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宗堂：“中國第一審”

偵查和預審是刑偵工作的兩大“輪子”。搞審訊的最怕“夾生飯”，一場不成功的審訊對于犯罪嫌疑人就是一次成功的抗審，這對破案相當不利。初戰(zhàn)必勝是預審的要訣

某年中秋節(jié)，將近吃晚飯時刻。姚某突然被喚出提審，他的心情開始緊張。關進公安局5個月，被審過好多次，承辦員也換過好幾個，姚某第一次感到如此緊張。

他是個慣竊，雖說年齡只有31歲，但在牢里呆過14年。姚某對公安機關已相當熟悉。他的作案手段是：一、不和任何人搭檔;二、盡可能只偷現(xiàn)金，不拿實物。而這一次被抓是個“意外”：他和女朋友感情不和，女朋友揭發(fā)他偷過一臺彩電、一輛自行車。

姚某清楚，女朋友懷疑的只有這兩樣東西——他還沒來得及銷贓，留在了家里;至于其他的盜竊案，則天知地知他知，公安局沒有證據(jù)就不能拿他怎么樣。

審訊官最頭疼這樣的犯人：對他來軟的，他和你嬉皮笑臉磨時間;對他來硬的，他又不吃這一套，而且表現(xiàn)得頗有法律意識。這樣一來，審案就陷入了僵局。

這時，案子落到了季宗棠手上。

作為公安部特邀刑偵專家中唯一的審訊專家，氣質儒雅、思路敏捷的季宗棠被稱作是“中國第一審”。

用兩塊月餅設下埋伏

季宗棠后來回憶，那天早上，他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六個字：“求人難，難求人?！碑敃r他擔任預審科副科長，接到這封求援信，了解情況后，就把案子接了過來。偷盜案原來不屬于他管的范圍，但姚某的特殊表現(xiàn)使這個小案子升格為難以入手的難案，戰(zhàn)友的求援信更激起他的斗志。

這天，他去巡視監(jiān)房。犯罪嫌疑人紛紛圍攏上來。姚某也瞎起哄：“季科長，啥辰光審我啊，悶死了?！彼雷约哼@種小案子輪不到季宗棠審，樂得說說玩玩。

孰料季宗棠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你就是姚某？好，過幾天我就審你?！?/p>

姚某連忙縮回去，說：“不、不，我只是說著玩的。”任憑別人笑話他“口氣比力氣大”。

正因為有過這樣一場遭遇，所以一聽到提審，姚某就緊張起來。早就聽道上的人說過季宗棠厲害，不少“老官司”都祈禱不要撞在季宗棠手里。

從第一次接觸姚某以來的幾天里，季宗棠已經(jīng)進行了充分準備。很快，從牢房中傳來信息：姚某向同監(jiān)的老嫌疑人打聽對慣竊的處理情況，并流露出怕被判重刑后見不到家中患病老母的想法。

據(jù)此，季宗棠找到了攻破姚某心理防線的方法。為了使感情色彩更濃，他特地選擇了中秋節(jié)晚上。審訊臺上放著兩塊月餅，這是季宗棠的妻子知道他要晚回家吃飯而讓他帶上的。

姚某被帶了進來，畏畏縮縮地坐下。這種畏縮一半是因為怕季宗棠，另一半則是有意裝的。他不準備和季宗棠硬頂，而是打定了主意不開口。

季宗棠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知道你家中無人接濟，特意帶來兩塊月餅，東西不一定好，請你嘗嘗。”說著遞過月餅。

姚某感到意外，受寵若驚地接過月餅，連聲道謝。吃著月餅，氣氛就緩和了。季宗棠并不急于審問，仍然不緊不慢地和他談家常，使他放松警惕。在一個恰當?shù)臅r機，他提道：“天氣要轉冷了，你的被子衣服還沒有著落吧？”

這倒是姚某發(fā)愁的問題。自小到大，自己一直給家中添麻煩，第一次吃官司，父親氣得患病而亡;這次進來，母親又發(fā)了精神病，更加上女友反目，沒有一個人能幫他解決這些實際困難。想到這兒，姚某難過地說：“在搜出來的財物中，有些是我自己的，可以拿去買些衣被給我?！?/p>

