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更筆記

肖復(fù)興，作家，北京人，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xué)院。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理論集一百余部。近著《肖復(fù)興文集》十卷，《肖復(fù)興散文精粹》六卷等。曾獲全國及北京、上海文學(xué)獎，中國好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多種。

是塔希提島，幫助高更撕去了這一層所謂被文明裹挾的羞羞答答的面紗，幫助高更重新找回已經(jīng)失去多年的活力。

我喜歡畫家高更。

說起高更，塔希提島是繞不過去的。可以說，沒有塔希提島，就沒有高更?；蛘哒f，沒有塔希提島，高更頂多是一個巴黎二流或三流的畫家，或是印象派畫作的一個收藏家而已。

對于塔希提島，世人有世人的說法，美術(shù)史有美術(shù)史的說法，毛姆有毛姆的說法，略薩有略薩的說法。但是，對于外人，再怎么說，都是隔靴搔癢，總不會有高更那樣的切膚之感。塔希提島如果是一株大樹，那上面有高更嶄新刺激的生活，有他濃妝艷抹的畫作，也有他如花盛開的情色，甚至噴薄頻出的情欲，還有他寫的圖文并茂至今仍被反復(fù)出版的一本書：《諾阿諾阿》。在這本書里，塔希提島，不僅是一棵活生生的大樹，還成為了一株具有童話般色彩的藝術(shù)之樹，因為那里有高更對塔希提島的想象、夸張、創(chuàng)造和重構(gòu)。

塔希提島，是遠(yuǎn)比包括高更自己所說和所畫的一切，都更為豐富而復(fù)雜的一個藝術(shù)象征。

如今的塔希提島有被整飭一新的高更的墓地，成為了旅游勝地。高更把他對于塔希提島的想象、夸張、創(chuàng)造和重構(gòu)，輻射到現(xiàn)在。

對于一個二十五歲才開始學(xué)畫的人，年齡確實大了些。會畫畫和畫好畫，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呈現(xiàn)出的是兩種不同的形態(tài)。庸庸碌碌地做一個畫匠，什么時代都是會畫畫人中的大多數(shù)，而天才總是鳳毛麟角。他想超出同代人，難度很大。作為印象派后期出現(xiàn)的高更，顯得有些強弩之末。他實在不愿意跟在印象派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趨，他渴望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流派。事實上，早在1883年，高更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就組織過一個蓬塔旺畫派，企圖另張新幟，不過，水過地皮濕，并沒有達(dá)到預(yù)期的效果。

高更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他有著不甘失敗的蓬勃野心，荒草一樣隨風(fēng)瘋長。他不愿意做為天才或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人墊底的龐大的分母之一，這是高更與眾不同的性格。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這樣，也不是所有畫家都能這樣。一個人之所以有這樣的性格，我一直覺得和遺傳基因有關(guān)，再一個密切相關(guān)的便是他的經(jīng)歷。查看高更的經(jīng)歷，他做過七年的水手，在大洋大海上顛簸闖蕩，這讓他具有一種放蕩不羈和鋌而走險的性格。再看他的經(jīng)歷，他和梵高和畢沙羅和好多畫家朋友鬧翻，居然還可以讓梵高瘋狂地割掉自己的耳朵，就可以想象他的性格樣子，同尋常人迥異?，F(xiàn)在，我們可以說他這樣的性格可敬，但在當(dāng)時卻是可怕的。

所以，在四十三歲的那一年，高更才會放棄很多人羨慕的銀行高薪職位，拋棄他的妻子和五個孩子，獨自一人，從馬賽港出發(fā)，在大海上漂泊了六十三天，跑到了南太平洋這個偏僻的塔希提島。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樣的。

不管旁人對于高更如何議論、非議和妄議，或猜測、揣度與懷疑，展現(xiàn)并闖入高更生活的塔希提島，是一個嶄新的，陌生的，又充滿魅惑的世界。異域的風(fēng)情、人情、愛情，都非同尋常的突兀，尖銳而刺激，完全不同于在巴黎司空見慣的一切，尤其是中產(chǎn)階級燈紅酒綠中虛偽矯飾的一切。他不鐘情更不稀罕巴黎時髦的黑貓酒吧或蒙馬特紅磨坊那些藝術(shù)家的聚集之地。偏遠(yuǎn)而荒蠻的塔希提島，給予了高更奪目的新鮮和新奇感，讓他一見傾心，又有了一種在處女地上開墾的渴望和成就感。在這樣冒險、撞擊、想象、幻化和刺激的多重作用下，塔希提島，逐漸成為了高更心靈屬地的一座島。我們塵世中的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找到這樣一塊屬于自己心靈屬地的地方。再豪華的家，只是房子，不是這樣的地方?；蛟S，這就是我們普通凡人與真正的藝術(shù)家不同的地方，是一般世俗的藝術(shù)家與高更這樣藝術(shù)家不同的地方吧。

