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來自異域的動物

陳曉

忽必烈大汗坐在一個由四頭象載著的木制亭子中（《馬可·波羅游記》插圖）

宮廷舞獸

宮廷舞獸是唐代宮廷的一個特殊物種。那些在宮廷宴會上跳舞的動物，并不是在中國從未見過的稀罕物種，它們更多代表的是外來的捕捉和馴養(yǎng)技術(shù)。在宮廷舞獸中，舞馬的姿態(tài)是最精細優(yōu)美的，據(jù)說它們不僅可以口銜酒杯向君王敬酒，還可以邊醉邊舞，但大象和犀牛卻是舞獸中最引人注目的。

對中國人來說，大象并不算外來之物。在青銅時代，大象就是黃河流域常見的野獸。隨著中國北部森林的減少和人口增加，這種龐然大物逐漸遷移到南方。美國學(xué)者謝弗曾考證，雖然中國境內(nèi)有這些動物，但可以用于表演的大象卻是外來的異物。犀牛和大象一樣，在史前時代就是中國北方常見的動物，唐代時活動在長江以南相當(dāng)廣闊的地域。但或許是沒有掌握捕捉方法，唐朝人沒有捉到過境內(nèi)的這種原始動物來加以訓(xùn)練。段成式是一位專門搜集奇聞軼事的學(xué)者，他在《酉陽雜俎》里記載了來自非洲的客商如何用“狙杙”來捕捉犀牛。所謂“狙杙”，就是拴猴的木樁。在犀牛出沒的地方埋下木樁，犀牛喜歡伸起前腳，靠著木樁休息。一旦木樁倒折，犀牛就仰面倒地，不能翻身起來，這時候最易被捕捉。

馴犀和馴象都是異域獻給唐朝皇室的禮物，它們被關(guān)在唐朝宮廷的獸苑之中，每天供給定量的大米和豆米食物。在嚴寒的冬天里會被披上羊皮和毛氈，瑟瑟等待參加大唐朝廷的慶典活動。這些巨獸都怕冷，被貢獻到中國北方后，每年冬天都是它們難挨的日子。史書記載，一頭在796年送到京城的犀牛，到第二年冬天就因為忍受不了嚴寒的天氣而死在了唐朝的獸苑之中。活下來的犀牛和大象們，會一起在大型宮廷宴會上表演助興。705年時。唐中宗就曾經(jīng)在洛陽南門觀看斗象表演。但是最有名的還是玄宗統(tǒng)治時期的舞象表演?！按笙笕雸觯虬莼蛭?，動容鼓旅，中于音律。”在大象表演的同時，還有舞馬、山車、陸船，以及散樂、雜戲的演出。

朝廷的奢侈與禁止奢侈之風(fēng)一直在相互交替著。每次風(fēng)向有變，首先就表現(xiàn)在這些舞獸的命運上。當(dāng)朝廷提倡克勤克儉的時期，這些舞獸就成了被輕蔑的對象。它們要么被關(guān)進獸苑，棄而不用，要么被放逐鄉(xiāng)野，以安民生。780年，唐德宗繼位時，為了表明他的簡樸，下令釋放了32頭大象。一起被釋放的還有鷹犬和100多名宮女。這些大象全都被送到了荊山之陽，這里正是長江中游中國種黑象的棲息之地。這些土生大象因為顏色黝黑、身體丑陋，因此被稱為江豬。

留在宮廷中的舞獸，在朝代更替時結(jié)局大多都相當(dāng)悲慘?！鞍彩分畞y”不僅生靈涂炭，也禍及這些動物。史書記載，當(dāng)安祿山攻克洛陽之后，在洛陽大宴群臣，要利用大象率舞來表明自己是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他于是仿效唐代的朝政文化，想在那些沒有見過大唐文化的幽燕部落首領(lǐng)前，來一場百獸朝拜的聲樂表演。表演前，安祿山對這些塞外的胡人夸口：“吾當(dāng)有天下。大象自南海奔走而至，見吾必拜。鳥獸尚知天命有所歸，何況人乎？”可當(dāng)舞象們被牽引至大殿上后，卻并沒有朝拜起舞。“祿山大懷慚怒，命置于檻阱中，以烈火爇之，以刀槊，俾壯士乘高投之洞中，胸臆血流數(shù)丈。鷹人、樂工見者，無不掩泣?！弊蕴拼院?，鮮有再見到這些宮廷舞獸的身影。

