外加吃剩的半碗茭白炒蛋。銀子大口吞食，風卷殘云般把一大盆食物吃個精光。吃完，舔凈盆子，銀子才想起來表示它的感激。它仰視兩位老人，努力搖著尾巴，把整個屁股都帶動了。

丁家夫婦款待了銀子三天，到了第四天，等銀子再次享用過美食后，丁先生蹲下身子解開了狗項圈，說：“好了，二百五，現(xiàn)在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走吧，走吧。”丁先生買狗付過二百元，臨走時卷發(fā)人又加要了五十元，說是項圈和鏈子的錢，幽默的丁先生就把銀子叫作“二百五”。

銀子眨眨眼，不懂丁先生的話，回頭向著丁太太。

丁太太撫摩銀子的背，說：“小白狗，是這樣的，我們老了，過些日子這個店就關(guān)門了，我們要去城里和兒孫一起過了。我們不便帶你走的，你呢，就回老主人那兒去。我知道你有老家的，對不對呢？”

銀子聽不懂人話，但它能從人的語氣神態(tài)約略猜出人的意思。它明白，這里的人不要它了，這使它不解。在服裝店那么多日子，銀子整天目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生意，居然大概弄明白了人類的“交易”。它看見丁先生交過錢，然后卷發(fā)人把狗鏈子交給丁先生，知道它就得跟新主人走了?？墒?，今天沒有“交易”呀，新主人怎么就讓自己離開呢？

沒了項圈的銀子愣著，心里慌慌的，不知怎么辦了。

丁家開的是花燭店，叫“老丁家花燭店”。這時，有幾個游客進店來了。有一個年輕人也是個卷頭發(fā)，彎下身子來想摸一摸銀子。銀子本能地閃開，一跳就出了花燭店。它害怕卷頭發(fā)的人，非常害怕。

丁先生見銀子出了店，揮揮手：“好的，好的，走吧走吧?！?/p>

銀子見丁先生只顧做生意，不理它了，只能離開，走了一段路，回頭時，看見老先生站在店門口看著它。銀子想往回走，可丁先生又揮手了——讓它走。走一段路，銀子再回頭時，店門口沒有了老先生。銀子有些失落，想一想，抬起一條后腿，在墻腳撒了幾滴尿，再想一想，想不出什么了，只能茫無目的地小跑起來。

說“茫無目的”不對，銀子是有目的的，他一徑到了東園茶館?？蓶|園茶館在下午是關(guān)門的。銀子這才真的茫無目的了。他想回到羅木匠家去，可它每次跟老主人來鎮(zhèn)子都是乘電瓶車來的，不認得回去的路。

3

銀子沿著青螺河走，不久就出了鎮(zhèn)子。一抬頭，銀子就看見了坐在遠處的一座青翠的山，心頭一亮，眼睛都放出光來了——呀，家就在那兒?。?/p>

銀子狂奔在山間公路上了。渾身發(fā)熱，它吐出舌頭散熱，舌頭上不斷滴著水。狗不流汗，用舌頭散熱。山間公路窄，路邊的樹茂密，就像一條深深的綠色長廊。銀子跑啊，跑??！

銀子很幸運，它選擇的這條路還真能去羅木匠的家。銀子很不幸，山路上噗噗地來了一輛摩托車——騎車的正是卷發(fā)人！這家伙也要去羅木匠家。

卷發(fā)人一轟油門，把摩托攔在銀子面前，跳下車，半蹲著張開雙手，親熱地說：“嗨，銀子，來，來，過來啊，我是你主人啊……”

銀子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這個卷發(fā)人。誰說狗愚忠，會無條件地追隨主人？不對，狗肯追隨的主人那得像一個主人。主人可以窮，可以罵它打它，甚至可以沒有理由地罵和打，但不可以無理由地折磨它，不可以深深地、反復地踐踏它的自尊。日復一日無休止的折磨，會讓狗鄙視你，怨恨你，反抗你。

不管卷發(fā)人怎樣笑容可掬，言語親熱，銀子還是感受到此人的心懷叵測。只要不被過度寵物化，狗大多擁有一種微妙的感知人內(nèi)心的直覺。都說看家狗“狗眼看人低”，會排斥衣飾不整的人，其實狗排斥的主要原因是它們感受到了這個人內(nèi)心的龐雜和不安。

銀子站住，沖著卷發(fā)人決絕地怒吠：“汪汪，汪汪汪……”意思是：走開，別靠近我！卷發(fā)人靠近時，銀子毫不猶豫地閃進路邊的樹林，飛奔而去，尾巴一劃就不見了蹤影。

