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叔出行

曾立力

大年初一，雞叫頭遍，天還未亮，瘸叔便從被窩里鉆了出來，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急急忙忙穿好衣服，點燃香燭，誠惶誠恐敬過先人，準備出行。

本來瘸叔是不打算新年出行的，條卵個人，屋里窮得叮當響，哪那多講究？

年前，眼鏡三毛來送年貨，慫恿他說：瘸叔，新年只要你第一個出行，包你撿到寶貝。若打空轉(zhuǎn)身，我封個大紅包賠你！三毛說這話時緊盯著瘸叔，鏡片后雙小眼睛閃閃發(fā)亮。灶臺上焙的那封滿地紅的萬字鞭，就是那天他帶過來的。按照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新年出行，鞭炮要一炸到底，萬萬不可中間熄火，炸啞。

他們這仍保留著新年出行的習(xí)俗。沿著村邊轉(zhuǎn)個圈，驚喜中撿回點具有象征意義的物件，也有預(yù)先藏好的，討個好彩頭，求得一年的好兆頭。

瘸叔打開門，炸響鞭炮，一股冷風撲面而來，這要下雪不下雪的鬼天氣，賊冷。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伸長的頸脖趕緊縮了回去，手連忙伸進軍大衣里，身子一趔趄，心里打起退堂鼓：自己幾斤幾兩算得清楚，能有甚好兆頭？

但一想到三毛那雙閃閃發(fā)亮的眼睛，若是看到他并不領(lǐng)情，出個行都畏縮不前，不知會有幾多失望?？峙逻€會說他稀泥巴扶不上墻，剛吃完炒菜，就忘了鍋鏟。不是說有寶貝嘛，看看到底是啥寶貝？瘸叔那一高一低的步履邁進了冷風寒夜里。

瘸叔走出屋場坪，見前方影影綽綽中兩具黑影立在路中間，嚇一大跳。這早誰會站在寒風中等他？莫非是傳說中的小鬼擋道？硬著頭皮走近端詳：兩捆半大小子高的棍子柴，死沉。估摸著是三毛弄的，柴財諧音，愿他今年發(fā)財，過上好日子。

去年瘸叔走背字，事事帶丑，養(yǎng)豬豬瘟，養(yǎng)雞雞死，養(yǎng)魚，一場山洪掀個底朝天，倒霉透頂！雖說這些都是三毛搗鼓來的，但他卻從此一蹶不振，打不起精神。希望的火苗在心里也一點點熄滅。瘸叔嘆氣說：命里只有八斗米，無論如何不滿升。咸魚翻身？想都別想！索性打起懶主意，反正現(xiàn)在政策好，干脆等著吃低保。三毛三番五次來勸他：窮不能窮志氣，輸不能輸信心。三毛說破天，瘸叔也不為所動。

三毛是大學(xué)生，讀一肚子的書，卻把人讀呆了。這些年村里人像中了邪似的往城里跑，瘸叔要不是小時得過小兒麻痹癥，一只腳長、一只腳短，也會跟著跑的，三毛卻從城里回到了村里。看到瘸叔沒起色，總想幫一把。

難道這兩捆啞巴柴棍，就是三毛所說的寶貝？也太平常了吧，鬼才稀罕！誆他來吹北風，就這寶貝？黑暗中瘸叔鼻子眼里重重地哼了一聲，一腳將其踹倒在路旁，十分光火，恨不得就轉(zhuǎn)身打道回府。

新年出行，要的是一路順風走到底，切忌打轉(zhuǎn)走回頭路，風架著瘸叔只有繼續(xù)前行。

再往前走是眼山塘，更是個大風口，無論是順時針出行，還是逆時針出行，想繞都繞不過。

走在山塘的堤壩上，果然風更大，嗚嗚地叫。凜冽的寒風如割肉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瘸叔臉上，辣痛。如今村里人少，山塘無人管，堤壩上的灌木叢長成了小樹林。風刮得路旁的樹枝像拿著無數(shù)根鞭子，毫無情面地死勁抽打他，抽得他抱頭鼠竄，樣子十分狼狽。

突然眼前掠過道白色的弧線，如同沉沉黑夜里的一道閃電，一條白練從水中一躍跳到了堤壩上，刺亮。猝然驚愕。定睛一看：一條大魚樹枝下?lián)u頭擺尾地活蹦亂跳。頓時瘸叔只覺得血往上涌，心咚咚的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上，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手忙腳亂中抱住這條大魚就往家跑，興奮得一路喊道：我抓到大魚了！年年有余！年年有余！

瘸叔高一腳低一腳地剛跑到屋場坪里，還沒進屋，朦朧中三毛匆匆趕來，老遠就沖他道喜：恭喜瘸叔！賀喜瘸叔！鯉魚跳龍門，好兆頭??！好兆頭！話沒落音，就掏出手機拉著瘸叔與魚，來了個新年首拍。貼著瘸叔耳根說：這魚喲，市面上稀罕得很！

彤云密布的天空終于綻開道縫，瀉下線亮光。就著熹微瘸叔這才看清是條金絲鯉，翕動的腮幫上還系有截被扯斷的細線……抬頭看三毛，瘸叔再也控制不住，破天荒頭次當著小輩的面哭了起來。

這時天已大亮，靜謐的山村里，出行的鞭炮聲漸次響起，此起彼落，如陣陣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