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總,我全家的命可都在你的手里。
這條不明性質(zhì)的短信,到達唐易手機里的時候,振動了一下。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被振了很多下,其中有一條歇斯底里地把他的大腿都震麻了。所以,這條短信之后,他將手機拿了出來,調(diào)成了靜音。電話那頭,遠遠近近的乞求、質(zhì)問、憤怒都被安靜掉了。
唐易著襯衣領(lǐng)帶,站在一群孩子后面,胸前掛了一朵拖著尾巴的絲綢花,他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儀態(tài),笑容浮現(xiàn)。位置是他特地選過的,最后排最右邊那個開始發(fā)福的中年人就是他。一臉躊躇滿志,一臉恭謙溫良,那些孩子似乎全是他一個人的,其實他助學(xué)的只是其中三個。這是他資助的第三年,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每人每年三千。那個資助了八個學(xué)生的男人是個瘦子,他站在第一排最中間最顯要的位置,就像一個少年老成,有些營養(yǎng)不良的高中生。他胸口的花被旁邊學(xué)生的胳膊擋住了,于是,瘦子的身份被徹底淹沒,所有的人一眼看過去,只看到最低調(diào)位置上站著的唐易,那明明是最不受關(guān)注的角落,這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奇怪。
上面那條短信的發(fā)送者,不知道他在參加一場如此重要的活動,等不到回音,一遍遍給他打電話,他們討債時是群賣力的演員,時而可憐,時而威脅,不管當(dāng)面如何,背后都恨不得將他捅成蜂窩,他的命已經(jīng)就在這些債主手中,如果他還不了債,這是遲早的事。
從禮堂里面出來,那三個孩子站在花圃邊等他。一年未見,讀高中的男孩躥高了一大截兒,嘴唇上一圈淡黑色,在成人的世界邊緣躍躍欲試,小點的男孩和女孩反而沒什么變化,男孩憨厚,女孩見他很親熱,她的樣子和城里那些開朗的小女孩差不多,從她身上看不出特別貧窮的痕跡。他拍了拍兩個男孩的肩膀,算是打了招呼。他說,你們好好讀書,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叔叔可以……幫你們到大學(xué)畢業(yè)。個子矮一點的明年中考,他說,謝謝叔叔。高個子男孩已經(jīng)高二了,他的眼神飛快地與唐易對接了一下,將頭別向一邊,再看他時,說了一句話,我會報答您的。聲音很小,唐易聽見了,笑了一下。
他摸了摸女孩的頭,準備離開。女孩對著不遠處站著的兩個人叫了一嗓子,爺,奶。女孩對唐易說,我爺爺是半個瞎子,還是聾子。
兩個老人一臉討好地笑,慢慢挪近。七十多歲老人愁云密布的臉,還有他們的卑微謹慎,和小女孩沒心沒肝的快樂聚在一起,對比鮮明。在這之前,唐易并沒有見過孩子們的家長。救助名單和孩子們的資料,是公益組織發(fā)到他手上的,他并沒有想那么深入了解。他想要的,剛才照相的那一瞬間,在接下來媒體的報道里,在自己辦公室的照片墻壁上,在公司網(wǎng)站的活動報道上,都已經(jīng)給他了。爺爺想握手,又有些不敢,手腳不知如何安放。唐易看出了他的意思,將手伸了過去。他們說了一些感謝的話,重復(fù)幾遍之后,就不知道說什么了,有點冷場。突然,爺爺拉著女孩的手就要下跪,唐易措手不及,一把攙住他,您這是干嗎?
爺爺沒有說話,奶奶卻帶了哭腔,然后開始斷續(xù)迂回地描述,唐易基本聽懂了。奶奶得了癌癥,才發(fā)現(xiàn)的,半瞎帶聾的爺爺靠撿破爛為生,這個叫小云的女孩連以后生存都成了問題。雖然知道這些孩子都是缺爹少娘的,唐易還是問了一句,他爸媽,一個都不在了嗎?
還是奶奶搭的腔,兒子生病早走了,她媽在她幾個月時就離家出走了,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里。
唐易說,那你們要我做什么呢?
聽罷這話,爺爺奶奶又作勢要跪下。唐易一把扯住兩個老人的胳膊,說道,好好說,不用這樣。
奶奶看了一眼爺爺,有些為難。爺爺看了一眼唐易,一只眼角擠滿了眼屎,他可能自己也意識到了,用衣角擦了一下之后說,我們?nèi)绻甲吡?,這孩子就沒人管了,您是大好人,您行行好,就當(dāng)多生了一個孩子吧!
唐易不知如何作答。奶奶扯了一下小云,朝唐易面前一推,小云,叫爸爸,以后你的命就是他的了。小云不知所以,笑著看向唐易,不開口。
命都這么不值錢嗎?動不動就交到了別人手中。唐易心中嘆了一口氣,他說,不用叫我爸爸,我盡力。他站起身,看了看面前參差不齊站成一排的人,對他們揮了揮手,我走了,有什么事情給我打電話。他知道那些目光黏在他背后,看著他出大門,然后轉(zhuǎn)彎,它們才會收回來。正是早春的中午,太陽掛在空中最端正的位置,他感覺乍暖還寒。
幾天后,那天的合影照片和活動報道到了唐易手上,占據(jù)了日報的半個版面。讀者一眼就能看到他。他那得意的樣子,好像是另一個陌生的人。他端詳了很久,前兩年他也拍過照,沒有這樣好的效果。
茶幾上已經(jīng)蒙了一層塵土,他抓起什么東西朝上面撣了幾下,才把那一張報紙放在上面。這套他生活了十年的三室兩廳的房子,他還能待上最后一晚。他在沙發(fā)上坐了整整一晚,很多次醉酒后,田靜就把他丟在沙發(fā)上,常是一覺不知就到天明,而這晚,他才知道沙發(fā)上的一夜,可以如此漫長。
2008年2月20日早上10時14分,唐易走了,因為車禍……
他用手機群發(fā)了這條消息,然后和上個月已成為前妻的女人,完成了最后的交接。在上午太陽的光輝中,他扛著他的大包走出了那道門。
我的命值錢嗎?唐易笑了一下,將手機卡隨手丟在了垃圾桶里。他的腦海里飛快掠過那些向他笑著、哭著、罵著討債的面孔,他揮手將他們打散,當(dāng)他們試圖再聚攏時,他敲了敲自己腦袋,猛地將他們再度敲碎。當(dāng)那三個孩子的面孔浮在面前的時候,他嘲笑自己,一場戲,做了幾年,都快成真的了。
沒有唐易,五年,十年,他們也會長大。
二
唐不易站在梯子上給墻刮膩子,一遍一遍又一遍,三遍打底,這是最后一遍。那雙破了洞的解放膠鞋上上下下的,把鋼梯踩得搖搖晃晃。為打地角線做準備的老左,閉著一只眼,趴在地上看線,看了半天,將一根線挨著墻壁拉得筆直,再站起來,他摸了一下額頭,嘆道,老了,趴久了,頭暈。
唐不易俯視著他花白的頭發(fā)和搭在梯子上的手。一個念頭從唐不易腦子劃過,這個世界就如梯子般,每一層都站滿了生命,最高處一覽眾生,最低處黑暗潮濕,不斷有人上,也不斷有人下,從下到上難,從上到下易。就比如他自己,從老板到破產(chǎn)的老板,到銷售,再到小工,每一步都在朝下,卻偏偏順理成章。這些念頭在一鏟鏟中成型,他有些興奮。鼻子被膩子的氣味包圍,視線被墻壁和灰桶浸泡的日子里,他的腦子如同一提裝滿了膩子的灰桶,而此刻,他竟然成了提灰桶的哲人唐不易。他甚至吹起了口哨,雖然歌曲名和歌詞早就被記憶扔了出去,哪怕這么一丁點激情,都已是久別重逢。從嘴唇舌縫出來的聲音,吹到墻壁上被撞回,已缺乏激情。他想把聲音放大點,吊在架子的桶空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看到老左的腦袋在自己大腿邊搖晃,忙問道,老左,沒事吧?
六十多了,頭暈就像吃飯一樣的,沒事。老左的聲音甕聲甕氣的。
我也頭暈,頭暈時就像喝了酒。唐不易接過他的話,從梯子上下來,他瞟了老左一眼,就在這一眼間,老左像樁子一樣栽了下去,頭撞在墻壁上,將唐不易剛刮好的墻壁撞了一個坑。
幾天后,唐不易得到消息,老左腦溢血沒了。唐不易的頭暈越來越厲害,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追隨老左而去。有幾次從梯子上下來,他都以為看到了老左那顆花白的腦袋,那顆腦袋撞上了墻,也撞在了唐不易的心里,他覺得自己不僅頭暈,還新添了心慌心悸。
心臟彩超、動態(tài)心電圖、腦電波……這些單子都是錢,都是從灰桶里一鏟一鏟擠出來的錢,但是這也沒有阻止唐不易看病的熱情。無數(shù)次他睡在出租房內(nèi)的硬板床上,覺得黑夜籠罩著他,似乎再也沒有出頭之日的時候,他心灰意冷地詛咒自己,就這樣睡過去多好,像條無人問津,暴尸荒野的野狗該有多好!可是,當(dāng)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又覺得那些在黑暗中的詛咒是算不得數(shù)的。
醫(yī)生給唐不易開了一張頭部核磁共振的單子。一周之前,他才做了頭部CT,單子也是同一個醫(yī)生開的。醫(yī)生將單子遞給他,他有些惱怒,既然它比CT更清楚,你怎么不直接給我開核磁呢?
CT是看腦部結(jié)構(gòu),核磁共振是看基底和血管。醫(yī)生脾氣還好,說話不緊不慢,眼光穿過一堆患者的腦袋落在唐不易的頭上。唐不易還想問得更清楚些,又一堆腦袋朝醫(yī)生擁過來,將他和他要說的話全部擠了出去。
他進檢查室的時候,指了指機器中間那個狹細的洞,問道,醫(yī)生,這么小,我是要爬進去嗎?