之所以說塔希提島是高更心靈的屬地，是因為有巴黎作為參照物的醒目對比。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個傷害，不是傷害別人，而是傷害自己，讓醒目的對比，殘酷而直接地傷害自己。讓自己以往所艷羨所癡迷的一切徹底融化，讓自己所厭惡所仇視的一切徹底遠(yuǎn)離，讓自己所信奉乃至信仰的一切徹底坍塌，于是，才能夠再造一個全新的世界。

高更不止一次地表達(dá)著在這樣醒目而殘酷的對比中自己激憤的情感——

南緯17度，夜夜都是美的……

北緯47度，巴黎，我相信，椰子樹已經(jīng)不存在，聲音也不再悅耳動聽。

對歐洲人的粗鄙感到惡心。

在塔西提島，我可以說我還是個盲人。

文明逐漸離我而去，我的思想開始變得淳樸。

我像動物似的自由自在，深信明天也跟今天一樣，每天早晨的太陽對我，也會對別人升起，金光燦爛。

我在島上兩年，卻年輕了二十歲。

也更野蠻，然而更有教養(yǎng)。

……

高更不止一次描述和回憶美麗芳香的塔希提島——

一切都閃爍著流金和陽光的快樂。

珊瑚也爬了上去，把這座小島團(tuán)團(tuán)圍住。

橙黃色的船帆在藍(lán)色海面上不尋常的移動，陽光下礁石的線條有時會突然銀光閃耀。

紫色土地上，細(xì)長的金黃葉子逶迤不絕，完全是一種東方人的語言，一種神秘陌生的文字。

……

然后，他責(zé)問自己，并把觸目所及的一切，歸罪于對比中的巴黎和整個歐洲：我為什么還在猶豫不決，不把這流金，不把這太陽的歡樂盡情潑灑在畫布上？可能是歐洲的老習(xí)慣，我們這些失去活力的民族都在表情上羞羞答答。

在這里，高更對繁華都市所顯現(xiàn)現(xiàn)代化掩藏的罪惡和腐朽的一切，給予了毫不留情的鞭笞。他說那些不過是“粗鄙”，讓他“惡心”;他說那里的“聲音也不再悅耳動聽”;他說只有在這里，他感到“淳樸”，感到“自由”，感到“更有教養(yǎng)”。

是塔希提島，幫助高更撕去了這一層所謂被文明裹挾的羞羞答答的面紗，幫助高更重新找回已經(jīng)失去多年的活力。這種突然爆發(fā)而出的蓬勃的活力，是高更重新獲得的“藝術(shù)荷爾蒙”，不僅表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到中年的這個小個子男人的情色和情欲上，更表現(xiàn)在他的畫作上?？锤吒嫷乃Ｌ釐u所有的畫作，無論是裸女，還是裸男，或是穿著毛利部落民族服裝的男女老少，同雷諾阿畫的那些肥碩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裸女，完全不同;同席勒畫的那些扭曲、深陷情欲苦悶掙扎的裸女裸男，更是完全不同。高更筆下的這些人物，個個都是那樣的結(jié)實壯碩，那樣的沉靜如水，猶如遠(yuǎn)古時代古希臘的雕塑，洞穿塵世上的枯榮沉浮和炎涼陰晴，尤其冷眼向洋睥睨海的那一邊所謂文明高雅修養(yǎng)富有的一切。

再看高更畫的那些風(fēng)景和靜物，無論是樹木花草，還是熱帶水果;無論是恣肆的海洋，還是無邊的夜色，都是那樣大色塊的傾灑，艷麗，而又明快;隨意，而又盡情。沒有一點雜念橫飛的猶豫，沒有一點精雕細(xì)鏤的做作，沒有一點討好他人、屈膝市場、迎合展覽、企盼獲獎的旁騖。高更和巴黎的那些畫家，一下子拉開了遙遠(yuǎn)的距離。盡管有些人不喜歡，甚至嘲弄，但是，高更的這些畫，讓人耳目一新，無法忘掉。

