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青稞

西月

一

在家鄉(xiāng)門源，有兩條綿延起伏的山脈，叫冷龍嶺和達(dá)坂山，它們都是祁連山脈的一部分，祁連山是中國西部赫赫有名的一條重要的生態(tài)屏障，它綿延800里，總面積2000多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000～6000米。在門源境內(nèi)從西向東，北高南低，兩條山脈平行起伏，似兩條巨龍奔騰而下，中間形成了寬闊的平川。這里海拔2880米以上，離天很近的地方，有一種神奇的谷物——青稞，這種也叫“裸大麥”的農(nóng)作物一路披荊斬棘，戰(zhàn)勝高海拔，缺水、缺氧、多風(fēng)、暴曬等環(huán)境因素，在貧瘠的土地上硬是落地生根，抽穗結(jié)籽，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祁連山下的蕓蕓眾生，這里的人猶如一株一株生長在高原藍(lán)天下的青稞一般，倔強(qiáng)、執(zhí)著、堅韌。

幾億年前由大海中隆起的高原上，青稞種子是怎樣安家落戶的？誰也無從考證，于是乎人們便有了許多美好的想像、傳說、歌謠等誕生了?！叭碎g有了青稞糧，日子過得真甜美；一日三餐不愁吃，頓頓還有。人人感謝云雀鳥，萬眾珍愛青稞粒?！闭f在藏區(qū)流傳著許多有關(guān)青稞種子來歷的，內(nèi)容多為記載狗、鳥、等動物、鳥類帶青稞種子到人間的過程。青稞生長在2600～000米的高原上，雖然青稞在高原上種植只有3500多年歷史，而稻米在長江中下游出現(xiàn)已有一萬年以上，青海喇家遺址出土的面條中說有小米的成分，說距今有4000年左右，但曾養(yǎng)育我們性命的至尊青稞，在我的心里，甚至可以取代五谷中的重量級“稻”和“黍”，我愛它的謙卑，愛它的樸實無華，愛它的堅韌頑強(qiáng)！

我對青稞的記憶，是從我的爺爺輩開始。當(dāng)然，我來到世上時，爺爺已故去多年，都是從父親念念不忘的絮叨中留下記憶的?！澳銧敔斝牡咨屏?、苦性很好的人，那時候，在華熱地區(qū)土地少，僅憑不多的牛羊，養(yǎng)活不了太多的人，于是，他把大部分牛羊和土地留給弟兄們，自己另謀出路。他為了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帶著一家十幾口人和出嫁的妹妹家，離開措哇（部落），行幾十公里，在風(fēng)水較好的尕牧隆安頓下來?！备赣H總是滿懷感慨，可能是出于對自己父親的深深懷念。爺爺在這條溝里，憑著自己的年輕氣盛，帶領(lǐng)全家開墾土地，硬是在這些坡上開出了幾十畝土地，種上青稞。聽父親說，爺爺從來天不亮就起身勞作，干完農(nóng)活，放羊放牛。慢慢地，皇天不負(fù)有心人，莊稼的收成越來越好，牛羊繁殖成群，爺爺成了當(dāng)?shù)馗挥忻麣獾摹邦^人”。中國民間神話傳說中盤古開天辟地，有了日月星辰，江河湖海，大地群山，人類在征服自然的進(jìn)程中繼承了戰(zhàn)天斗地的勇氣和智慧，不斷進(jìn)步，吃著青稞活下來的人們，就是憑借這樣的勇氣和智慧，傳承著青稞一樣不屈不撓的精神。