醫(yī)生問他,身上有金屬的東西沒有?唐不易問道,金屬牙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先去取牙,再來做。
在醫(yī)院口腔科,取牙標價三千元,比拔顆牙齒翻了十倍的價,唐不易猶豫了幾分鐘,最后還是交了錢。這顆牙齒在他口腔最里面,平時不顯山露水的,取下來光芒灼耀,似從未在他嘴里被口水和殘渣侵蝕過。唐不易取牙之后,覺得失去的不僅是它占據(jù)的那個角落,而是整個口腔都空了,包括他的口袋。牙齒是連著心臟的,這話沒錯,取它的時候,心也在疼。
唐不易被推送進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頭被罩子固定住。機器叫了起來,聲音大得嚇人,如同有個男人拿了把釘錘在腦袋上叮叮地敲著,一下一下,一聲比一聲猛烈,帶著無比的仇恨。他瑟瑟發(fā)抖,感到這就要歸去了……
他被推了出來,他還在,世界還在。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向生難,向死更難。他說,這么做,我受不了,還有別的方法沒有?他在小護士蔑視的眼光中,打了鎮(zhèn)靜劑,塞了耳塞,終于完成了檢查。那顆金屬牙躺在小玻璃瓶內(nèi),很亮,像鍍了鉻的鏟子。裝牙,三千四百元,他現(xiàn)在沒錢,他將小玻璃瓶和所剩無幾的零鈔一起塞進褲兜。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手中鋪滿了稀奇古怪圖案的片子。東西有些丑,還有些嚇人,被毛發(fā)裹著的時候,是人。切開了,就是怪物。
醫(yī)生對著光看了一會兒,說道,沒什么大問題。
唐不易舒了一口氣,卻更加困惑,那我為什么總是頭暈,如浪一樣涌過去,有時只有幾秒。
沒有大問題,并不是說沒有小問題,但是也不確定你頭暈就一定是這方面的問題。醫(yī)生一邊飛速開著處方,一邊慢悠悠地說,如果要進一步查,就得住院做全身檢查。
他很生氣,卻不知該向誰生氣,他在醫(yī)生辦公室轉(zhuǎn)了一圈,只好走了出去。從醫(yī)院里出來,公交站臺立在一排樟樹下面,車開過去,地面就騰起一股氣浪。他摸了摸口袋,除了幾張零鈔,那個裝了牙齒的玻璃瓶被自己弄丟了,他成了豁牙齒,它藏在里面,別人未必看得到,只是說話時會擠出一陣風(fēng)。手機在他口袋里振動,從十年前的某個上午開始,他將它設(shè)成了振動,從此他的手機再也不會發(fā)出聲音。
振動在鍥而不舍地繼續(xù),唐不易知道是小張,他向自己討回那五千元錢。小張通常是系了一根繩在腰間,在玻璃壁上,在高樓之間,像只耍寶的猴子樣穿行。他和唐不易在同一個施工游擊隊,等事做的日子里,他們一起打牌,在寒風(fēng)四漏的工棚,在烏煙瘴氣的麻將館,從安徽轉(zhuǎn)至河南,又從河南到了河北。這些天在等工資,等活兒,他手癢了,他不在牌桌上,就在床上看電視、睡覺。出租工棚里那臺二手電視,看它之前,必須將它拍舒服了,才逐漸露出些影像。有一天,他們把它放在太陽底下收潮氣,待晚上再收回來,將它拍得散了架,連麻子都不見了,徹底黑了屏。只得將它搬到二手家電回收站那里,賣了十元錢。唐不易加了六元錢,請小張吃了一碗面,找他借的五千元,就是這個時候說的。小張有些猶豫,這是攢了幾個月準備給家里老婆孩子寄過去的錢,孩子見別人報了舞蹈班,吵著也要跳舞。唐不易說,哥領(lǐng)了工資就還你,你就看哥在牌桌上是什么人,哥沒有欠過人一分錢。小張給他錢的時候,唐不易拍著胸,信誓旦旦,一周后,哥一定把錢還你。這已經(jīng)是第幾個一周了,唐不易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
就這一陣兒,他頭暈得厲害,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趕緊扶著一棵樹。過了一會兒,他緩了過來,將手機掏了出來,在關(guān)機之前,他看了一下時間,2018年6月8日下午2時14分。他耐心地等到最后一個數(shù)字跳出4,進入5,然后才關(guān)機,丟卡。
下一站,去哪里,他叫什么呢?他還沒有想好。
三
這樣一條平靜的河,卻包羅萬象。兩岸青山綠植恰如跌進了河里,被山谷彎進去的河面,像一塊綠色的屏風(fēng),再遠點是河岸,河水已經(jīng)不如當(dāng)年豐盈飽滿,它躬了背,縮了身,露出了亂石和野草叢生的脊梁。高珂站在的那塊地方,幾個小時前,它上面站滿了自然野生的植物,它們身披四季,自生自滅,見風(fēng)就低頭。它們見過每個夏天河灘上熱鬧的喧囂,也經(jīng)歷過冬季蕭瑟的沉寂?,F(xiàn)在它們被一群人給踩倒了,踩得枝葉模糊,一個長頭發(fā)女人被拖到這里,睡在它們身上,它們匍匐在地,斷了胳膊和腿,但是它們目前還活著,她卻沒有了呼吸,她從一百多里外的一座橋上一躍而下,然后一路漂泊,泊在山彎之間,被高珂他們發(fā)現(xiàn)打撈。
高珂的救援包背在身上,未來得及撤下。那個女人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所有活的信息從她身上怎樣一步步失去,不得而知,家屬沒有說謊,只有放棄掙扎,才會如此寧靜。他已經(jīng)見過一些類似這樣顏色的臉和唇,但是都比她猙獰,更多的是四肢僵硬且姿勢奇怪,十指如鉤,所有的肢體語言都在告訴打撈者,臨去前的掙扎和痛苦,唯有她從水里撈起來的時候,手合在身體兩側(cè),看起來只是睡著了。他一眼就判斷出那是一張靈魂遠去的身體。它們看起來,要比平時瘦得多,靈魂是有重量的,臉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喜怒,也是有分量的。她被裝在黃色的塑料袋里,塞進警車,她拋棄了這個世界,而世界離她遠去。
她應(yīng)該是個母親,高珂早就發(fā)現(xiàn)一個圓圓的腦袋,站在不遠處的野草叢中,有幾簇長得過于茂盛的蒿草隱住了它,它屬于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男孩脫離于號啕悲泣的人群之外,他將葉子一片一片地拉下來,等他被別人發(fā)現(xiàn),在鞭炮聲中,在紙錢燃燒過后黑色的灰燼中,對著河面磕頭之前,那棵可憐的蒿草,已經(jīng)被他快扯光了。高珂在這里才看到他的眼神,像一頭受驚的牛犢子,充滿了憤怒。他被按住又跳了起來,再按再跳,最后他終于屈服,磕了一個頭,他號啕大哭,像一匹失去了母狼的小狼,聲音從嗓子里撕開,四分五裂地沖出河岸,沖得河流有了波紋,讓高珂的眼眶突然就起了霧,霧氣洇洇中,他看到一個同樣年輕的女子安靜地躺在柳樹底下,一臉安靜決然,將所有的絕望都扔進了湖里,一個小男孩跪在她的身旁悲慟地號啕……她們最終舍棄了,從她們身上脫離下來的衍生物,從她們懷里長大,被她們用手摸過,在她們最終下定決心前糾纏過的那些個生命。她們的軀體被泥土覆蓋,她們最終也成了它們。高珂幾次控制自己沖上前去,拷問這個軀殼,死都不怕,為何懼生?他似乎可以看到小男孩的心被戳了一個窟窿,血流如注,然后在無可逃避的成長中修復(fù)結(jié)疤,不復(fù)當(dāng)初。高珂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胸口,那里也結(jié)了厚厚一層疤,但是它一觸就痛。
他掏出記事本,在上面寫道:2018年6月8日,女,三十余歲,跳河自殺。死亡,打撈上岸。
高珂!魯奇叫著他的名字,他已經(jīng)站在那里不短的時間了。高珂穿過碎石鋪陳的河岸,從雜草中鉆出來站在公路上。頭發(fā)是濕漉漉的,臉上也是濕的,魯奇看他的時候,他的眼睛也似剛被洗滌過。
從接到消息到現(xiàn)在,五十多公里路,歷經(jīng)了整整十四個小時。此時是上午10點44分。一個小時前陽光朗朗,而此刻天空陰沉,山坡上的樹葉被風(fēng)欺壓而過,搖擺不定,一場大雨將至。
坐在副駕駛上的謝飛端著手機,說道,老撾阿速坡省一水電設(shè)施潰壩,發(fā)洪水了,老伍在群里號召呢,你們?nèi)幔?/p>
高珂問,你們有時問嗎?我還沒有參加過國際救援呢。
謝飛說,我不去了,我現(xiàn)在覺得老伍這人吧……他看了看魯奇,魯奇盯著窗外,面無表情,謝飛才把后半截話說完,我們都成了他的工具,我不太想跟著這支隊伍了。
車廂里沒有人接話,連空氣都在沉默。雨已經(jīng)下起來了,狂風(fēng)驟雨。雨刷和山坡上那被吹彎了腰的植物一樣,劇烈地搖擺。車速緩得幾乎要停下來,這段山路很是迂曲。魯奇望向窗外,正對著的地方應(yīng)該是山坳,但雨幕很厚,什么也看不清。他說,山坳里如果住有人家,這樣的季節(jié)和天氣是最怕泥石流的。
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魯奇將車緊急停住。不過幾秒鐘,聲音越來越清晰。謝飛皺著眉看著魯奇,問道,滑坡?