塔希提島，開始闖入藝術(shù)的世界。

塔希提島，因高更而得名。

高更，因塔希提島而重生。

可以說，塔希提島是高更的魂兒，高更就是塔希提島的化身。

其實，藝術(shù)的本質(zhì)，不在于花里胡哨，而在于淳樸。為尋求藝術(shù)新的方向，當(dāng)很多畫家面向廟堂和學(xué)院或自然或新潮的理念朝拜的時候，高更比他們都走得更遠(yuǎn)，來到這座沒有一位畫家來過的荒涼之島，尋找屬于他自己陌生而又傾心的繆斯。他覺得他來對了地方。確實，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fēng)景，只剩下了打卡拍照然后頻繁放在朋友圈招搖的人群如蟻的擁擠和蠕動。

在塔希提島，那里的土著幫助高更找到了這樣失落而久違的淳樸。當(dāng)?shù)氐耐林?，不懂得繪畫，管高更叫“造人的人”——因為他可以在畫布上畫人?！霸烊说娜恕?，這可是一個很高的稱謂，因為上帝才是造人的人。土著對于藝術(shù)界有一種天然和發(fā)自身心的敬慕。

有一個英俊的男青年，曾經(jīng)幫助高更到森林里找黑檀木做木雕，和高更成為了朋友。他常常看高更作畫，高更問他畫得怎樣。他誠懇地對高更說：你畫的和別人不一樣，你對別人有用。這是高更自從畫畫以來第一個人對他說他對人有用。他高興地覺得這個塔希提島上的青年，簡直就是一個孩子，只有孩子才會說藝術(shù)家對別人有用。這種對于繪畫最為淳樸的評論，遠(yuǎn)勝于巴黎沙龍那些高深莫測的評論家頤指氣使的指手畫腳和矯揉造作的評頭論足。這個有用，指的是看完他的畫讓人心里覺得高興，讓人精神上得到滿足，這和在巴黎擠進(jìn)畫展或拍賣會上賣個大價錢的“有用”，完全是兩種價值系統(tǒng)。

在塔希提島，高更有好幾個情人。這一點，曾讓高更飽受非議，特別是那些占據(jù)道德制高點的人的批評。在《諾阿諾阿》一書中，高更自己寫了兩個，一個叫蒂迪，一個叫特哈瑪娜。塔希提島上的毛利女人，和巴黎的貴婦、艷婦以及蕩婦絕然不同，讓高更著迷而沉浸其中。他這樣形容在河邊洗浴的她們：“挺著胸脯，奶頭上的兩片貝殼在紗裙下豎起，像只健康的小野獸那么的靈活婀娜，身上發(fā)出動物和檀香混合的氣息?！F(xiàn)在好香??！’她們說?！备吒f她們是小野獸，多么好的比喻呀，野性中的性感和美感，和文明磨礪后矯飾出來的性感和美感，是多么的不同。巴黎的那些女人，已經(jīng)被文明訓(xùn)練成馴服或扭捏作態(tài)的貓。

在對于藝術(shù)美學(xué)的感悟和見解方面，高更似乎更相信這些毛利女人，而不大相信巴黎沙龍里的貴婦人。有一次，他拿馬奈的那幅《奧林匹亞》畫的照片給蒂迪看，蒂迪說畫得很美。高更聽了特別高興，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巴黎美術(shù)學(xué)院里的人認(rèn)為《奧林匹亞》畫得丑不可言，甚至被說成是淫蕩不堪。

蒂迪望著高更笑，指著畫中躺在床上的奧林匹亞問：她是你的妻子嗎？這話問的，讓高更更是笑個不停。

高更高興地要為她畫一幅肖像。她卻不高興地說：不！轉(zhuǎn)身溜走了。一個多小時之后，她回來了，換了一身漂亮的裙子，耳邊插著一朵鮮花，身上帶著一股異香，臉上現(xiàn)出一種哀怨、嫉妒又快樂的復(fù)雜表情。