白得兩百元的好事沒成功，卷發(fā)人懊喪，卻并沒有灰心，他斷定銀子會自動找回他老丈人家的，到時候，銀子還是會投到他手里。

經(jīng)過這番折騰，銀子不敢走公路了，就在山坡上沿著公路伸展的方向走。不多久，它遙遙望見了凸出在山頂?shù)陌咨南啦t望塔——好了！這就對了呢！它知道這個白色的建筑就在羅木匠家附近。

銀子覺得有點渴，就下到山谷去找水喝。還沒走到谷底，一聲奶聲奶氣的狗吠就把銀子帶進了危險之中。

在谷底的一塊巨石上，一條小黑狗正沖著銀子大聲呼救。銀子四顧，不見其他活物，這么小一條狗出現(xiàn)在這個偏僻的山谷有點蹊蹺。忽然，銀子發(fā)現(xiàn)對面山坡上的一個灌木叢在晃動——莫非那里有小狗的媽媽？

從灌木叢里鉆出來的不是狗，是一頭身材碩大的野豬！在羅木匠家的日子，銀子看見過鄉(xiāng)人們合力逮住過一頭野豬，認得這種兇猛的野物。

野豬是由小黑狗的吠聲引來的，不吭聲，它悄悄轉(zhuǎn)移到黑狗的側(cè)后，確認處在上風處后便向谷底的黑狗直撲過來。不好了！

銀子沖著小黑狗用狗語發(fā)出緊急警報：汪，快跑！快跑！

小黑狗發(fā)現(xiàn)了敵情，趕緊向銀子這邊跑?？墒牵柏i的速度很快，小黑狗怎么能逃得掉?。裤y子緊張四顧，發(fā)現(xiàn)離自己和黑狗之間有幾塊平躺的巨石，巨石下面有黑洞洞的縫隙！

銀子一邊向巨石跑，一邊呼喊小黑狗朝它這邊跑。

野豬在沖擊途中滑了一跤。就靠野豬的這一個延誤，小黑狗才得以鉆進了它到達的第一個縫隙。來不及糾正小黑狗了，銀子在野豬趕到之前，鉆進了另一個石隙。

野豬趕到，發(fā)現(xiàn)它的尖吻和爪子都沒法夠到石板下的狗，氣得嚎叫起來，兩條狗嚇得發(fā)抖。

壞脾氣的野豬冷靜下來后，發(fā)現(xiàn)它還有成功的可能——其中一塊石板的下面是山泥，它完全可以扒開山泥擴大洞口，夠到黑狗！野豬歡叫一聲，立刻撅起大屁股開挖起來。豬的掘土本領(lǐng)好生了得，它很快就能得到它的獵物！

銀子是安全的，這邊的石板下也是石板，野豬是沒法開挖的。

小黑狗發(fā)現(xiàn)身處險境，驚恐萬狀地吠叫求救：“汪汪嗚，汪汪嗚……”凄慘的喊叫讓銀子頭皮發(fā)麻，腦門刺痛。哎呀，怎么辦呢？

兩塊石板幾乎是并排的，專心挖土的野豬的大屁股就暴露在這邊的石隙外。銀子鼓起勇氣沖出去狠咬一口豬后腿，又迅速退回。野豬狂叫一聲回頭向這頭攻擊，可它發(fā)現(xiàn)它在這邊沒有機會，氣得嗷嗷叫。叫一陣，它又回頭去開挖。

為了及時退回洞中，銀子的攻擊很潦草，未能咬破豬腿。銀子的第二波攻擊就厲害了——攻擊目標是野豬后胯之間鼓起的陰囊?？上?，這大陰囊繃得太緊，銀子還只是潦草地沖撞了一下，但這已經(jīng)把野豬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是個要命的部位?。?/p>

拼命三郎再次狂怒，跳上銀子這邊的石板四處尋找開挖點。

這是個機會！銀子沖著對面的小黑狗喊：汪汪！快過來！快過來！

小黑狗的腿嚇得軟了，掙扎了一會兒才顫巍巍地站起來。銀子嗖一聲沖過去，咬住小黑狗脖子硬是把小黑狗扯了過來。

誰說銀子軟弱可欺？關(guān)鍵時刻，銀子一點也不含糊！

4

出獵失敗的野豬暴跳如雷地鬧騰了一番，最后還是無奈離開。

銀子離開時，小黑狗跟上了它。銀子沖著小家伙咆哮——去，別跟著我！

小家伙噙著淚，愁眉苦臉地望著銀子，從喉嚨深處發(fā)出輕輕的嗚咽聲——大哥，收留我吧！

傍晚時分，銀子灰頭土臉地回到了羅家村。死里逃生的小黑狗一步不離地緊跟著，小家伙走投無路，只能死跟這個大師兄了。

走到院子外頭的芋頭地，銀子停下來拉了一泡屎。小黑狗舉起后腿想撒幾滴尿，卻怎么擠也沒擠出一滴。它還沒有從驚恐中完全緩過來。

銀子從芋頭地出來時，發(fā)現(xiàn)院子門口停著一輛摩托車——呀，這不是卷發(fā)人的車么！銀子心頭一緊，慢慢移動腳步，探頭往院子里看——卷發(fā)人果然在院子里，正光著上身在井臺那兒嘩嘩地弄水呢！