魯奇用力將車門推開,鉆了出去,風(fēng)和雨一同灌了進來,雨飛濺到了后座高珂的臉上。就在這時,有東西落地迸裂的聲音在暴風(fēng)雨中沉悶地傳來,接著是一大片的聲音,不如剛才熱鬧,卻有鋪天蓋地的感覺……高珂盯著窗外的魯奇,他立在車頭,未動,說明他們還安全。
魯奇重新鉆回車子,從頭到腳都在淌水,濕意彌漫了整個車廂。他說道,往前走不了了,前面塌了………路肯定是不通了。
高珂要下車,魯奇知道他的用意,制止了他,說道,我來,反正已經(jīng)濕透了。高珂心中一暖,如果他的父親還在,大約就是魯叔這樣的年紀。魯奇從后備廂取出危險警示標志,端正放在道路中間。魯奇又開著車緩緩后退,至稍寬處調(diào)頭,再緩緩按著剛來的方向駛?cè)?。魯奇在傾盆的暴雨中講起了一場洪水。他的家鄉(xiāng)來自于鄰縣平原,是洞庭湖圍湖造田得來的村莊,一個只有棉花和水田,曾經(jīng)富饒過的地方。事情發(fā)生在夏天,突然崩潰的大堤,讓年年為著洪水做著準備,卻樂觀地認為不過是小孩叫著狼來了的人們,見識到了猝不及防。水從天邊滾滾而來,一切有無生命的東西都被吞噬了,首先是低處在微風(fēng)中起伏的莊稼,然后是綠意盎然的公路,然后是安靜的平房……洪水經(jīng)過村莊,天和地都變得異常寧靜,人們驚慌失措的聲音一并淹沒了。狗、豬、貓和木椅、門窗在水面上起伏,不斷有新的東西加入進來,只剩下安全防洪樓在洪浪之中挺立,樓頂上面站滿未來得及撤離的人群,它們就成了救命的孤島。
車廂里很靜,雨依然很大,魯奇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他說,那場洪水毀了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還有所有家的痕跡,我沒有一張童年、少年的照片,我們家?guī)妆鞠鄡允幦粺o存,這是我最遺憾的地方。
高珂問道,洪水到時,你干嗎去了?
魯奇說,站在村部安全防洪樓的樓頂上,等待救援。我那時不知道,那些東西珍貴。
那你爸媽呢?
我爸媽進了房子,滿屋轉(zhuǎn)悠,拼命尋找著最值得轉(zhuǎn)移的東西。他們最后站在安全防洪樓的樓頂上的時候,我爸抱著一個西瓜,我媽左手拿著高壓鍋蓋,右手拿著鍋鏟……
聽到這兒,高珂沒控制住,笑了。
車子進入城區(qū),雨突然就歇了。高珂和他們告別,下了車走入一家文具店,他給一個叫小云的女孩買一個帶鎖的日記本。小云是他前年開始幫扶的小學(xué)生,讀四年級,這學(xué)期開始學(xué)寫日記。這個小云,和幾年前,與他一起站在臺上被照相被捐助的女孩有著同一個名字。只是,此云非彼云,那個女孩自那次一別之后再未見過,這些年,或許早飄成了天邊的一朵云。
前一夜未眠未休,勞累并沒有阻止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是有預(yù)感的,通常經(jīng)歷這些,他只要閉上眼,那個噩夢就會如期而至。但是,睡意終是襲擊了他年輕的身體,一個落水女子面無血色的臉,流著淚看著他,他知道她是誰,但是那兩個字,他沒有叫出口。
媽媽,媽媽!他醒來后一臉淚水,可是他記得在夢中,他并沒有哭。
四
唐何易剛下火車,看到了車站職業(yè)介紹所的告示上的招聘信息。一家公益機構(gòu)招聘司機。他買了張新卡打過去電話,是老伍接的,一個渾厚的男中音。下午,他便見到了老伍,臉很瘦,卻有一身腱子肉,頭身的不協(xié)調(diào),恰如面對他這個人時和他在電話中洪亮寬厚的聲音對不上號一樣。老伍的辦公室在一個社區(qū)里面,墻壁掛著的錦旗,各種救援常識的宣傳板將空間鋪得滿滿的,辦公室里還有一個年輕女孩負責(zé)接聽電話。唐何易覺得有些簡陋,他對這項工作的社會高度和歷史使命不感興趣,他擔(dān)心的是,這樣的機構(gòu),能否給他發(fā)工資。他耐著性子聽完了老伍如報告般的介紹,單刀直入問道,多少錢?我看那上面寫的是底薪三千,包兩餐。
老伍點頭,對。我再重申一遍,我們這樣的機構(gòu)是不以營利為目的,我們就是公益救援。
唐何易趁老伍接到一個電話,走出門的時候,走向守著一臺電腦和電話的小前臺,問道,小妹妹,你在這兒多久了?
女孩很單純,一副沒有城府的樣子,三個月了。
他走近點,小聲問,工資能按時發(fā)嗎?
女孩點頭,每個月都發(fā)了。
唐何易笑,謝謝你,我們很快就應(yīng)該是同事了。
等老伍從門外走進來,唐何易的態(tài)度熱忱了一些,他一臉笑容地迎了上去。老伍說,那行,我們都考慮一下。
唐何易笑道,我不用考慮了,挺好的,這個事業(yè)做起來挺有成就感的。
老伍說,嗯,但是我們需要考察加入我們團隊的每一個人。
唐何易說,我單身,自由,基本不用休息。
老伍拍了拍他的背,好!我們這里歡迎敬業(yè)的人!
唐何易開著那輛寫著“柳城救援”的面包車,每日跟著老伍出入。有時是給一些企業(yè)做急救知識宣講,比如心肺復(fù)蘇,有時是戶外拓展。救援也有,夏季正是溺水高發(fā)期。在辦公室固定上班的只有他和那個叫小可的女孩,但是旗下的會員卻是遍布了幾乎全省,在群里的一個信息或打一個電話便能快速組織起一支救援隊。老伍每天都在調(diào)度和忙碌,唐何易跟在他后面,看出了些門路:這個老伍不簡單。他走的其實是和自己當(dāng)年差不多的棋,只是同樣的一局棋,有人走活,有人挪死。
這天下午,老伍要唐何易去接一個叫魯奇的人,接送他及一些器材去一家游泳館,開展夏季青少年防溺水講座。魯奇是第一次坐唐何易的車,他也確定這張面孔是第一次見到,但是唐何易臉圓體胖卻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唐何易覺察到魯奇在他身上流連探索的目光,對他笑了笑,主動說,我姓唐,叫我老唐吧!
魯奇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唐突,他說道,我姓魯。魯奇坐在副駕駛上,唐何易開車,路況不太好,一路開開停停。魯奇說,幸虧我們提前出來,要不然就這速度準遲到。
唐何易偏過頭瞟了他一下,魯奇老實而規(guī)矩的性格寫在了臉上,讓人一眼便知,連那眼角的皺紋都一條條鋪陳整齊,很有原則性。唐何易自覺閱人無數(shù),一個人的臉就是這個人的名片,這個姓魯?shù)暮托瘴榈氖遣灰粯拥膬深惾?。唐何易開口問道,你每次出門都會提前,都會留有余地嗎?
嗯,免得叫人等。
那你遲到過沒有?爽過人約沒有?
也遲到過,少,爽約前,會提前給別人解釋一下。
嗯,那你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這個社會,你是稀有動物?。?/p>
言而有信,這句話從唐何易的嘴里說出來,他自己先愣了一下,這個詞太陌生了,很久未曾使用,他差點懷疑這個詞組的順序和正確性。自己在心里又讀了一遍,自嘲地一笑,竟然笑出聲來。魯奇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眼眶周圍一圈濃稠的黑青色,便問了句,你開車要注意安全,晚上一定要睡好。
唐何易說,是啊,睡不著真是很痛苦的事情。他深嘆了一口氣。車子正行駛在城市的跨江大橋上,慢騰騰的,前面應(yīng)該是發(fā)生了交通事故,這個點是不應(yīng)該堵車的。他趁著這間隙,給魯奇講突然離去的老左,講自己莫名的頭暈,講駭人的核磁共振,講自己東奔西跑的生活。魯奇沒說什么話,哪怕只是簡單的啊、嗯、哦,唐何易卻感覺到他的真誠,他的回應(yīng)是有溫度的,唐何易的嗓子如同一扇幽閉了太久的閘門,突然被沖開了。魯奇在這些起伏的故事和傾訴中逐漸變得焦急,時間一點點消耗過去,而車幾乎停滯。按照平日的車速,不過半個小時的事情;按照現(xiàn)在這個速度,是一定會遲到了。他對唐何易說,我走過橋,你慢慢開,你過橋了將車停在道邊上,給我打電話。他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便真的開了車門。唐何易看著魯奇的背影,他穿著有些發(fā)黃的襯衣和熨得筆直的西褲在烈日下小跑,心想,他可真是一個認真的人。正是晌午,熱氣在路面上升騰,將人的眼睛都熏得有些模糊了。唐何易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將此時趕熱鬧般浮現(xiàn)起來的很多在他生命里出現(xiàn)過的那些人影全部揉散,它們經(jīng)常趕集般從記憶的缺口毫無章法地擁簇而出,他的攔堵逐漸無能為力。
車子終于蝸牛般地挪到橋頭時,他松了一口氣,思緒像是從時光隧道里穿越了出來。橋頭入口處,一輛大貨車側(cè)翻壓住了一輛小車,占據(jù)了大半車道,場面經(jīng)過清理,已經(jīng)沒有事發(fā)時那么慘烈,但那輛小車前半部分被整個壓跪了下去。散落在地的玻璃、車身碎片,還有傾倒出來的紙盒,在路上依然可見。事故現(xiàn)場仍然在清理中,他就在緩慢移動的車流、幾個晃動的交警與行人的身影中看到魯奇。他將車窗搖下,對著窗外叫道,魯奇!