季宗棠問：“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我們可以幫你辦，但哪些財物是你的，哪些又不是你的呢？”姚某猛吃一驚，發(fā)現(xiàn)自己不經(jīng)意間被“套路”了，于是借著要喝水就此悶頭不說話了。

“我怎么會像著了魔一樣，全都說出來了呢？”

季宗棠明白，姚某使出了他的法寶，認為自己“一人作案是鐵門，拼死不開口，神仙難下手”。不打掉這種有恃無恐的心理，就無法繼續(xù)審訊。于是，他加重語氣，開始進攻：“我提醒你兩點：首先，你作案多次，盡管時間和地點不同，但方法和手段是一樣的;其次，你家中那么多‘啞巴’證據(jù)，總有一天會開口說話。況且你的女朋友和你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對你的情況并非一無所知，難道你不開口就能隱瞞過去？”

這些話句句是實情。姚某被關5個月，家中偷來的東西被公安局搜去，誰能擔保它們不被人認領？至于和女朋友講過什么話，可能暴露什么問題，他怎么想得起？但這些話又句句是虛話。誰知道哪些東西被認出了？又怎么知道女朋友還揭發(fā)了哪些問題？

據(jù)季宗棠回憶：

姚某真希望我把手中的王牌扔出來，扔幾張吃幾張，就可以把重大案情隱瞞住。偏偏我只講這么些，模棱兩可，讓他猜不透手中到底握著幾張王牌，這是我的審訊策略，叫做“以虛擊實?！?/p>

他有點兒擋不住了，聲稱自己肚子痛，問今天能否不要再審。有些審訊官會在這種時候放他一馬，但我絕對不肯。我曾經(jīng)把審訊過程比喻為“上樓梯”。先要找出對方的心理痛點，把對方打蒙，然后逼、促、攻、拉，把對手一步步推上樓梯，直到全部交代。如果中途停一停，讓對手回監(jiān)房，腦子一清醒，第二天再審就會燒成“夾生飯”。現(xiàn)在姚某陣腳已亂，正是推他上樓的絕好時機，我哪肯放他回監(jiān)。于是我命令助手去叫看守所的醫(yī)生來用針灸為他止痛。姚某一聽要扎針灸，連連搖頭說算了。

我掏出個小紅本，這是我每次審訊時必備的法寶——一本法律文件匯編。翻開小紅本，我指給姚某看《刑事訴訟法》第46條，上面寫著即使沒有被告人供述，但證據(jù)充分確實的仍可以定罪。《刑法》規(guī)定，根據(jù)犯罪分子的犯罪情節(jié)和態(tài)度，可以區(qū)別量刑。前一條法律可以打，后一條法律可以拉，兩條路任他挑。姚某承認，這種教育比光強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說教要高明得多，但他本能地排斥：“季科長講的話我相信，但不可能對我這種人從寬處理?！?/p>

許多犯罪嫌疑人都有坦白從嚴的感覺，這其實是對“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策的一種誤解，他們總把坦白從寬理解成無限制的寬大，認為交代了問題就應該放我過門、不被判刑，如果還要判刑，就不是從寬。姚某就是這種心理的典型代表，因此有必要對他作進一步的說明。

“對你從寬處理并非沒有可能。任何一種處理都受兩種因素制約：一是事實，二是態(tài)度。而在事實和態(tài)度之間存在著一種數(shù)學關系。事實是被減數(shù)，態(tài)度是減數(shù)，事實減態(tài)度就等于處理結果。

姚某聽得有些糊涂，要求把凳子拖近些講話。他說：“你們處理問題以事實為根據(jù)，問題在那里，你們再拉也沒有用?！边@一拉凳子，表明他的心已被打動。趁熱打鐵，我繼續(xù)再上算術課：“客觀事實和處理結果確實存在一種正比關系，但又不是絕對的：客觀事實是你已經(jīng)做過的事，它是個不可改變的定量，但你的態(tài)度卻是一個可變量……做減法還是做加法，關鍵就在你的態(tài)度?！?/p>