銀子重新回到芋頭地里，趴下，兩眼睜睜地等著卷發(fā)人離開。小黑狗不知情由，乖乖地趴在大哥身邊。

院子里傳出來卷發(fā)人的聲音和母雞們的嘮叨，就是沒有羅木匠的聲音。兩只饑腸轆轆的狗焦躁難耐，可它們無計可施，只能這樣趴著死等。

漫長的等待。

卷發(fā)人終于走出院門來了。可他并沒騎車離開，反而把摩托車推進院子去了，停妥車后又回身關(guān)上了院子門。他是羅家的上門新女婿，這里就是他的宿處。

現(xiàn)在，小黑狗是無家可歸，大白狗是有家難回。

夜深時，村里的黃毛母狗嗅著氣味尋到芋頭地里，把兩條流浪狗領(lǐng)去老孟家的豆腐坊偷吃了一肚子豆腐渣。豆腐渣是新鮮的，還不算太難吃。

第二天，銀子帶著黑狗在村外轉(zhuǎn)悠了大半天，直到晌午時分才見卷發(fā)人出來鎖上門走了，沒騎摩托車。銀子讓黑狗在芋頭田里等著，自個兒從它的專用小門進到院子。它的突然回家引起母雞們的激動——咯咯呀，小鮮肉回來啦！呱呱呀，小鮮肉怎么成大白狗啦……這些善于遺忘的母雞竟然還記得銀子，算是奇跡了。

銀子沒情緒和母雞們敘舊，在院子里、屋子里到處尋找老主人羅木匠。它毫無計劃地奔來奔去，舌頭長長地垂在嘴角，焦躁、倉皇的樣子真讓母雞們受不了?？┛﹩瑁@白狗瘋了還是怎么啦？

院子里沒有老主人的氣味了！老主人留在屋子里的氣味也已很淡很淡……銀子沮喪萬分，雙耳耷拉，尾巴死命地嵌在屁股溝里。嗚嗚，主人啊，你去哪兒啦？

羅木匠在縣城承包了工程，遙遙不知歸期。

這時，院子門外有了動靜——是開鎖的聲音。

銀子的鼻子靈，一嗅，就知道門外是卷發(fā)人，它趕忙躲進夜飯花叢，等到卷發(fā)人進了屋，才往院子外跑。卷發(fā)人透過玻璃窗看到了往外跑的銀子，從窗子里跳出，呼喚著追出院子來：“銀子銀子，別跑別跑，回來回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銀子哪肯理他，沖進芋頭田，領(lǐng)著小黑狗往村外跑。

5

青螺鎮(zhèn)老丁家花燭店雖然小，卻是有名的百年老店，自產(chǎn)自銷的花燭可不是一般的蠟燭，是一種有著悠久歷史傳承的工藝品，專用于婚禮慶典場合。“洞房花燭夜”中的“花燭”正是這種造形獨特、制作精美的蠟燭。隨著婚慶禮儀的西化，青螺鎮(zhèn)上僅剩的這家花燭店也將關(guān)門歇業(yè)。

這天早上，丁家老夫婦正在店堂閑坐，忽聽得柜臺外有唔唔的狗吠。丁先生探頭一看：“呀，這不是白狗二百五么？“

丁太太說：“啊，啊，小白啊，沒找到家是不是啊？可憐可憐……”

銀子聽不懂話，卻分明感受到了兩位老者的善意，抬起頭，輕聲嗚嗚，表示它的感動。

兩位老人走出柜臺，發(fā)現(xiàn)白狗身旁還蹲著一只小不溜丟的黑狗。

丁太太說：“小白，這是誰??？”

小黑狗怕人，躲到銀子身后，怯怯地細聲細氣地輕吠，賣力地搖著小尾巴，小眼睛里滿是哀切和不安，活脫脫像一個和親人失散的小孩子。

丁先生說：“小家伙在發(fā)抖呢?！?/p>

丁太太說：“看它們肚皮癟得沒形了，一定是餓壞了。來吧，跟我去后院吃點東西吧。來啊，來啊……”