這是一個多么生動的女人形象，所呈現(xiàn)出的一切，表情上、內(nèi)心的情感上，都是那么富有層次感，那么豐富，又那么樸素的真實。只有她把裸體的奧林匹亞和美聯(lián)系在一起，然后迅速地又和妻子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她為了這種美，換了一身漂亮的裙子，還要再在耳邊插一朵鮮花。她所做的一切，是那么地自然熨貼，流淌下來的山泉一樣，在叮咚作響和銀光閃爍中完成了心情的表達(dá)和藝術(shù)的展示。

高更很是感動，為她畫了一幅肖像，在高更的眼中，她的五官搭配有一種拉斐爾式的和諧，厚厚的嘴唇簡直有一種雕塑的美。高更在最原始的地方，找到了遠(yuǎn)遠(yuǎn)逝去的古典的美。

那一刻，蒂迪就是奧林匹亞，甚至比奧林匹亞還要美。

高更為特哈瑪娜也畫過一幅畫。那是有一天他半夜（有人說他是到外面找別的女人浪蕩去了）才回到家。說是家，其實，只是用蘆葦做成的簡陋的房子，這樣的房子，即使和巴黎貧民窟的房子都無法相比。但是，在高更的眼里，那蘆葦形同一件樂器，在柔媚的月色風(fēng)聲中，夜夜颯颯響動著美妙的樂曲，伴他和特哈瑪娜度過一個個良宵。

這一天夜里，當(dāng)高更推開蘆葦編成的草門，一眼看見特哈瑪娜赤身裸體地趴在床上，歪過頭來，一雙眼睛如同沉沉濃郁無底的夜色，充滿哀怨和恐懼地望著他。他心里一驚，頓時明白了她的心思（也可能是他自己有些作賊心虛），她一定這個樣子趴在床上等他很久了，她是害怕他再也不會回來了。這種擔(dān)憂，像影子一樣，一直伴隨著她;又像風(fēng)浪中顛簸的船，讓她一直在動蕩之中，不知哪里不知何時可以攏岸。因為在塔希提島，他是一個外來的闖入者，他的根并沒有扎在這里。即使特哈瑪娜從來沒有開口問過他，他自己也回避這個問題，他是否有一天會離開這里？但是，這樣的擔(dān)憂，一直像是夜色籠罩，天亮?xí)r夜色暫時散開，晚上到來的時候，夜色又開始鋪天蓋地地降落。

高更明白，特哈瑪娜對自己這樣的凝視，在憂心忡忡中，也有對自己的深情和真情，那一刻，超乎了情欲與性欲，像一條魚躍出海面，渴望能像鳥一樣飛翔至天空。

高更為這幅夜色中的特哈瑪娜畫了一幅畫，即有名的《游魂》，又叫《精靈在注視》，被稱之為象征主義的代表作。他是將這樣的裸體女人，稱之為精靈的游魂的，便和雷諾阿和席勒所畫的裸女拉開了距離。只要看看1881年高更三十三歲畫的《裸體習(xí)作》，就可以看出明顯的變化，和印象派以及現(xiàn)實主義拉開了距離，而讓高更成為了象征主義畫派的先驅(qū)。

穿著漂亮衣服的蒂迪和裸體的特哈瑪娜，成為了高更描繪塔希提島女人的兩種標(biāo)準(zhǔn)像。在我看來，高更所有這類題材的油畫，都是這兩種畫的變體，只不過，有時候，他也會畫如《塔希提少女》之類的半裸女人;有時候，他也會像《奧林匹亞》里的女人手里拿著一束花作為小小的道具一樣，讓塔希提島的女人手里拿著芒果椰子之類的水果;有時候，他讓她們背后的夜色變幻成明麗的陽光或山光水色，或椰樹蕉林，或沙灘野徑礁石。

在這幅《游魂》中，炫目的紫色夜的背景，鮮亮的黃色的床單，古銅色濃重的特哈瑪娜的裸體，臉上一雙明澈的黑眼睛，股溝上一抹驚心的紅，色彩對比是那樣的富有張力，富有感官刺激，又富有聯(lián)想。那不是現(xiàn)實中所呈現(xiàn)的真正的色彩，而是高更自己主觀色彩在畫布上肆意的揮灑和涂抹。濃重的大色塊，是特哈瑪娜也是高更自己的性格與心情的顯示和宣泄。他愿意這樣暴風(fēng)雨般搖撼得粗枝斜干滿地落花一樣豪放張揚，而不愿意像畢沙羅瑣碎的點彩成型，或莫奈短暫的印象為色，更不愿做倫勃朗那樣的細(xì)致入微的描摹，或華托式色彩明麗的熏染。這樣厚厚的云層堆積而成的大色塊，成為了高更的標(biāo)志，成為了塔希提島的生命底色，為后來者認(rèn)識高更并由此開創(chuàng)自己，打開了一道沉重卻新穎別致的門縫兒。

