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克庭
那天晚飯后,我陪梅老師去散步,走到橋東社區(qū)的第5條弄堂口的垃圾房附近時,梅老師停住了。
我以為梅老師又走不動了,挽住她的胳膊,想找個讓她坐坐的地方。
梅老師神情專注地看著垃圾房邊上的那個女人。
“每個人都盼望自己幸福。什么是幸福呢?”梅老師說,“撿垃圾的這個女人很幸福。”
循著梅老師的目光,我認真地打量著那個女人—她顯然是一名清潔工,五十多歲的年紀,近一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額面上留著許多條被歲月腐蝕的滄桑褶皺,然而從她那鐘銅而紅潤的面色上,卻透露出一股有著使不完的力氣的健康氣色。顯然,她剛剛清理完這個垃圾房,里面那些能回收的廢紙、玻璃瓶、塑料雜物等等,都已被她裝進三只編織袋里,估計這些東西能賣五六元錢;那些不能回收的垃圾已經(jīng)全部被她裝進腳踩的三輪鐵皮垃圾車上,稍后就會被她運走。此時此刻,她并不急于離開,而是一屁股坐在裝滿廢紙的那只編織袋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雙喜”牌香煙,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用火柴把煙點著,沉默,平靜,十分悠閑地吸了起來。
太陽的余暉,從弄堂的西口穿過來,雖然照不到吸煙的那個女人,卻照亮了從女人口中吐出的那些煙霧。煙霧是忙亂的,有的像奔騰的野馬群,有的像咆哮的黃河水,有的還像神秘莫測的飛碟??墒恰圃爝@些忙亂煙霧的那個女人,卻格外寧靜、滿足、灑脫,而坦然! 這個女人,此時,一定沒有心事,不必為明天的工作擔憂;一定沒有焦慮,不必為文憑職稱勞心;一定沒有牽掛,不必為兒女的晚飯操心;一定沒有疼痛……
面對這個撿垃圾的獨身女人,紛繁的世界,好像一下子被冰封了。
梅老師看著看著,不禁自言自語:“這個女人,真幸福?。 ?/p>
“一個撿垃圾的,有什么好羨慕的?”我說。
“她,很讓我羨慕?。 ?/p>
“老師您,羨慕她什么啊?”
“我不是羨慕她的工作,而是羨慕她的身體!”
說到身體,我立刻明白了梅老師的苦衷。梅老師也像林黛玉—不會吃飯時,就學會了吃藥。梅老師是我小學時的老師,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對于梅老師,我只有三個記憶:一是梅老師喜歡家訪,來到家里總說我很聰明很勤奮很懂事,將來一定有出息;二是梅老師檢查衛(wèi)生時很特別,要用手去抹黑板,看看我們是否已經(jīng)把粉筆灰擦干凈,要去搬動桌子和凳子,看看我們是否把桌腳、凳腳邊上的垃圾都掃掉了;三是梅老師身體一直不好,好像每天都吃藥,這也是我對她最大最深刻的記憶!
“能吃,能喝,能做,是多么幸福??!像我,不能抽煙,抽煙,不但肺受不了,就連喉嚨也受不了!想喝酒,血壓也不同意!要吃點補點,腸胃也常常鬧情緒!要做點體力活,總是上氣不接下氣,總是出汗不出力……”
梅老師不到五十歲,就病退回家了。
考大學時,我第一、二、三、四志愿全是醫(yī)科大學,第五志愿(最后一個志愿)是師范。我的同桌賈擎玉,高考分數(shù)比我少18分,只填寫了一個醫(yī)科大學的志愿。結(jié)果是,我被師范大學錄取,其原因是當年師范生源嚴重不足,只要有志愿填寫過師范的,不管是第幾志愿,一律被師范錄取;賈擎玉因為只有一個醫(yī)科大學志愿,順利進入醫(yī)學領域。
大學畢業(yè)后,我進入梅老師教了二十七年書的學校教書,賈擎玉進入紅樓神堡醫(yī)院當醫(yī)生。
梅老師還是那么多病,每次回到學??次覀儯砩峡偸菐еS多藥。每次見到我,總是叮囑:“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好好呵護!”
八年前,梅老師被賈擎玉接到紅樓神堡醫(yī)院,做了一回手術?;貋砗?,梅老師的身體就慢慢康復了。如今,梅老師已經(jīng)年過八旬,“完全斷藥已經(jīng)五年,現(xiàn)在身上沒有一處疼痛沒有一處不舒服,比我們做子女的身體還要好!能教到賈擎玉這樣的好學生,真是我媽的福氣”,梅老師的大兒子曾經(jīng)這么對我說。
教了近三十年的書后,如今我也變成“藥罐子”了。那天,我專程趕到紅樓神堡醫(yī)院,要求當上副院長的賈擎玉同學“救救我”。
可是,當我完全了解梅老師“手術秘密”后,我卻承受不了賈擎玉的“機體康復手術方案”,偷偷跑回來了。
原來,梅老師的大腦被賈擎玉切除了67.78%后,機體就慢慢康復起來了。
“人的機體,像人類的社會,閑散的人數(shù)多了,失業(yè)的人數(shù)多了,社會一定動蕩!對于人,大腦里沒有正事做的腦細胞多了,一定是添亂添麻煩,一定是搗亂和破壞!不狠下心來,不把無所事事的腦細胞清除了,機體怎能和諧安泰?”賈擎玉發(fā)給我的電子郵件這么說。
近些天,我一直猶豫不決,始終狠不下心來給大腦動大手術。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