丁先生看妻子領(lǐng)著兩條狗去了后院，感嘆道：“這白狗還認定這里是它家了呢?？上В覀円P(guān)店離開了……”丁先生有點傷感。

兩條狗在后院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白狗不見了，只留下了小黑狗。銀子是通過一口倒扣在院墻旁的大缸，越過院墻悄悄離去的。

銀子認定它的家在羅家村，主人是羅木匠。

銀子留下小黑狗是為小家伙找一個可以依靠的家，還可能有報答老夫妻的想法。這是有可能的，因為銀子是懂得一點人類“交易”的。這里的人花錢買了它，自己跑了，不就虧欠人家了嗎？

接下來的日子，白狗銀子在青螺鎮(zhèn)和羅家村之間來回奔波。進了羅家村，它并不會貿(mào)然走進羅木匠家，就在羅家周圍活動，苦苦等著老主人的回來。在青螺鎮(zhèn)，銀子只去老街，不去服裝市場，尤其忌諱那些轟隆作響的卷簾門。銀子去老街先會去東園茶館轉(zhuǎn)一圈，再去花燭店看一看，然后很快離開。銀子到花燭店時，老人會給它東西吃，銀子很客氣地吃一點點就不吃了，表示它是能養(yǎng)活自己的，表示它并不是流浪狗。它來這里只是想用臉頰倚一倚老人的膝蓋，想讓老人捋一捋背，摸一摸頭。小黑狗歡迎銀子來，頻頻和銀子碰鼻子，可它不再跟銀子走，它在這里過得很好。

就這樣，銀子成了一條流浪狗。

這句話你別對銀子說，它不承認這個，它會說：我不是流浪狗，我的家在羅家村，我的主人是羅木匠。

過些日子，老丁家花燭店關(guān)門了。吃了幾次閉門羹之后，銀子明白老夫妻已經(jīng)離開了，但銀子去青螺鎮(zhèn)時必定還會去東園茶館找一找主人，還會去老丁家花燭店門口坐一會兒。銀子現(xiàn)在已是一條成年狗了，身上挺干凈，毛有瓷質(zhì)的光。坐在花燭店門口看街景的銀子神情莊重，一臉滄桑，若有所思。不知它在想些什么。有主人家的大狗總是挺從容的，從容地走路、佇立，一般不茍言笑。

羅木匠還是沒有回家。

半年后，花燭工藝被省里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丁先生被鎮(zhèn)里請回老家重開小店，并讓他帶徒傳授手藝。

銀子發(fā)現(xiàn)花燭店的門開了，還見到了丁先生，只是丁太太和黑狗沒見到。

后來，有一條“生意狗”在青螺鎮(zhèn)旅游點出了名，還在旅游網(wǎng)上成了網(wǎng)紅。

丁家花燭店沒雇營業(yè)員，銀子文文靜靜地坐在店堂玻璃柜臺后的椅子上，兩只前爪學丁先生那樣交疊，優(yōu)雅地擱在柜臺上，爪子旁還煞有介事地放著一只手機。手機是棄用的貨，擺擺樣子的。喜歡搞笑的丁老先生還在銀子身旁豎了一塊蠻大的告示牌，上面這樣寫：

我叫二百五，店主人在后屋作坊忙碌，由我守店。開架的花燭每對十元，往玻璃盒內(nèi)付款后自己取貨即可。如想買玻璃柜內(nèi)大型花燭，請擊掌三下，我會去后屋叫主人出來接待您。謝謝光臨！

這個被稱為“二百五”的家伙就是銀子。如果有客人忘了付花燭錢，它會輕聲哼幾聲提醒一下。如果客人擊掌，它就會奔進里間去讓丁先生出來接待顧客。

有一天，有個客人擊掌三聲，銀子卻沒有反應，莊嚴地坐著，連看都沒看那人一眼。這人就是卷發(fā)人。銀子每天早上都去一次東園茶館看看主人有沒有在，每天傍晚都去一次羅家村，看看主人有沒有在。

小巷子里有小孩子唱童謠：“嘭嘭嘭。啥人？隔壁張小二。啥事？領(lǐng)只趴泥小狗。小狗眼睛沒張開呢。嘭嘭嘭。啥人？隔壁張小二。啥事？領(lǐng)只趴泥小狗。小狗腳頭還嘸么力呢……”

“嘭嘭嘭”是敲門的聲音。

羅木匠還在縣城里做木門。

選自《少年文藝》2019年第4期

金曾豪，兒童文學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著有長篇小說《青春口哨》《魔樹》，中短篇小說集《小巷木屐聲》《九命樹》等。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