有一次，高更和島上的土著一起出海捕魚，他捕到兩條金槍魚，魚鉤插進(jìn)了魚唇。按照塔希提島的風(fēng)俗，這是自己在家里的女人出軌的征兆。果然，特哈瑪娜出軌。那天晚上，特哈瑪娜向上帝禱告后，赤身裸體地來到高更的面前，含著眼淚對高更說：你揍我吧，狠狠地揍我吧！

高更沒有揍她。事后，高更說：面對這樣溫存的面孔，這樣美妙的身段，我想到的是一尊完美的雕像。她這樣赤裸全身，好像穿著一件橘黃色的純潔之衣，如比丘的黃袈裟。

看完高更說的這番話，我有些卑劣地暗想，如果特哈瑪娜不是裸體而是穿著漂亮的衣服來到高更的面前，會怎么樣呢？高更還會如此心動，并在心里涌出這種圣潔的想法嗎？在表達(dá)情感方面，塔希提島的土著女人，愿意裸體相示。高更認(rèn)為，這是更接近原始也是更接近古典接近藝術(shù)的一種表達(dá)。因此，在高更的眼里和畫里，裸體的女人更美，更具有和這個丑陋世界對比和抗衡的想象空間和力量。

只是，高更沒有像畫《游魂》一樣，為這樣一尊他認(rèn)為完美的雕像畫一幅畫。

我一直猜想，如果當(dāng)時高更拿起畫筆，會畫成怎樣的一幅畫呢？和《游魂》一樣，有著同樣的夜色嗎？還是有著同樣的裸體？或是不一樣的眼睛？

出軌：男人，女人;此時，彼時，都是一樣的，都是人性中最簡單也最復(fù)雜最原始也最時髦的情與欲的廝纏糾葛。時過境遷之后，我猜不出，無論蒂迪，還是特哈瑪娜，對闖入塔希提島這個小個子白人的露水姻緣，是不是真的一往情深，還是只是一種新鮮的情欲的宣泄。反之，高更對于她們，是不是逢場作戲，或再如何具有美好難忘的旋律，也只是人生中一闕必定戛然而止的插曲。

兩年之后，高更離開了塔希提島。這是命定的別離。無論再怎么美化塔希提島是高更的心靈與精神的故鄉(xiāng)，是他藝術(shù)再造的天堂，那里畢竟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的歸宿。這一點，塔希提島很像我們知青的北大荒，再如何淚流滿面的懷戀和盡心忘情的描摹，知青還是一個個的如候鳥一樣離開了那里。

高更離開塔希提島的時候，特哈瑪娜已經(jīng)一連哭泣了好幾個晚上。她知道，水闊天長，南北東西萬里程，就此天各一方，一別永遠(yuǎn)。

兩年之后，高更寫作《諾阿諾阿》一書時，寫了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船離開碼頭的時候，高更看到特哈瑪娜耳邊的那朵花落在膝蓋上，枯了。這樣的描寫，我是不信的，只是文學(xué)慣常的修辭而已，哪會這樣的巧，船剛好開的時候，情人耳邊的花就恰到好處地落在她的膝蓋上？如果是枯萎，早就該落了。高更，還是巴黎人，歐洲人，還是脫不掉做作的文明派頭——他自己所說的表情上的羞羞答答。我猜想，他“藝術(shù)的荷爾蒙”，這時候，比那朵花還要早就已經(jīng)脫落。

倒是高更說他拿起船上的望遠(yuǎn)鏡，看到了岸上的特哈瑪娜和塔希提島的土著唱著離別憂傷的歌謠，從唇形上看，他知道他們在唱著塔希提島古老的歌謠。那歌謠中有這樣幾句：

快快趕到那個小島，

會看到我的薄情郎，

坐在他喜歡的那棵樹下，

風(fēng)啊，請告訴他我的憂傷……

我相信，這會是真的。只不過，坐在他喜歡的那棵樹下的，不是高更，而是特哈瑪娜。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