二

從小隨著父母伺弄莊稼，對青稞心懷敬畏。一年四季都圍繞著種植青稞轉(zhuǎn)。從冰雪消融，土地蘇醒的三月份開始，一家人就為種青稞在做準(zhǔn)備。

三月下旬，下種的季節(jié)，家肥早已拉到地里揚開，種子也撿好曬好了。有人說“撒種子”是一門技術(shù)活兒，會撒的人，撒的種子均勻，播種量不稠不稀，有經(jīng)驗的每次用手指抓起種子的多少，來控制整個一片地的下籽量，確保恰到好處。那時候，看母親在土地上“唰唰唰”地天女散花般均勻撒上青稞種子，父親用“二牛抬杠”這種古老的農(nóng)耕方式，一道道細(xì)細(xì)犁過了，還要淺淺犁，不然種子埋得太深了會影響收成。漫山遍野會聽到父親們吆喝牛馬的聲音——“昂什喬！昂什喬！犁溝里犁！”牛馬也通人性了，不偏不斜，一道兒一道兒，犁得整整齊齊。最后一道程序是“磨地”，就是把犁完的土地用柳條編的五尺見方的“耱子”磨平整，也把種子連同家肥一同埋進(jìn)了土里。卸下犁鏵，給牛套上耱子，我們小孩子是最喜歡磨地，可以和父親一起站在耱子上，因為耱子需要重量，由牛拉著走像坐汽車般暈乎乎的很享受，盡管最后被冒起來的塵土弄成一個土人兒了。那時候的交通工具除了騎馬就靠腳力，那種心境和快樂現(xiàn)在的孩子是無法體會的。

當(dāng)種子撒進(jìn)土地，就像把金色的夢種進(jìn)了地里，大家就日日開始有盼頭了，時不時到田間地頭去看看青稞發(fā)芽了沒。高原的春雨來得遲也來得少，“春雨貴如油”呢！幾場春雨過后，時令已到五月份，青稞苗嫩生生地長出來了，“比丟兒”（布谷鳥）清脆地唱起春天的歌——比丟！比丟！比比丟！比丟！比丟！比比丟！每一位農(nóng)家人，聽到這歌聲，就知道青稞在布谷鳥的吶喊助威下加油生長，心里甜滋滋的。

后來，有了條播機(jī)，種的青稞很整齊，在六月中旬，青稞已經(jīng)五六寸長了，農(nóng)人們又扛起鋤頭上地拔草了。這個季節(jié)，高原變得溫柔美麗。風(fēng)柔柔地輕拂，天藍(lán)得醉人，布谷鳥也是叫得最歡的時候，把窩建在莊稼茂盛的田埂上繁育后代。拔草的刺啦刺啦聲和鳥兒的叫聲猶如在演奏著一曲曲輕音樂。從小小幼苗到蔥蘢壯實的生長中，青稞苗要接受我們難以想象的嚴(yán)酷考驗。高原的白天和夜晚、早晚溫差大，有時候六月飛雪，寒冷徹骨；有時候驕陽似火，干旱焦渴。青稞苗都扛過去了，節(jié)節(jié)拔高。

除草過后，是一個較長的生長期，三個月之后，當(dāng)你走在分蘗結(jié)籽的青稞地邊，那五寸多長的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沉甸甸的穗頭壓彎了腰，人們說，有內(nèi)涵的人像青稞一樣懂得謙卑，多么貼切的比喻?。〗?jīng)過繁復(fù)的勞作和漫長的守望，農(nóng)人們看到豐收在即，那份期盼已久的喜悅一下子被擊中，成就感滿滿。當(dāng)然，靠天吃飯的鄉(xiāng)親們還要看天公的心情，他要是沒有雹子、颶風(fēng)、暴雨的威脅，農(nóng)人顆粒歸倉的愿望才能順利實現(xiàn)，“一年的莊稼兩年的苦”，一年的辛勞才不會白費。