姚某從小沒有好好上過課，對老師講的課沒任何興趣，但我這堂算術課他卻聽得一字不落，而且再一次移近凳子，要把定量、變量、加減搞清楚。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犯了個錯誤。我根本沒想到這些普普通通的數(shù)學概念對姚某來說還是太高深。于是我又講了一個具體的案例——一個姚某也知道的慣偷，一共作案40多起，但因為主動交代，結果只判了5年刑，原因就是做了減法。

一道公式、一個案例，對姚某產生了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他也要做減法。終于，他交代了自己半年以來在閘北區(qū)的彭浦、大寧地區(qū)連續(xù)作案27起的掃蕩性闖竊罪行?！蔼毮_大盜”的鐵門終于全部打開了。事后，姚某說：“我怎么會像著了魔一樣，全都說出來了呢？”

在一般人所認為的審訊開始之時，真正的審訊其實已經(jīng)結束了

1990年8月16日，閘北區(qū)轄內一家上海古籍書店倉庫被盜，竊賊正準備離開時被逮了個正著。案件很快被移送閘北分局預審科。

預審的基本工作是復核案情，通過審訊使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和客觀物證相吻合，從而弄清案件的基本事實。一審核，卻發(fā)現(xiàn)好幾個疑點：犯罪嫌疑人對作案次數(shù)與時間說不清，他自稱曾12次偷竊碑帖、印譜書畫數(shù)百幅，但失竊單位的報失數(shù)卻達到千余幅，相差甚大;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對古書畫完全外行，但盜竊的目標卻大多是名人作品，看似很內行。其中必定有詐。

對江某的審訊持續(xù)了幾十個小時，最終挖出一條重要線索：他的贓物全都賣給上海電子計算機廠勞資科科長兼東海數(shù)字設備公司經(jīng)理韓某。警方立刻派人去吊贓，同時把韓某傳喚到預審科。

韓某畢業(yè)于上?？萍紝W校，身上有三塊招牌：科長、經(jīng)理、工程師，因此自以為比警察有學問，一開始就顯得盛氣凌人。他蹺著二郎腿，稱自己只是因為愛好書畫才從江某手中買古董，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贓物。說話間還時不時抖露點兒文物知識，比如八大山人是什么朝代的人、揚州八怪的畫有哪些特點。一旁觀戰(zhàn)的上海公安高等?？茖W校偵查系預審教研室的張主任暗暗著急，這哪里是審訊，簡直是在挑釁。張主任急匆匆跑出審訊室，一把抓住正忙于黃金大案的季宗棠：“老季，這案子怕要僵。”

搞審訊的最怕“夾生飯”，一場不成功的審訊對于犯罪嫌疑人就是一次成功的抗審，這對破案相當不利。因此，預審學強調要在抓到犯罪嫌疑人的24小時之內進行初審，要趁犯罪嫌疑人剛被戴上手銬，腦子亂哄哄的時候用暴風驟雨的氣勢打垮他抗審的心理防線。初戰(zhàn)必勝是預審的要訣。

很快，季宗棠坐上了審訊臺。

韓某認為警察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于是繼續(xù)刻意顯示自己的文化和知識，想以此壓倒季宗棠。“氣勢是審訊中的制高點，誰在氣勢上壓倒對方，誰就能掌握主動。”季宗棠于是開口發(fā)問，問姓名、年齡、工作單位，還問是什么學校畢業(yè)的、學什么專業(yè)的，一連串平平淡淡的問題像在談家常。

當韓某回答是上?？萍紝W校的中專畢業(yè)生，學的是無線電專業(yè)時，季宗棠高興地說：“你和我學的是同一個專業(yè)呢?！?/p>

韓某撇了撇嘴，故作客氣地問：“你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

季宗棠回答：“成都電訊工程學院1965年的本科生?！鳖D時，韓某矮了半截，不由自主地把架起的二郎腿放了下來。

其實這個和審訊沒什么直接關系的問題正是季宗棠精心設計的。他故意引韓某上套，目的是打掉韓某的氣勢。季宗棠說：“審訊的較量有時就是在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小事上斤斤計較，但真正爭奪的卻是背后的東西。”韓某放下蹺起的二郎腿，這是一個信號，說明氣勢已開始逆轉，但這還遠遠不夠。