魯奇抱著一個紙盒立起身來,那里面的東西應(yīng)該有些重量,因為他直起腰的樣子看起來并不是那么輕松,他看到了唐何易,朝他點了下頭。唐何易將車開到不遠處輔路的樹蔭下,等了片刻,他才走了過來,衣服貼在身上,連頭發(fā)根也是濕的。等他上了車,唐何易看了看時間,對他說道,這個點趕過去,肯定是來不及了。
魯奇扯著自己濡濕的襯衣,說道,不去了,我讓高珂替我去上課了,他剛好有時間。
“高珂”這兩個字鉆進唐何易的耳朵時,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一抖,他的頭暈又短暫發(fā)作了一次。他對魯奇說,媽的,我剛才又差點失去意識,就是這種奇怪的感覺,一秒或幾秒鐘就過去了,查又查不出問題。
你這是短暫性腦供血不足。魯奇說。
唐何易驚喜地看著魯奇,你以前是學(xué)醫(yī)的?
魯奇搖了搖頭。我以前是燒鍋爐的,但是,我知道你這種情況,我曾經(jīng)也有過一段時間,自己覺得有病,但是查不出病來。
后來怎么好的?唐何易看著魯奇的眼神,充滿了希望。
心里壓了太多事,就會生病——心病。魯奇拍了拍唐何易的肩膀說道,放下過去,不跟自己過不去,一切歸零就好了。
唐何易一愣,點燃的星星之火很快就熄了下來,魯奇說的,也是套話,這話可能也是聽別人跟他說的。
他啟動車子,問道,還去哪兒?
魯奇朝車后面看了看,去另一個地方送器材吧!老伍接了一個企業(yè)的戶外拓展業(yè)務(wù):一根帶子,吊在寬約三十米的水面上,人從這頭走向那頭。新手幾乎都會掉進水里,激起浪花無數(shù),笑聲一片。這個活動叫作“走扁帶”,比起攀巖之類,算是新時興起來的,企業(yè)主們希望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的員工找到自己的潛力,也讓企業(yè)凝聚成一根繩。魯奇不解這種做法,覺得就是在燒錢,但是他沒有問過老伍,他覺得這世間的很多事,就是他該想不明白的,都想明白了,他就不是魯奇了。
到了目的地,找到人把器材卸下去,魯奇不要唐何易送他了,讓他把車開回救援隊辦公室那里,他自己騎共享單車去到前一家送名片。唐何易說,這么熱,別騎得中暑了,我送你一程。
魯奇從車上取下名片,放在單車前筐內(nèi)。名片很簡單,是他游泳館的地址和電話,這次的名片是新做的,多了一個微信二維碼。每次去講課,他就會把名片放在講桌上,也不去發(fā)放,他在課后提一句,誰感興趣就去拿。起初他有些難為情,老伍說,只要他認真教好每一個孩子,就是在做公益。游泳館開張之初的生源,就是靠這些名片,然后才是一張張嘴的傳播。十年前,隨著他工作的鍋爐廠倒閉,一起結(jié)束的還有他的家庭,孩子判給了老婆,除了自己度日,他想給兒子存些錢,兒子今年高考,聽說考得不錯。錢可以填補一些東西,比如兒子一路缺失的父愛,比如這些年一路走,努力維護卻在不斷失去的尊嚴。露天泳池,每年能開業(yè)的時間最多三個月,如果他想賺錢,他需要更多的機會和努力。
唐何易見魯奇態(tài)度堅決,他也下車站在太陽底下,頭上和腳上都有一盤火。他說,老魯,我看你也不是一個有錢的,你做公益,是為了啥?
魯奇說,多做好事,積德積福!
你信這個?唐何易笑。他其實不信魯奇說的話,那名片上可是寫著游泳館的名頭,都是沖著公益,來鑲金邊的。
信,當(dāng)然信。
你說放下過去。過去的每一天,都是現(xiàn)在的過去。過去,過去,無窮無盡,怎么放?
魯奇回轉(zhuǎn)身,咧嘴一笑,牙齒白而整齊。有一種說法告訴你,叫作帶病生存。我有一次去醫(yī)院,醫(yī)生跟我說,每個人都有病,有的病在身體上,有的病在心理上,甩不掉它,就不要管它,帶著它生活下去。這話,我覺得有道理,曾經(jīng)我也是有病的,你自己揣摩揣摩。
帶病生存?這世上誰沒病呢!唐何易對魯奇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行了一個注目禮。魯奇是個老實的人,唐何易的經(jīng)歷給了這個男人中肯的判斷?;蛘撸@是一個值得一交的朋友。朋友,他在心中念了幾次,最近有些奇怪,一些被自己荒廢了很久的詞語,時不時地冒出來,這難道是暗示他在沿著歲月的原路折返。離開家鄉(xiāng)已十年,他掏出手機查了一下,離它只有兩百三十一公里了,當(dāng)時想走得遠遠的,走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而現(xiàn)在,他卻是自己慢慢又兜轉(zhuǎn)了回來。
五
滿目黃色,紅色的屋頂和綠色的樹冠從土黃中浮了出來,要不是屋頂上站著的人,和還在不斷漂移的樹枝,這個村莊,現(xiàn)在很像小孩子在沙灘上搭的城堡。高珂站在小船上,看著這一切,和魯奇說的一樣,洪災(zāi)之后的村莊,它比以往更加寧靜,所有叫囂的恐慌,都和土地一樣,被洪浪淹沒、埋葬,然后等待,帶著一身殘跡露出面目。
他和魯奇從機場出來,直接趕往現(xiàn)場。一路上都有拖著物資的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地開了過去。高珂看著沿途棕櫚樹掩蓋下紅頂白墻的房子,想象著幾十公里路之外的一片狼藉,他突然有一個感覺,人類都是汪洋大海中的一群螞蟻。
他和魯奇與當(dāng)?shù)卣疁贤ê?,得到了一條小船。有些露出水面的屋頂上,站了三五個等待轉(zhuǎn)移的人,有一個小伙子對著他們吹了一串響亮的口哨,示意他們不需靠近。他們開始在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搜尋,除了幾只貓,鮮有生命進入他們的視野。失蹤一千多人,這個數(shù)字表示除了被救助或者打撈上岸的,還有一千多個生命在捉迷藏,或死,或生。萬物被泡在水里面,仿佛被盛在一個巨大的容器中,建筑物的每個角落,漂浮著令人作嘔的泡沫和垃圾,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高珂他倆就是在這樣漂浮的垃圾中發(fā)現(xiàn)的那個嬰兒。那是一個極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這里的房子已經(jīng)倒成了殘垣斷壁,嬰兒裹著紅色的被子,被擱置在一個平臺上。平臺在以前,或許是這個家里放置神像或者照片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它成了漂浮物包圍的小小的孤島。紅被在一汪暗黃的基調(diào)中有點兒刺眼,甚至讓人驚心。高珂他們慢慢劃近,看到了紅色掩蓋下的一張蒼白的小臉。高珂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卻又有些膽怯。他將孩子輕輕抱了過來,手小心翼翼地拂過孩子的臉頰,皮膚的溫度讓他幾乎欣喜若狂。
魯叔,是活的!活的!