獵禽獵獸

伊朗裔法籍史學(xué)家阿里·瑪扎海里在其名著《絲綢之路──中國·波斯文化交流史》中陳列了很多珍貴的波斯文獻，其中一位波斯商人的旅游日記記錄了明代的宮廷中，獅子、獵豹和猞猁都是重要的貢物?！霸诘谖宓缹m苑內(nèi)，他們養(yǎng)著一些獅子、豹子、獵豹、猞猁猻以及吐蕃狗。吐蕃狗是一些長毛的身材巨大的動物，如同獅子一樣勇猛。土耳其算端（蘇丹）有一大群這樣的狗，民眾稱之為薩姆松狗。但它們是來自吐蕃的一種犬類，漢人于吐蕃附近的山上捕捉這種狗?！边@些動物都是由近東的國家進貢奉獻的，那里的人們善于捕捉和訓(xùn)練這些兇猛的動物，其中尤為著名的是具有神話色彩的君王塔赫穆拉斯：“由于長期觀察森林中的野獸，他選中了猞猁猻和獵豹。他在荒涼的地方以陷阱捕獲了它們，訓(xùn)練它們?yōu)樽约横鳙C。在那些兇猛和疾飛的禽類中，他選中了雄鷹和大隼，把它們訓(xùn)練得如此之好，以至于全世界都對此感到驚奇?！?p>

猞猁，別稱“猞猁猻”

猞猁猻又稱大山貓，比家貓略大一些。據(jù)說在大自然中它是獅子的盟友，為獅子充當(dāng)向?qū)Р⒁元{子吃剩的殘余物為食。而吐蕃狗，則是獵取麝麂的好手。它們長著一顆碩大的頭顱，有如同盾牌般的耳朵，尾巴像獅子一樣剛硬有力，甚至攻擊老虎也不畏懼。獵豹幾乎與獵兔狗的大小一樣，據(jù)說在波斯，人們用白奶酪這樣的高級食物來馴養(yǎng)它。對于一頭“豹”來說，獵豹的體形太瘦小了，但它在狩獵時卻能很快抓住獵物。它速度快，頭腦靈活，不是直接追趕獵物，而是左右奔馳，跑“之”字形路線驅(qū)趕獵物。獵豹的使用在西亞和南亞非常普遍，蘇美爾人就曾經(jīng)使用過獵豹，勇敢的赫梯人甚至馴化了真正的黑豹，并將其用于狩獵。蒙古汗在一些大型狩獵活動中曾使用過上千頭獵豹。

到唐代時，這些兇猛但善于捕捉獵物的馴獸被作為西域貢品進入漢土。在713年的史籍中，將康國的貢物形容為狗豹之類。實際上，狗和豹在外形上毫無可比之處，它們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可以馴服用于狩獵。在唐中宗李顯的長子懿德太子墓的壁畫上，能看到若干狩獵游戲的內(nèi)容，其中還有罕見的馴豹圖。幾個馴養(yǎng)人各牽一豹，手執(zhí)錘形器，列隊而行。馴豹實心黑斑的身上穿著釘有鉚釘?shù)逆z甲，在一眾鷹、鷂、犬、馬中顯得威風(fēng)凜凜。

除了獵豹外，鷹也是從近東傳入中國宮廷的重要獵禽。唐朝皇宮中的大鷹坊緊鄰狗坊。鷹坊里養(yǎng)著至少四種獵鷹。最稀有、最顯貴的是雕，尤其是金雕;最高雅、最具有貴族派頭的是隼;特別受珍視的是白色的格陵蘭鶻。唐太宗本人就有一只格陵蘭鶻，起名為“將軍”。只要進入皇宮中的鷹，都要被裝上玉或者金以及其他雕鏤金屬做成的尾鈴，而鷂子則佩戴上刺繡的項圈，所有獵禽都配有皮革、青絲或云錦的腳帶，戴有玉旋軸的皮帶，鍍金的棲木以及雕刻油漆而成的鷹籠。在宮廷狩獵時傾巢而出，頗為壯觀。

這些善于狩獵的猛禽猛獸，還挾帶著異域的神秘色彩，成為軍隊中勇猛善戰(zhàn)的圖騰。唐朝曾經(jīng)將被稱為驍騎的戰(zhàn)士重新命名為豹騎，威衛(wèi)也就是相應(yīng)地成了豹韜衛(wèi)。在古代兵書《六韜》中，其中一章命名為“豹韜”，論述在各種特殊地形下如何作戰(zhàn)的戰(zhàn)術(shù)問題。在武則天統(tǒng)治時代，幾組侍衛(wèi)將軍的紫羅衫上都飾有獅、虎、豹，以及鷹、鶻等生性兇悍的禽獸形象。鷹還被納入唐朝醫(yī)藥的用藥范疇，成為中藥房中的藥材：將鷹爪燒成灰，和水服用，可以治療狐魅;將鷹糞燒成灰，調(diào)入一勺酒中，就成了一劑解毒藥。