季宗棠面孔一板，以一個長者的口吻訓話：“你必須搞清楚，自己是有問題的人。這里是預審科，不受理一般的治安行政案件，我們不會隨隨便便把你請到這里來的……”這些話，別的預審員也說過，韓某聽了只當耳邊風，可是此時此刻從季宗棠的嘴里說出，卻像一把榔頭敲下來。很快，在季宗棠的攻勢下，韓某低頭承認自己犯了收贓的罪。

季宗棠總結道：“三國時候的諸葛亮在講述打仗的道理時說：兵者，兇器也，必慎而用之。故不戰(zhàn)而勝為上策，戰(zhàn)而勝之為中策，戰(zhàn)而不勝為下策。不戰(zhàn)而勝，就是通過打仗之外的手段形成一種勢，使對方明白，如果硬打，除了無謂死人，討不到一點兒便宜，因此，不如舉手投降。我一直宣傳這樣一種觀點：在一般人所認為的審訊開始之時，真正的審訊其實已經(jīng)結束了?！?/p>

從射擊選手許海峰首奪奧運會金牌的過程中得到啟示

一次審訊結束了，還有下一次。在公安戰(zhàn)線大半輩子，季宗棠審理了1000多起案子，他洞察秋毫、運用高超的審訊技巧，讓一個又一個自以為是、負隅頑抗的犯罪嫌疑人“栽”在他手里。

在審理震驚全國的特大走私倒賣黃金系列案中，季宗棠遇上了號稱“東北虎”的犯罪嫌疑人高貴聲。一開始，這個身高1.8米的“老官司”氣焰囂張，季宗棠將提審放在兩院《通告》規(guī)定期限最后一天的晚上。

他走到高貴聲身邊，嚴肅地說：“現(xiàn)在，有個坦白從寬的好機會，只有幾個小時就失效了……”制造完緊張氣氛，季宗棠突然又甩出一句話：“一寸光陰一寸金，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一語雙關，一個“金”字像一聲驚雷，使高貴聲心驚膽顫?！罢埬憬忉屢幌逻@個‘金’字是什么意思?！奔咀谔耐赖卣f道。“就是那個?！备哔F聲吞吞吐吐地說。

“那個？就是哪個？”季宗棠一步一步地逼近高貴聲的心理防線：“就是你說的那個！”

“膽小鬼！”停頓片刻，季宗棠的聲音突然響亮起來，“你還說自己是什么東北漢子，居然連這個字都怕說出口?！奔咀谔奶匾庠陲@眼位置放置了時鐘，它正慢慢地向午夜12時的最后時刻逼近……虛中含實的“痛點”刺激，終于使高貴聲的精神防線在12時差10分時徹底崩潰，交代出走私黃金的全部罪行。

這個“虛實轉換”的做法是季宗棠從中國射擊選手許海峰首奪奧運會金牌的過程中得到的啟示。他說，許海峰的視力僅為0.2至0.4，卻成了神槍手，就是由于采用了“虛靶實心”射擊法。

審訊是一門科學，一門心智較量的技藝。季宗棠說：偵查和預審是刑偵工作的兩大“輪子”。他常常能比別人多看到、多想到些東西，從而捕捉、制造、放大某些“瞬間”，不失時機地攻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線”。

預審是公安系統(tǒng)中最具心理學色彩的專業(yè)工作。季宗棠在一系列論文中，總結出預審工作的五大理論，對中國的司法建設作出了重要貢獻。1998年，公安部多名領導聽取了他的授課，時任部長賈春旺專門批示：“全國公安機關要培養(yǎng)出一大批像季宗棠這樣既有理論水平，又有實際工作經(jīng)驗的專家。”★

（責編/陳小婷 責校/聞立 來源/《我所經(jīng)歷的形形色色的案件——公安部特邀刑偵專家季宗堂辦案手記》，季宗棠著，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