九月份，收黃田。祁連山下的山川溝壑，成熟的青稞等待銀鐮的認(rèn)領(lǐng)。這是一個讓人喜悅、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最勞累的季節(jié)。開鐮收割，每家每戶從庫房里取出鐮刀磨刀嚯嚯，鐮刀閃著锃亮的光。那時候，十幾歲的我在放學(xué)后及周六周日都隨父母去收田。在祁連山根的一個高掌上有一塊我家的青稞地，離家七八公里，早上駕著馬車出發(fā)，走上一個多小時到達(dá)。那時候也能割上二三十個青稞捆子。中午歇在地頭，香芫、灰條等野菜濃烈的香味彌漫在四周，暖瓶里的奶茶，和母親烙的白青稞干糧都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身后是冷龍嶺雪峰，身前是蒼茫大地，抬頭，雛鷹在藍(lán)天上盤旋，一溜兒大雁往南飛，腳下是奔跑嬉戲的地鼠，耳邊是各種鳥叫蟲鳴，萬物的神奇引發(fā)我無限的遐思。傍晚時分，在夕陽中，我們順便把一天割的青稞捆子放上馬車?yán)丶?。我躺在高高的捆子堆上，聽著馬蹄“嘚嘚嘚”的聲響、車轱轆的“吱扭吱扭”聲和父親甩出的清脆馬鞭聲，很愜意地哼著歌兒，一天的勞累會跑得無影無蹤。當(dāng)然，在驕陽下勞動，也有很狼狽的時候。一次我和哥哥隨父親到一個山頂上去割青稞，那個坡陡得幾乎是80度，半日下來，我累趴了，頭朝斜坡下倒躺在那里就睡著了，這件事被家里人“取笑”了我很久，說我不是勞動的料。俗話說“割田要淌八股兒汗哩”，從小到大，在割田的過程中，我更多地看到鄉(xiāng)親們臉上流下的熱汗和被汗水浸透的背影，但他們爽朗的笑聲在田野里回蕩，成為我一生美好、難忘的回憶。

取捆子，雖然周期不長，但也十分艱辛。已經(jīng)是初冬了，鄉(xiāng)親們駕著馬車或牛車，到山地里去拉青稞、油菜捆子。一個人在用尖嘴的鐵叉子把捆子挑上，再用最大的力氣往車上扔，車上的人要穩(wěn)穩(wěn)地接住，一層一層摞好，要高出車的十來倍，再用皮繩綁得牢牢的拉下山，看著搖搖欲墜的車，有時候心里涼刷刷的，家鄉(xiāng)多山地，在結(jié)霜的地上行走，危險的事情也經(jīng)常發(fā)生。當(dāng)然，再大的困難都難不倒勞動人民。

碾場。捆子都取回來了，在場上摞成了小山。時令已進(jìn)入嚴(yán)冬。大伙兒開始碾場了。雞叫頭邊，村莊里就開始亮了燈。一會兒場邊燃起了火，人聲多起來，牛馬的叫聲響起來。鄉(xiāng)親們借著火光“攤場”叉揚把青稞捆子一個一個鋪滿場面，用鐮刀砍開每一個捆子的“腰巴兒”，弄均勻。給牛馬套上石碌碡，趕著它們轉(zhuǎn)幾個小時的圈圈，直到把青顆粒都碾出來為止。中間還有幾次的“翻場”，就是碾幾遍再把青稞翻個身。“起場”鄉(xiāng)親們用嫻熟的手法把青稞秸一叉揚一叉揚挑出場，堆在邊兒上，再用“掠桿（長長的掃帚）”把長麥衣掃出一層，這是一年燒火做飯的主要原料。然后把剩下的青稞在場中心堆成一條橫線，用木掀借著風(fēng)力開始“揚場”。等風(fēng)兒把麥衣都吹到一邊，剩下的都是青灰色的青稞粒，鄉(xiāng)親們懷著豐收的喜悅，把它們仔細(xì)地裝進(jìn)麻袋，拉回家。真正做到了顆粒歸倉，心才算是穩(wěn)了下來。母親們下午走進(jìn)家里燒一壺濃茶，父親們美美吸幾瓶旱煙，才算解了乏。

最讓人懷念的是趴在糧食堆上幫母親撿石粒兒、小土塊兒，我們是奔著那些“蕨麻粒兒”“豬奶頭”（一種野菜根莖）等又香又甜的好東西去的；青稞散發(fā)出的那種淡淡的清香讓人不舍；擁抱著糧食的那種幸福更無以言表。我們好奇地學(xué)母親用篩子篩掉癟青稞，用簸箕顛出芒。把拾掇好的青稞裝進(jìn)麻袋或羊毛口袋，送到磨坊去磨面。古老的水磨憑借水力轉(zhuǎn)動磨盤，人在那里一簸箕一簸箕添青稞，磨出的面頭遍是二等面，二遍一等面，三遍是三等，最后剩下的是麩皮。磨面的人走出磨坊又是一個面人兒了，從頭到腳覆蓋了一層白花花的面粉。