這是一個奇跡。孩子臉色蒼白,但是通身滾燙,奄奄一息,似乎在做最后的堅持。這個孩子被高珂緊緊抱在懷里。他們又搜查了一圈,沒有再發(fā)現(xiàn)其他人,或許孩子的父母在最后關(guān)頭,將孩子放置此處,這是一個冒險而明智的決定,幸運的是這個孩子碰到了他們。這個約十個月的嬰兒非常虛弱,在高珂的懷中,想哭,哭不出來,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他們飛快地劃著船,到了就近的一處營地,這兒有醫(yī)護人員、救援者還有來自各個國家的記者。孩子被醫(yī)生接了過去,便進入了臨時醫(yī)療棚,高珂抱著孩子從船上下來的樣子被剛趕到的老伍拍了下來。在老伍的鏡頭里,高珂望著自己懷中,臉上的表情凝重而又小心,焦慮而又悲憫。鏡頭里雖然沒有出現(xiàn)小孩的臉,但是人們一看就知道高珂懷中的包裹里有一個孱弱的孩子,這種會說話的照片,比一個人站在采訪鏡頭前的哭訴更有殺傷力,老伍很有些得意。后來這張照片就掛在老伍新辦公室的宣傳墻上。
晚上,一名前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邁克爾和一名心理醫(yī)生喬安也臨時加入了中國志愿救援隊。高個子的邁克爾精力旺盛,跟著高珂他們搜尋,給災(zāi)民派發(fā)物資,連續(xù)十幾個小時工作卻毫無倦意。亮著燈的船在水面上穿梭,就像天空倒置成河,河面上星星閃爍,給人一種寂寥的感覺。但是,在臨時救助棚里卻很熱鬧,不斷有新的難民轉(zhuǎn)移進來,孩子們的哭聲在整個棚區(qū)回蕩。喬安坐在角落旁一個女人身邊,女人一臉悲凄,而喬安臉色靜穆,給人一種安穩(wěn)感。女人在洪水中瞬間失去了丈夫和兩個孩子,至今仍不愿放棄希望。她問喬安,我是不是在做夢?又問喬安,你是誰,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她的語言,喬安是能聽懂的,這也是喬安來此參加救援的原因。這個女人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一遍一遍地訴說災(zāi)難發(fā)生時的場景和親人分離的痛苦,或者當(dāng)著他的面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她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希望自己從噩夢中蘇醒過來,她執(zhí)著地認為自己的孩子還活著,丈夫也還活著。
高珂給女人端了一杯熱茶,默默地注視著她和喬安。女人的眼光落在他的臉上,毫無焦距。喬安沒有說話,只是陪坐著。喬安注意到眼前這個黑頭發(fā)黃皮膚的年輕人,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地注視著自己,職業(yè)的敏感讓他感覺到,這個不遠萬里來到異國參加救援的年輕人,有著受傷體質(zhì)散發(fā)出來的憂郁氣息。他給高珂遞過去一張名片,上面有他的電子郵箱,他說,如果有可能,可以找我。
高珂說,謝謝,我會的。發(fā)音標準的英語。高珂朝喬安笑了笑,他笑的時候變了一個人,好像前面的他,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喬安愣了一下,心中寬慰,他和自己遇到的那些人不一樣,笑容燦爛而真誠,他終會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來。
高珂是在幾天后的新聞版面上知道那個被他抱上來的小孩已經(jīng)脫離了生命危險。在報紙的頭版有著一張醒目的照片,不是高珂那張,而是邁克爾微笑著注視著懷抱里的孩子,孩子在鏡頭中露出有生機的臉。那是邁克爾把孩子從救助棚里轉(zhuǎn)移到醫(yī)院時被記者抓拍的。老伍替高珂拍的那張照片則被用在了救援隊的宣傳冊上,在論壇及微信群里流傳。
高珂是欣慰的,哪怕在一場救援中,只救下了一個孩子也是值得的。這個孩子因你而活,世界或許不會因為一個生命的存在而改變什么,但是對于高珂而言,卻是眾多改變中的一次。
六
唐何易在柳城救援隊的微信群里看到那張照片時,盯了幾秒,在哪里見過高珂呢?他在腦海中搜索了一圈,相似卻又不同的面目交替閃現(xiàn),答案似乎馬上脫口而出,又卡在了前一秒。但是他不會去糾結(jié)這樣一個問題,這么多年,他強迫自己盡快放下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老伍去了老撾,唐何易清閑了些,卻也并非無事可做。這天下午,他跟著救援隊去沅江邊打撈兩個高中生,出事的地方其實是市政新修的沙灘公園。差不多耗時兩年,無數(shù)的沙子被運到此處,將這個內(nèi)陸城市的河岸線硬生生弄出了一種沿海風(fēng)情,雖然河水的顏色沒有大海那種蔚藍,近處是淡黃色,極目眺望處是青色,但是這里依然很快成了旅游熱門景點。河水在起風(fēng)的時候也會拍打著岸邊,但是它總的來說很平靜,時不時激起浪花的正是那些撒著歡兒的半大孩子們,年齡更小點的在沙灘上做城堡,或在父母陪伴下在淺水區(qū)套著救生圈像鴨子一樣撲騰,人聲鼎沸,讓這里很有度假海灘的感覺。更遠的深水區(qū)用浮球隔開,用于警示。誰也沒有想到,這么熱鬧的地方會出事。幾個今年參加完高考的學(xué)生在浮球的邊緣區(qū)域游泳,其中一個在前一年剛學(xué)會游泳,一頭扎進了水里,一口氣憋了好久,再探出頭來時,已是浮球之外的深水區(qū),他一臉笑盈盈的。同伴們見狀也跟著游了過去,其中一個不太會游的不敢越線,叫著,回來,莫玩遠了……最先越線的男孩的手開始在水里不斷撲騰的時候,他們還在笑,以為他鬧著玩。后來,挨得近的那個眼見著不對,飛快游了過去,那一刻,他還不忘回頭對那幾個笑著說,等上來了,我要笑死他,真的孬……溺水者見有人靠近,死命攀附著他……兩人都沒有再回到岸邊。那時正要跨進炎夏的黃昏,太陽剛收斂了一些光芒,余下的孩子驚恐地上岸,瘋狂地喊著救命,整個沙灘都被驚動了。但是這里的高潮還要過段時間才能來到,河灘上大家茫然地看著那幾個驚呼奔跑的孩子。
救護車、警車、救援車、警戒線。這個黃昏因為兩個男孩比往常更加熱鬧。唐何易到達的時候,警戒線外被圍得水泄不通,警戒線內(nèi)是沉默無比的沙灘,那黃白相間的帶子更像一條生死線。他作為工作人員站在警戒線內(nèi),第一次看到他們用長繩綁著帶鉤的耙子一樣的器械,朝水里一下一下地甩下去,一次一次空著提上來,他覺得滑稽,卻和那些站在岸邊的人一樣,繃著臉,連大氣也不敢出。
溺水者是被柳城救援隊鉤上來的,離出事的地方并沒有多遠。兩個孩子四肢僵硬地扭在一起,他們這種樣子剛冒出水面,就引來一大片石破天驚的哭聲,所有的僥幸和祈禱此刻都覆滅了。唐何易和幾個人在岸邊幫著接住孩子,人群一下子都圍了過來。時間太久,救護車上的醫(yī)生都沒有給孩子們做任何搶救,只是摸了一下脖子便站了起來。在水里消失兩個多小時,不可能再有奇跡發(fā)生。圍觀的人群里發(fā)出議論聲,那幾個跑上岸來的孩子嗚嗚地哭著,未完全發(fā)育成熟的聲帶發(fā)出的聲音,像極了破嗓子的鴨子的叫聲。
唐何易身后站著的一個女人應(yīng)該是孩子的鄰居,哭著說,這孩子我中午看到他從院子里走出去,他還跟我打招呼說阿姨好,好好的一個孩子……這話讓孩子的媽媽悲痛欲絕,她被兩個人攙扶著,哭成淚人,父親則鐵青著臉,始終盯著躺在地上的孩子。
唐何易看見不遠處,另一個孩子被親屬們團團圍住,密不透風(fēng),但是悲泣卻漾了出來,它們鉆進被探照燈和路燈映照的天空,這個盛夏的夜突然有了寒意。
唐何易那晚回家時已過十一點,救援隊里的一個人請大家吃夜宵喝酒壓驚。他開車,沒有喝酒。他聽著他們講那兩個孩子,還有他們碰到過的其他類似的故事,經(jīng)歷的累積并不能讓新的故事淡然,相反,會更令人沉重。酒盡回家,他站在出租屋前,鼓了鼓勇氣,才開門走進黑暗中。他租住的是間平房,準確地說是一個雜物間。它在城市邊緣的一個院子里,房東跟他說,便宜點給他,但是不能保證租期,這個地方說拆就拆。唐何易站在水龍頭旁邊刷牙,晚上的影像在面前晃來晃去,他大腦里突然涌過來一陣熟悉的恍惚,他差點站立不穩(wěn),一把抓住水池,整個人都靠了上去。不堪重負的水池一聲悶響落地,他一躍而起,朝后退去,后面就是墻壁,在狹小的空間里,他無路可退。萬幸,水池離他的腳還有點距離。這個變故,讓他變得清醒起來,他拍了下自己的臉,有痛感。墻壁上有一個被灰塵重重包裹的掛鐘,雖是狼狽,卻一分一秒走得一絲不茍。他和它互相對視的時候,表盤上正完成一天的交接,唐何易意識到,自己五十歲的生日就要抵達。
對于每一個自己的生日,唐何易都記得很清楚,這天,他通常會記起自己的母親。他想封堵的那條叫作過去的路,并不是那么滴水不漏,過去的那些人和消息,總會像水滴般滲透一些過來。幾年前,他甚至在車上碰到了一個老客戶,對方驚喜地叫他唐總,他說,對不起,你認錯人了。還有一次,他碰到一個人,像當(dāng)年圍堵他大軍中的一員,嚇得他閃進廁所,半天不敢出來。最近一次,他還在大街上碰到過老家的人,那個人有著他鄉(xiāng)遇故人的驚奇,卻未有碰到一個“活死人”的驚懼。
他在老鄉(xiāng)那里知道了母親的消息。母親是農(nóng)村退休老師,有編制,有退休金,父親在她五十多歲西去,不過兩年,她便找了另一個退休老師,她一向是想得開的。老鄉(xiāng)告訴他,何老師和那個老頭分手了,有幾次他看到她在鄉(xiāng)里的花圃里做事。有次,還看到她在掃大街,精神好得很呢。老鄉(xiāng)說這話時,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將他的心看得一震,好像多年潛逃的人,突然被抓了個正著。他沒有勇氣再詢問關(guān)于母親的一切。母親一月工資并不低,混自己足亦。他想象著她住在老家,在每一個節(jié)假日被人追問的場景,那些討債的人原是無孔不入的,有多少人相信唐易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呢?
不過,他多少還剩下一些欣慰,沒有了他,母親仍然健康地活著,她還能揮動掃把呢。
七
藍天泳池的邊緣線上并排趴了一列十來歲的孩子,雙手攀著池沿,下肢浮在水面做踢腿狀,像一只只青蛙,將池里的水擊得浪花四濺,一片喧嘩。魯奇走至岸邊,一臉嚴肅,孩子們看到他,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從半路被逼退了下去。有一個調(diào)皮的覺得好玩,對同伴做著鬼臉,魯奇一眼掃過去,嚇得他將頭扭向一邊,賣力地蹬腿,手上一滑,身體就滑進泳池,他的位置恰好在深水區(qū),整個人在泳池里面撲騰。魯奇一個箭步跳進水里,一把將他提了上來,孩子立在岸上,從上到下淌著水,顯然是被嚇著了。魯奇說道,看到?jīng)]有,不好好學(xué),學(xué)個皮毛,以為能浮起來就是會游泳了?你們記住了,在水里,沒有玩笑!
