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穩(wěn)
如果一座城市有自己的心臟,地鐵就是它的血管。杭州地鐵1號線的上行末班車到達鳳起路的時間是22:53。地鐵里的風是在顯光屏和車壁之間穿梭的幽靈,他們隨著每天的一程一程,透支著喉嚨最后的沙啞嗓音。
22:26,我搭上了夜班車去往下沙江濱。雖然不是末班車,但這站是平日里的一號線二號線換乘的人流匯集點,人們把臉當餅往玻璃門上貼的擁擠列車,已經(jīng)明顯少了太多人。我靠著不開關一側的車門,握著最近的鐵扶手,側著臉對著隔壁的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出神。望不見盡頭的列車內(nèi)部就像長長的巷弄,又像在江上漂泊的廢棄龍舟,和往常一樣低著頭看手機的大學生、拖著半人高的笨重行李的輾轉(zhuǎn)者、西裝革履卻掛著疲意沉沉睡去的上班族坐在兩側。他們的臉上有我不曾見證的褶皺和陰影,同時透露著一樣的游離、陌生,但又有說不出的親切,是一個人久處于自己畫地為牢的小世界里或是漸漸過渡到了老年以后顯出的相似的面貌——人類的總面孔,疲憊和孤獨。
“杭州地鐵1號線全長53.62千米,共設34座車站。2017年,杭州地鐵1號線日均客流量為61.6萬人次?!?/p>
我不是土生土長的杭州人,但我不到18歲的人生里已經(jīng)在杭州度過了5年時光。2017年,住處在城西的我考到了城東的高中,正巧同時杭州地鐵2號線開通,我開始了橫貫東西的輾轉(zhuǎn)。除了夜晚,有時上車是睡眼蒙嚨的早晨,我可以看到和我一樣返校的同學把作業(yè)本攤在行李箱上急急忙忙地補著最后一道完成了一半的大題;有時上車是略微慵懶的午后,這時我會隨車搖晃到西湖景區(qū),挑自己從沒去過的一個站臺下車。由此,慢慢洞悉這個城市的脈搏。
上行路線里,鳳起路站已經(jīng)是西湖景區(qū)最后一站,以此為起點,接下來的三站都是商業(yè)中心區(qū)。這里匯集了杭州最重要的幾個商場,周圍星羅棋布地分散著銀行、美食街、特色文化店以及隱匿在一排排懸鈴木之間曲曲折折的小區(qū)街道。這是杭州最“不夜”的地方,建筑物上的大型燈牌和街上的車燈亮徹整個夜晚,大運河的街燈映襯著辦公樓走出來的西裝革履成功人士的影。從這幾站上車的人,多數(shù)分為兩種——在火車東站下車的人奔赴下一場旅途,直到進入了下沙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才下車的人回到自己熟悉的大學。繁忙的城市有規(guī)律地運作,盡力地展現(xiàn)自己輝煌的軌跡。
杭州的外地人很多,有固定居所的卻很少。不完全意義上,我也算是其中一員。這個圈子很廣,莘莘學子、追求更高生活水平的公司實習生、謀求更大市場的創(chuàng)業(yè)者……除了學生以外,得到自己渴望的生活的人少,落寞離開的人多。他們搭乘最早班的地鐵而作,隨著注滿月亮血液的末班車而歸。二樓開咖啡吧的青年苦于店鋪長期虧損,不斷調(diào)整經(jīng)營策略,店鋪名稱都換了好幾個;經(jīng)營著街角便利店的外省女人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卻為戶籍制度耽誤了兒子的升學而抱憾不已;小區(qū)一樓擁擠的房間里住著一家四口人,他們把衣服放在紅色的臉盆里,臉盆藏到了床底下;在一個街口,老人的信箱里依然空空如也,而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次去信箱張望,就像《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中,馬爾克斯塑造的那個等了一生退休金的老人,而我無從得知他在等待什么。一個城市真正的樣子是它的兜底。杭州的兜底是充滿倦意的,雖然沒有像上海和北京那樣強烈的貧富差距,但是仍然有人在這個城市背負著理想不斷掙扎。這是它本來的樣子,也是它該有的樣子。謀生本不易,更何況在一個發(fā)展速度快到只能讓人見到逐漸消散的尾氣的城市。然而,真正令人訝異的是,城市到底是怎樣地集包容性與分揀性于一身,它給人以浮世的躁氣,又用點綴著的活力自發(fā)地為人蕩滌人心的部分塵埃。正如下了班的人坐在地鐵車廂里小憩,像航海,又像穿梭到了另一個時空。正如放了學的我背靠著不打開一邊的車門,出神地觀察一張張面龐,猜測每個人背后的故事——我無法確認瞬間的情景是否具有意義,更無法辨認生活是特殊的抑或平凡的,就好像快門閃過,視野里留下一塊光斑,就好像做了一場夢。
“在夢里,我坐車,忘記了車站,一直坐到終點,天真黑呀,滿地都是電線,我在找誰呢?”顧城這樣寫下《終點》。
地鐵疾馳?!皫臀宜鸵环萑饲榘?,我沒空去醫(yī)院看他?!迸赃呑坏陌⒁陶谕娫?,語氣聽起來急匆匆的。夜晚的車廂很安靜,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大家都能聽見。這也許也算是一種短暫的“命運共同體”——張開耳朵的人被其他人聽見。女聲仍然在報站,便意味著一站站下車的人尋到了自己的角落,各自散了。
下沙江濱站是一號線的終點站。我走出站口。遠離了市中心的城郊道路的夜晚也有不多的車,光柱在空中交錯,側邊望去像是《2001太空漫游》中的結尾場景。我依然會被城市的碎片畫面吸引,比如外賣小哥接過商品的燒烤攤標牌的字體,比如行道樹的影,比如河中間一塊地方發(fā)出的粼粼波光——我想是居民樓燈的倒影。我依然在看,在想,只是不再是在那個安靜的、一直搖晃著的地方。
肖堯留言
我給本篇文章貼上“文學”的標簽,是在讀到“人類的總面孔,疲憊和孤獨”之后。心里暗暗贊嘆:這很文學。大多數(shù)時候,你很難說清楚,文學與作文的區(qū)別到底是什么,但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那么一條線,越線而上,就是文學;而大多數(shù)的文字,只能叫中規(guī)中矩的作文而已。在我這里,這條線,可能來自一種對生活的概括能力,那是一種閱盡千帆,讀盡萬字之后的感慨、總結或提煉。人文關懷,這實在是文學的使命必達?!暗罔F”二字,極簡,但我們的人生足可涵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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