三

記得我家種了很久的一種青稞品種，叫“白浪散”，用它磨的面很白，加上母親出眾的做面食的手藝，讓一家人覺得日子是那么甜美。大鐵鍋里烙出的青稞面饃饃，外脆里酥，用它搟的長面光滑爽口，看相好，吃得香。

外祖母是做青稞面的好手。她有一張慈祥的面龐，和藹的性格，為人厚道，對我們十幾個家孫外孫疼愛有加，是我們眾多孫子的精神寄托。記得她快七十歲的時候，家里人都上工去了，她為了給上工的人改善伙食，就用青稞面搓搓魚兒，等舅舅們收工回來卻看到外祖母在廚房里暈倒了，把家里人嚇壞了！外祖母有高血壓，又是一位極勤快的人，她是閑不住的。外祖母的好客在村子里、親戚們中間成為美談。每次家里來人，她的“長面”“搓魚兒”一會兒功夫就做好，來人客氣時，她趁其不備把一盤子面又倒進(jìn)客人的碗里，直到客人吃得滿嘴溢香，心滿意足為止。外祖母去世已二十多年，在這個世上，我最懷念的人就是她，外祖母就像一株樸實無華，讓人充滿喜悅的青稞一樣。

四

俗話說人間有三寶，就是詩酒茶。高原人發(fā)明了古老的釀造青稞酒的工藝，以青稞為原料，通過繁雜、嚴(yán)格的工序提取那清涼涼的玉液，它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先苦后甘，回味悠長，充滿了誘惑。人們對青稞酒都有無法磨滅的記憶。家鄉(xiāng)沒有造酒廠，青稞酒都是從山那邊的互助拉來買的。兒時，看到父親們在節(jié)日或農(nóng)閑時節(jié)聚在一起，熱炕上盤腿坐下，海闊天空聊一年的莊稼收成，聊牲畜的飼養(yǎng)，聊兒女的婚配，聊莊子上的大事小事。母親們則端熱茶，煮肉，搟長面，父親們喝上二兩青稞酒的那份愜意和快樂感染著我們。也只有喝了酒的父親們沒有了平日的威嚴(yán)，變得樂呵呵的，讓孩子們愿意接近。父親們和快成家立業(yè)的男子才有資格在酒場上喝酒。大小輩分不一樣在酒場上的表現(xiàn)也不一樣。和長輩劃拳喝酒，要先給長輩敬三杯酒，再一只手劃拳另一只手隨著，以示尊敬，叫的酒令也全是吉祥尊敬的。而同輩之間喝酒，要拿出全部的男子漢氣概，不愿認(rèn)輸，十個數(shù)字的猜拳游戲，代表著尊嚴(yán)、膽識和智慧，也代表著友誼、開心和快樂。在抑揚頓挫的“點點兒圓、圓點點兒”“二喜臨門到、二梅花、兩個人好啊”“三元報喜、元三三、三三元哪”“四季發(fā)財、財您發(fā)”“五魁首啊”“六六順、六連喜、高升、六蓮花”“七喬喬（邀請）、喬到家里坐”“八匹馬兒跑、八仙到”“久九長興到、九子連心、九星高照”“十滿堂、滿堂喜”，酒令中充滿美好的祝福和人間的煙火氣息，在莊院里回蕩，釋放著高原男人的本真和美好期望。

高天厚土，至尊青稞。滲進(jìn)我們童年時光里的，有炒青稞的焦脆味兒，有糌粑的濃香味兒，有搓魚兒的清香味兒，有青稞酒的醇香味兒；有馬匹套著料袋咀嚼青稞的清脆聲，有雞群在院子里啄食青稞的“咔咔”聲；有親人們站在青稞地邊觀望的背影，有他們揮汗如雨勞作的場景；我的父輩們、鄉(xiāng)親們，是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青稞一樣，堅韌，淳厚，樸實，積極向上，他們有著青稞的秉性，傳承了青稞的精神。喂養(yǎng)青海驄的青稞，養(yǎng)育高原人的青稞，它們在又一個盛大的秋天給大地送上黃金，送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