這句話說完,魯奇心痛莫名。他蹲在了地上,眼淚就從掩著的雙手間流下,肩膀不斷地抽動,可以看出他在極力克制自己,但是沒有用,哭聲最終從他的掌間泄了出來。孩子們從水里爬了出來,裹著浴巾,將他圍成一圈。魯奇哭罷,抬起頭的時候,他看到他們一個個驚奇和關(guān)切,無所適從的樣子,像一棵棵小樹。他的孩子,比他們大,不出幾年就會枝葉繁茂??墒牵粓霰╋L(fēng)掠過,將一棵即將長成的樹攔腰斬斷。兒子今年就高考了。魯奇準備從老撾回來,便將這些年的積蓄交到他手上,對孩子媽媽提出這些年唯一的要求,讓自己送他上大學(xué)。
那天,魯奇乘坐的飛機在廣州白云機場落地,剛剛打開機艙的門,他就在群里看到了沙灘公園的那則新聞:一個高中生救另一個落水的高中生,兩人一起遇難。新聞中還說,如果不出意外,兩人應(yīng)該是在九月走進大學(xué),開始新一段人生之旅。魯奇并沒有看到他的正臉,但是看到孩子露在照片上的一半身體。照片中的他被擱置在沙灘上,另一半身軀被人群圍住了。就一眼,魯奇已經(jīng)知道是他。魯奇在另一張照片上看到孩子媽媽哭得浮腫和絕望的臉,他仿佛被定在了那里,其實他的雙腳還在機械地向前走去。高珂在機場的廁所里找到他時,他渾身冷得像冰,不會動了。高珂問,魯叔,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魯奇雙唇緊閉,他連說話也不會了。
魯奇的手機掉在腳邊,高珂替他拾了起來。魯奇的手顫抖著點亮屏幕,指著照片說,他,我兒子。所有的感覺逐漸復(fù)蘇。魯奇縱是在不同場合目睹過生死離別,放在自己身上時,仍是襲天卷地般猛烈和陌生。
高珂挽著他的手,將他慢慢牽了出來。機場外面的天空是藍的,太陽熱烈,魯奇的淚被那份炙熱逼了回去,他陷入深深的懊悔中。為什么不開通國際長途呢,孩子可是昨天晚上走的,孩子媽應(yīng)該是通知了自己的……為什么不早點約孩子呢……機場里的人皆是行色匆匆。沒有人留意到這樣一個失魂落魄的中年人,正遭受著大痛。
魯奇和孩子媽坐在一起的時候,悲傷又一次襲擊了他們。魯奇以為她會埋怨自己,或者他會恨她沒有照顧好孩子,可是除了哭,他們之間早就失去了共同的語言,現(xiàn)在他們又失去了他們唯一共同的——孩子。待彼此哭夠,他站起身,將存折遞給她。每個月的存入都記在上面,這是他所有的積蓄。
她站了起來,將存折還給了他。她說,老魯,你拿著,你不容易。再說,我拿著你的錢,算怎么回事。
魯奇沒有理由堅持,孩子不在了,她和他從此真正形同陌路。他和她分別后,去了一趟柳城救援部。魯奇想起,事發(fā)當(dāng)時,唐何易也是在場的。魯奇將他約至一飯店包間,向他問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唐何易喝了些酒,把那天聽到和看到的一切添油加醋地講給他聽。唐何易說,那個救人的孩子死得冤。他看見魯奇一杯一杯朝自己嘴中倒著酒,他便停了下來,老魯,怎么回事?
魯奇此時的淚都帶著酒氣,他說,那個冤死的孩子就是我的,我的兒子!我救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可是為什么得到的是這種結(jié)果!老天為什么不干脆要了我的命!什么狗屁福報!
唐何易陪著他,聽他講兒子,講過去那些以為化成了灰的事情,講他在離婚之后,形如走尸,疾病纏身的生活。如同那天堵車在橋上,他向魯奇傾訴過的那樣。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身上都有孽債,唐何易感嘆。魯奇拿出存折擺在桌上說,我本來想用這個在孩子和她面前,證明自己是個父親,可是老天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唐何易拿過去,瞟了一眼,余額七萬兩千元。唐何易說,我結(jié)婚十年沒有孩子,問題在我老婆身上,我不嫌棄她生不出孩子,她嫌棄我沒錢,負債累累。你好歹有過孩子,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愿意,找個女人,還可以生一個。
那能一樣嗎?再生一個,也不是原來那個了呀!再說,你說的是人話嗎!我向天發(fā)誓,我以后不會救人了!救再多的人,也救不回我兒子的一條命。魯奇喝醉了。他對唐何易一頓咆哮。但是自此以后,他便經(jīng)常和唐何易泡在一起了。
過了幾天,魯奇重新回到了游泳館?;钊丝偸且睿豢赡芘阒⒆尤ニ?,雖然他覺得自己和死人沒什么兩樣,可當(dāng)他站在孩子們面前時,他依然認真,依然嚴厲。他意識到,不管你怎么不情不愿,有種生活已經(jīng)過成了習(xí)慣。
在水里,沒有玩笑!魯奇每次給孩子們上課,都會說這句話。對水的這種敬畏,是那些溺水的人給他的,且一次比一次心驚。那些人中有些會游泳,有的甚至是從小游到大的,當(dāng)他們從冰冷的水底被撈上來時,魯奇常會疑惑,他們真會游泳嗎?魯奇因為這個問題,問過他們身邊的一些人,其實被水吞噬掉的,就是這些自以為會游泳的,沒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或者學(xué)而不精的。他教學(xué)是有強迫癥的,對動作的要求嚴厲到苛刻。在這個條件簡陋的露天游泳館,這三年他帶了幾百個學(xué)生,這間倒閉的游泳館,也在他手上起死回生。他看著那些孩子,問道,你們學(xué)會游泳了,如果有一天,你們碰到落水的人,救還是不救?
救!當(dāng)然救!齊刷刷的聲音。
怎么救?魯奇的聲音冷冷的。泳池的水溫并不像室內(nèi)泳池的那般溫暖,孩子們只感覺到一陣寒意從浸泡在水里的下肢漫延開來。
魯奇嚴肅地說,碰到落水的人,千萬不要輕易下水救人!可以給他們一個救生圈,一根木頭,一根繩,但不是你們自己!
這是有道理的,溺水的人在水中是失去理智的,對于靠近的救助者,往往慣性地將他壓在水底,一同赴死。一些常年在船上生活的人,對于剛溺水的人并不著急營救,而是看他在水里幾經(jīng)沉浮,沒有了力氣,才伸出援手……他教過他的學(xué)生怎么游泳,怎么防止溺水,他沒有教他們怎么救人。他看著一雙雙無知無畏的眼睛,繼續(xù)說道,如果一定要救人,一定要從背后靠近落水者。救人靠的不是你的善良、你的沖動,而是專業(yè)!所有的救援都是這樣!
這樣的話,他沒有機會對他的兒子說。從離婚那天開始,兒子就被劃在他的生活圈之外,聽說那個人對兒子不錯。魯奇想到這些,心如刀絞,他想著兒子留給自己的最后一個鏡頭。在高考那天的考場外,孩子他媽,還有那個人和那些家長們一起,站在學(xué)校的自動伸縮門前朝兒子揮手。兒子要他們回去,一臉稚嫩和自信。而他自己站在馬路對面,看著這一幕,沒有人注意到他。孩子他媽身邊站著的男人占著他的位置,而他對那個男人卻心存感激。為了兒子的新家,他選擇了遠離。后來不久,他便知道兒子考了一所好大學(xué)。他走過了離婚后最初的自暴自棄,走過了一個父親的隱忍,他縮在兒子身后,是一段最卑微的陰影,他準備在大學(xué)前約兒子見面,告訴兒子,作為一個父親,他一直都在。
現(xiàn)在,這些在心中無數(shù)次萌芽,眼看就要開花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就凋謝了。他深深地懊悔,如果他跟兒子說這些,兒子是不是就可以避開這場災(zāi)難?
這個夏天,和少年時洪水滾過的夏天一樣,如浪如刀,深深地滾過他的身體,最終千瘡百孔。
八
我喜歡你,高珂。
這句話,讓一直將自己置身暗處的高珂無處可躲。這個叫小欣的女孩,是高珂的同事。她不說這話,高珂就裝作不知道,他淡淡地對她,若即若離,現(xiàn)在她用這句話將他堵在咖啡廳的墻角。
他沉默了一下,便給出了回應(yīng),我們不合適,你不了解我。高珂這刻,想起了那兩個叫小云的女孩,想起了一起站在舞臺上被拍照的那群孩子。他想著,有一天,生命中如果有機會碰到一個這樣的同類,兩個殘缺的人走成一個圓,能理解陰暗的過去,也能迎接溫暖的未來……如果萬一他能擁有婚姻,這是他對它曾經(jīng)做出的假設(shè)。
小欣一愣,答案正是她想到的,他一定會這樣回復(fù)她的。她笑,繞床騎竹馬,一個小巷長大?你半斤,我八兩,這樣叫作合適?可能覺得自己犀利,她柔聲說道,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你背后的那個家。高珂,你從來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說過你的家人,我想,我可以給你一個家。
家?
這個字,他無數(shù)遍從《新華字典》里翻到它,盯著它,琢磨著它,它甚至長埋在他心里,卻從未生過根,發(fā)過芽。小欣說,組建一個溫暖的家。它就像一顆蟄伏了太久,快要生霉的種子,遭遇了最強烈的春雷,在他心里拱了一下。
小欣從對面這個大男孩突然明亮了一下的眼眸里看到了希望,對于他這個萬事熱情,唯獨對愛情無知無覺到冰點的人,她只有把自己活成火焰。此時,高珂突然就站了起來,準備告辭。小欣的世界明亮得有些刺眼。他才覺得這些年,他在陰暗自卑的角落生長了太長時間。他說,謝謝你,愛情不是同情,我也不需要任何施舍,我靠自己可以養(yǎng)活自己,還能幫助別人,這一生就夠了。
小欣在他背后大聲說,喜歡就是喜歡,你不敢喜歡我,你就是一個懦夫!