猛獸獅子

貞觀九年，唐太宗得到了一頭康國貢獻的獅子。太宗命令大學(xué)士虞世南作賦贊譽，這位詩人寫了一篇辭藻華麗的“獅子賦”，敬畏地稱贊它是“絕域之神獸”，“瞋目電曜，發(fā)聲雷響。拉虎吞貔，裂犀分象。碎遒兕于齦腭，屈巴蛇于指掌。踐藉則林麓摧殘，哮吼則江河振蕩”。這篇文章形象生動地表達了中世紀時中國人對于獸中之王的敬畏態(tài)度?？祰暘{這件事還被載于史書《實錄》，可見在當(dāng)時被認為是一件很值得紀念的事情。

雄獅

除了康國外，在公元七、八世紀，向唐朝皇帝敬獻獅子的西域國家為數(shù)不少。吐火羅國、波斯、大食都曾用獅子作為貢品。其中大食國貢獻獅子時被唐中宗拒收。皇帝拒收貢品通常被認為是表現(xiàn)德政的姿態(tài)。比如唐肅宗就曾經(jīng)在安史叛軍攻陷兩京的危難年景時，發(fā)布了一條詔令，停貢鷹鷂、狗豹。而唐中宗拒收獅子，除了表現(xiàn)德政的良善意愿，還有一個客觀原因是一位大臣提出來，喂養(yǎng)獅子這樣的巨獸的費用是非常高昂的。

李肇在《唐國史補》中記載了一則有關(guān)獅子的軼事：“開元末（約741），西國獻獅子。至長安西道中，系于驛樹，樹近井，獅子哮吼，若不自安。俄頃風(fēng)雷大至，果有龍出井而去?！薄短茋费a》所載之事，說明古代中國人心目中的獅子，不同于尋常野獸，而具有某種靈性。它被認為擁有可怕的力量，哪怕是身上散發(fā)出的氣味，都讓蒼蠅和蚊蟲不敢落在獅子尾制作成的拂塵上。還有一種傳說是如果一位樂師用獅子筋制成弦來彈奏的話，其余的琴弦就會斷絕。甚至連獅子的畫像也會使百獸敬畏。8世紀的唐朝宮廷畫家韋無忝擅長畫異獸，他創(chuàng)作的獅子畫像，甚至能使其他野獸看了害怕。傳說與真實相互纏繞在一起，讓獅子成為身價最高的貢品。史書上記載明廷對朝貢者的待遇：“獅子比馬匹擁有十倍的榮譽和豪華。獵豹和作狩獵用的猞猁猻各自有權(quán)獲得相當(dāng)于獅子一半的榮譽和豪華排場?！?/p>

但實際上，獻到中國來的獅子，主要是供皇家觀賞。這種獅子，是經(jīng)過人工馴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傳說中的神威。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在他的游記里，寫到韃靼皇帝身邊的獅子就十分馴良。馬可·波羅記述的是一次新年朝拜會?；实墼诮邮芡豕F族們的禮物后，請客人入席，由樂師和梨園子弟表演節(jié)目，招待眾位賓客……這時，有一頭獅子被帶到皇帝陛下跟前，十分馴良地躺在皇帝的腳下。當(dāng)然它們也表現(xiàn)出過獸中之王的威風(fēng)。在《馬可·波羅游記》第十八章中，花了相當(dāng)多的筆墨來描繪了皇家豢養(yǎng)的獅子捕獵和生活的情景：大汗養(yǎng)著許多獵鹿用的豹和山貓，還有許多獅子，較巴比倫的獅子還要大。它的皮毛光澤，顏色美麗——兩側(cè)有條紋，間以黑、白、紅三種顏色。這種獅子善于襲取野豬、野牛、驢、熊、鹿、獐和其他供游獵娛樂用的走獸。獅子捕獵動物時的兇猛氣勢和敏捷靈快，使人看了贊嘆不絕。但如果想欣賞到這樣的狩獵表演，最妥當(dāng)?shù)姆椒ㄊ菭恐{子逆風(fēng)前進，使獵物無法嗅到它們的氣味，否則獵物會立刻逃得無影無蹤，這就失去了行獵取樂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