高珂沒有再停留,匆匆而逃。他在秋風(fēng)中大跨步朝前走去。愛情,從來不是以假設(shè)的方式來到。他不能告訴小欣,他總是做噩夢,常會被水中突然冒出的丑陋猙獰的臉驚醒,他對陌生的自殺者其實充滿了莫名的怨恨,他對那些絕望的故事排斥而又想探知,他很喜歡搜索這方面的新聞及背后的故事,他甚至加入了幾個“自殺者群”,像一個間諜在里面潛伏。他不能告訴她這些。他只能等夜色將一切掩蓋的時候,給心理醫(yī)生喬安說這些。喬安說,這是正常的,每一個人都會表里不一,每一個人都會將一部分心思長在黑夜里。
這天晚上,他又收到喬安的郵件,這次他跟高珂分享了一個案例: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從未享受過家庭的溫暖,他不知道父母將他帶到這個世界的意義,試圖通過死亡來解脫,回到生命的原點。
郵件很長,細到喬安和男孩的每一次對話,字里行間,一個迷茫失望的異國男孩似乎就坐在對面。但他不是高珂,哪怕再相近的家庭和遭遇,生長的也是獨一無二的靈魂。他給喬安寫道:出生不可選擇,是偶然,也是必然,不是自己的原罪,這個我懂。今天,我想跟你講一個我的故事,這個故事有點長,喬安,如果可以,請你告訴我,你活著的意義。
第二天再次見到小欣,她一臉笑意看著他,昨天的事在她臉上毫無痕跡。高珂臉上有些不自在,有些改變其實在兩人中間不知不覺地發(fā)生了。他的辦公桌在小欣斜對面,他可以看到她隱在發(fā)絲中的蝴蝶發(fā)卡。當(dāng)他看著它有些愣神的時候,接到了小云的電話。
小云,這個時候,你不是應(yīng)該在學(xué)校嗎?
今天學(xué)校秋季運動會呢,叔叔,謝謝你的書,我特別喜歡《窗邊的小豆豆》。
高珂驚訝,這個月他并沒有寄東西。不過一瞬間,他便知道了,書是小欣寄的,她在公司做行政工作,有次,是她幫忙叫的快遞。對于高珂,她是用了十分心思的。小云的聲音在電話里傳過來,叔叔,叔叔,我奶奶攢了一百個土雞蛋,想送給你呢。叔叔,你為什么不愿意見我呢?
高珂舉著電話,想著最好的解釋。
叔叔,我知道了,奶奶說你很忙,等我好好讀書,考上大學(xué)了,你就愿意見我了。不待高珂說話,小云又興奮地說道,叔叔,我要當(dāng)面感謝你!我會報答你的!
我會報答你的!高珂愣了一下。他笑著答應(yīng),好,一言為定。電話中的聲音活潑而快樂,和那個小云一樣,貧窮和父母缺失的愛,似乎并沒有奪走她們的笑聲。在常人眼中這些孩子應(yīng)該滿臉陰云,少言寡語,這份快樂讓人同情心銳減??墒牵沁@種對世事毫無知覺的笑聲,將高珂一下?lián)糁?。他決定爽約,永不與她相見。
十年前,那個小云站在他身邊,他看著她被爺爺奶奶牽著,帶到唐叔面前。她的爺爺奶奶屈了膝,求唐叔收留她,照顧她。而她一臉滿不在乎的笑,任何人見了她這樣,都會覺得她不懂事得無心無肝??墒牵褪悄切?,讓那時的高珂瞬間將她定為了同類,他看到了女孩笑容后面,用了十分的勇氣。它是刻意的,是無所適從的,是對尊嚴微弱地挽救。她還小,她能用的方式僅限于此,如果她長大了回想這一幕,她應(yīng)該會覺得臉紅,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那時,在禮堂的墻壁上,懸掛著一根繩,上面掛滿了他們這些被救助者的照片、家庭住址、家庭成員,還有學(xué)習(xí)情況。讀高二的他,覺得那一頁頁地懸掛的紙像花花綠綠的失物招領(lǐng)廣告,他看著屬于自己的那頁,會覺得特別難為情,不會再想見第二眼。
那天,他返了回去,一頁頁的尋找,抄了小云的家庭住址。大三那年,在實習(xí)前,他回了一趟家,雖然那個家,因為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他在家里的抽屜里翻出那張紙,找到小云的家。那里已經(jīng)是一片菜園,隔壁的鄰居告訴他,那個曾經(jīng)建在菜園上的家,沒有了,兩個老人死了兩三年了。那個女孩呢?高珂問。鄰居并不知情,也是猜測,估計出去打工去了吧,好久沒有見她了,房子都沒有了,應(yīng)該不會回來了。高珂又問,房子是怎么回事?鄰居對這個陌生人有了些警惕,你是誰呢?他們家好像沒有親戚。高珂便不再堅持,一個人回了家。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家,他將屋前長得茂盛如人高的草清理得干干凈凈,還借了梯子上了房頂,房頂上的蒿草幾根一簇,見縫插針地分布在屋頂?shù)膸讉€方向。他透過破了洞的屋頂朝里看,那個位置正對堂屋,他在那一刻,恍惚問瞥見了一幕:一家三口在堂屋里吃飯,小男孩四五歲的年紀,一男一女在他身邊坐著。他看見了女人側(cè)臉看了一下孩子,一臉慈愛,而男人未見面目。這個鏡頭只有那么一剎那,眨了一下眼睛,它就不見了。高珂就坐在屋頂,從下午坐到了傍晚,未動。天黑的時候,他從梯子上下來,將銹跡斑斑的鎖重新掛在門頭上,走出家門。從那天開始,他再未回去過。
九
唐何易記著自己生日,恰似在記著一個活著的儀式。他決定給自己過一個生日,邀請魯奇,吃頓好的。
老伍,我想休天假?對于單身的唐何易來說,他平時并不熱衷于休假。
有什么事嗎?今天我要用車。老伍的聲音從耳機話筒里傳來,明顯不悅。
唐何易心中不自在,還是說道,那行,我先去辦公室。
下午的時候,唐何易才知道今天確實比較重要,他開著的面包車和后面的那輛貨車車廂內(nèi),塞滿了物資。這是救援隊第一次接受來自企業(yè)的資金和物資贊助,市里的電視臺和媒體來了不少人。他的視線在這些陌生的面孔和鏡頭間穿梭,此情此景,讓他恍惚,以為回到了十年前。他在忙碌的間隙給魯奇打電話。
電話撥過去占線。此時,魯奇正接著謝飛的電話。謝飛問魯奇,聽說老伍又弄了辦公室,又招了司機,哪來的錢?掛著公益的名號,做著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情。
唔。
我們這么多人做著事,倒是成全了他一個人。接受采訪,上新聞,巴結(jié)政府,籠絡(luò)資源,我看這樣走著走著,就會忘了初心。
唔。
在“初心”兩個字上,謝飛加重了語氣,有些痛心疾首。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自己注冊了一個民營非營利機構(gòu),和柳城救援隊差不多。魯奇說,需要我?guī)兔?,盡管吱一聲。
那不行,你得加入我們,制服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只要是救人,哪里不行呢。咱們的初心,不就是救人嗎?到哪里救,跟著誰救,有什么不一樣嗎?
謝飛說,那可不一樣,我給你掛個職吧!
魯奇說,我沒有拿任何人的工資,我不屬于任何團隊……我以后也不會救人了,救人能落什么好呢?
謝飛是知道魯奇的事的,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老魯,人總要走出來的,你是什么樣的人,是改不了的。我一個朋友在五星級酒店錦江大酒店當(dāng)客戶部總監(jiān),他告訴我,那里的室內(nèi)游泳館要承包出去,要不咱們一起,把它盤下來吧。
魯奇沒有再接話,他輕輕掛斷了電話,然后朝前慢慢走過去。被唐何易的電話拉回現(xiàn)實世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已向前走過兩站地。唐何易請他吃飯,今天是唐何易的生日。魯奇今年春天的時候,已經(jīng)邁過了他的五十歲門檻,五十知天命,天命難越。
沅江邊新修了一個夜宵城,它建在首尾相連的漁船上,那些船不是可以在江里游航的船,它們不過是船的樣子,一艘一艘連成一片。本來夏天的時候就該開業(yè),不知因何事耽誤,選在了初冬開業(yè),卻也絲毫沒有影響人們的熱情,聽著沅江外嗚嗚的風(fēng)聲,在船艙內(nèi)吃著野生烤魚,是一種時興的消費。唐何易請魯奇到這個夜宵城吃晚飯。
他買了一條煙,給魯奇分了一半,然后拆出一包,自己叼上一支,再給魯奇一支,在上下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打火機,按了幾下,火星微弱,到最后只剩下星星之光。他罵道,現(xiàn)在的東西都是水貨。
魯奇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裝好的四方盒子,遞了過去,送你的。
唐何易愣住,這是什么?
魯奇說,和你在一起,十有九次,你會找人借打火機。
唐何易打開,是一個汽油打火機。多年前,他曾經(jīng)用過的牌子,在給人點煙時,在辦公桌上,它作為一種有品質(zhì)的武器存在過的。唐何易聲音如江風(fēng)般潮濕,魯哥,我們今天不醉不歸。
唐何易很久沒有這樣喝過,這幾個月,因為開車,他控制著自己,而今天他是豁出去了。他跟魯奇說,他以前開著自己的公司,最多的時候,他手下有快一百個員工,我現(xiàn)在給老伍開車,這要在以前,老伍給我提鞋,我都不要。這個話題新鮮,魯奇第一次從他嘴里聽到。
你信不信?
信。魯奇也喝了一口酒,酒精在他體內(nèi)流竄,他的眼角有些濕潤,他又想到了兒子。
一盤烤魚在兩人的你來我往中逐漸陳列出骨架。唐何易大叫,老板,加菜!一個小姑娘應(yīng)聲而來,唐何易上下打量著她,站了起來,小云,你是不是小云?
小姑娘是新來的,被他的醉樣嚇了一跳,有些驚慌地說,老板,我不叫小云。
唐何易放松了下來,你長得有些像她,她應(yīng)該也長成大姑娘了,有我,沒我,未必她還餓死了不成。魯奇見他滿口胡話,便說,少喝點。唐何易摟著魯奇的肩,一杯一杯地敬酒,紅著眼睛,大著舌頭說,我沒有兄弟,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魯奇被他情真意切的樣子感染了,叫他,唐兄,以后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盡管說。
唐何易站了起來,說道,如果我哪天找你借錢,你敢不敢借?
魯奇有些驚訝,碰到什么事情了?借多少?
唐何易說,我想重新創(chuàng)業(yè),你能借多少,就借多少。
魯奇沉默。唐何易搖晃著身子坐下來,直指著魯奇笑。魯奇說,我借你五萬。
唐何易坐了起來,那個存折他見過,上面的數(shù)字是七萬。他哽咽著說,魯哥……
恰在這時,高珂的電話打了過來。魯奇舉著電話從烏煙瘴氣的船艙里走出來,江邊的冷風(fēng)讓他清醒了不少。
高珂說,魯叔,如果我結(jié)婚,你給我做娘家人,行嗎?
魯奇驚喜地說,好啊,小子,你終于想通了!等你結(jié)婚,我給你封一個大紅包!
魯叔,我不需要大紅包,我只差一個父親。
淚一下從魯奇的眼眶涌了上來,江風(fēng)是冷的,淚是熱的。
魯叔,你在哪里呢?
在夜宵城跟一個朋友一起喝酒。
我也在這附近呢,我過來找你,好久沒有見你了……
掛了電話,魯奇走進船艙,卻不見了唐何易,想他應(yīng)是去了廁所。他剛坐回凳子,卻見唐何易提著褲子跑得氣喘吁吁,對著魯奇說,那邊有個女人跳河了!
魯奇抄起坐著的木板凳便沖了出去,唐何易跑得褲子都掉了下來,店內(nèi)有好奇看熱鬧的,也跟在他身后跑。唐何易內(nèi)急,但是烤魚店只有一個蹲位,他等不及,跑去沅江邊,剛好看到那個長頭發(fā)的女人站在高處,縱身一跳,他褲子都來不及提就往回跑……沅江邊的路燈一明一滅,很努力地掙扎,卻顯得那么力不從心。他看到遠處有個小黑點在起起伏伏,魯奇迅速脫掉衣服便跳了下去。一跳進水里,魯奇便一個激靈,徹骨的冷,似乎將四肢都凍住了。他對冬天的沅江并不陌生,但是這次感覺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他努力而困難地接近她……起起伏伏中,他看到高珂也混在人群中,滿臉焦灼。他喊了一句,不要下水!聲音微不可聞,心臟部位一股強烈的熱流直通大腦,然后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沒有了動彈的力氣。沉伏中他看到了高珂的身影,還有高珂身邊的唐何易,身影逐漸模糊。然后一個片斷突然就躍了出來,這一刻,他腦海里閃出一道光,為什么會覺得唐何易似曾相識,他第一次看到唐何易,不是在那輛車上,而是在高珂的照片里。
魯奇第一次見到那個男孩,就發(fā)現(xiàn)他身上不同的氣質(zhì):他常會在救援結(jié)束后,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獨處。他站在那兒,會讓人想到陰雨綿綿的老屋屋檐。但是,他轉(zhuǎn)過身來,便陽光燦爛。魯奇當(dāng)時就心一軟,他比自己的兒子大不了幾歲,高珂叫他魯哥,他要高珂叫他魯叔。他問高珂,你這么年輕,怎么會有這樣覺悟和志向,去幫助人,去救人?我感覺,做這個事情的人,每個人都走了很遠的路,身上都有一些故事。高珂說,是啊,我的故事從我八歲那年就開始了。
高珂對于媽媽的影像非常模糊,哪怕在家里的老墻上還掛有她的照片,他不止一次地端詳著她,努力地想象著這個女人給他帶過的溫存。那些模糊的記憶瞬間被埋葬,他拿著一把鏟子掘下去,它們帶著陳年溫暖的氣息,有好幾次他似乎觸手可及。每當(dāng)此時,就會有一張冰冷鐵青的臉,濕漉漉地浮現(xiàn)出來,她從水里被打撈上來的樣子,代替了所有。這是她給他的最深刻的印象,它像一頁符咒,將他八歲之前關(guān)于媽媽的一切全部塵封。每當(dāng)他想起這絕望的一幕,他就會感覺到寒意四起,腮幫處似被眼淚浸泡過的冰涼。在她弄丟五百元,被父親一頓狠揍后,抱了必死的決心時,她一定在他熟睡的時候抱過他,親過他,在深夜,將淚臉緊緊貼著他的腮幫。這么多年了,那種冰涼的感覺還停留在臉上,未曾失去。
那些輕生的人,如果被救上來,還會想著去死嗎?高珂說,我很想問他們一句,可惜,我還沒有碰到這樣的機會。
魯奇說,下次如果有機會,我?guī)湍銌枂枴?/p>
那次,高珂拿著一張照片,指著照片上被學(xué)生圍繞的男人說,這是我的恩人,他給了我信念,他資助了我,還資助了小云和另外一個男孩。
魯奇認真地打量了一眼高珂嘴中的恩人,然后將照片還給高珂,問道,現(xiàn)在他人呢?
高珂說,聽說是出車禍死了,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魯奇感嘆道,可惜了,那么一個好人。
高珂說,我就多幫助下別人,權(quán)當(dāng)報答他了。
如果把這樣的鏡頭挑出來,再重播一次,是要一些時間的,可是當(dāng)它們在魯奇腦海里飛一樣掠過的時候,也許只有一秒。在魯奇沉下水去的一剎那,很多個鏡頭在他腦海中快進:笑著叫他爸爸的兒子,還是十歲時候的樣子……他在水里看到的最后一個鏡頭,就是看見高珂走進了水里,他想就此沉在江底,那里有他的兒子等著他。他也想活著,以娘家人身份,參加高珂的婚禮。
他答應(yīng)了的,答應(yīng)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十
唐易重新站在這塊土地上。唐易,唐不易,唐何易。其實他身份證上一直是唐易,他在外混了這么多年,又有誰真正關(guān)心他叫什么呢?工地上,幾個不同的老板和包工頭復(fù)印了他的身份證,遞還給了他,過幾天再看到他,一臉蒙圈的樣子,叫他,哎,你過來一下。至于那些一個工棚里住著的,你說叫什么就是什么,你可以今天叫大唐,明天叫大宋。所以,他能欺騙到的唯有自己。
當(dāng)他跳進水里,將已經(jīng)失去意識的魯奇扛上岸,他突然對生活有了知覺。那晚的江水總是在某個時刻讓他頭痛欲裂,可是他記住了魯奇的話,很多時候,每個人都在帶病生存或者帶病生活。
最初被扔進垃圾桶的手機卡,已另有使用者。唐易最后一次給自己買了一張新卡。他第一個電話打給“空中飛人”小張。小張問他,你是誰?。刻埔渍f,我是唐易。
誰?
唐不易。
小張明白過來,你這狗日的騙子,開口便罵,罵得痛快淋漓。唐易聽得忍無可忍,打斷他,你他媽想不想要我還錢?這是我的新號碼,要錢就存一下。
第二個電話他打給七十多歲的何老師。聽到他的聲音,何老師聲音有些顫抖,你終于回來了!他問,媽,你還好嗎?
我很好!好得很!我這么大把年紀在外打工,連自己的退休金一起,都給你還債了!
我不是說我死了嗎?他們?yōu)殡y您了嗎?
哪個相信你死了?真死了,你的債就逃得掉了?這輩子不還,下輩子也要還!
唐易眼眶此刻潮濕,是的,媽……不僅債,還有人,這輩子你會遇到什么人,逃也逃不掉。被那夜江水激醒的不僅是知覺,還有唐易死而復(fù)生的過去。那日在群里,看著照片上手抱嬰兒的男孩似曾相識的感覺,找到了答案。當(dāng)年叫高珂的男孩,早已經(jīng)不是十年前青澀少年的模樣,但是他認出了高珂。只是自己老了,他們彼此濕漉漉地打量著對方,他居然沒有認出自己來。
其實,高珂從見到唐易的第一眼起,便認出了他。高珂看到了男人眼中的窘迫和乞求,高珂最終沒有與他確認。高珂心中的唐叔,少年時期的英雄,只會是十年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十年,一棵小樹可以長成大樹,可以長上十圈年輪,一個人從少年走向青年。十年,也不過眨眼之間。自從他決定好好談場戀愛,日子好像過得更快。有一天,他才想起了差點被他遺忘的喬安,喬安的信回復(fù)已是一個月前。喬安在郵件中說:高,謝謝你的分享!一個心懷善念的人,揣著太陽,他不會讓自己墜入黑暗。對于你要的答案,我想了想,大概可以如此總結(jié):活著時不思考死,如同沒有歸期般朝前;臨終時不懷念生,不將希望寄予來生。遵從內(nèi)心,感恩付出,不驕傲自大,不妄自菲薄,做想做的事,不虧欠,不遺憾。
高珂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魯奇的兒子,想起投江的那些女人。那個在沅江邊投河的女子獲救后,高珂問了她,死一次了,還會想著死嗎?女子搖搖頭,不了,臨死的時候就后悔了。
高珂在日記里寫上:活著不思歸期,臨去不念來生。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張爍
【作者簡介】許玲,湖南常德人,已發(fā)表各類題材作品一百五十萬字左右。出版長篇都市小說《向前三十圈》《南回北歸》《五月半夏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