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銅鈴鐺

莊夏

在老宅里，我找到一顆銅鈴鐺，時光在它身上留下斑駁的綠，它比我印象中小上許多，我輕輕把它握住，緩緩搖動，低沉渾厚的聲音一如二十年前。

我想到了外婆，只是在腦海中，關(guān)于她的記憶實在太淡，甚至不記得她去世時，我是否哭過。

母親出生時，外婆已過了四十歲，從我記事起，外婆就有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癡呆癥，外公去世得早，外婆只好輪流住到幾個子女家。

住在我們家時，她看到大衣柜上穿衣鏡里的自己，不明白為什么有個不認識的人站在那，每次都要對著鏡子問：“你是誰呀？”

我看著她覺得很好笑，大人怎么連鏡子都不認識呢。她得不到回答，害怕起來，像小孩子一樣趕忙找到母親，訴說自己的疑惑，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母親只得扯了一塊花布，將穿衣鏡嚴嚴實實遮擋起來。

外婆去世后好幾年，那塊花布依舊掛在穿衣鏡上，我們每天把它拉開又合上，沒有母親的命令，誰也不敢把它取下來。

母親既要照顧外婆，又要照顧我們姐弟三人，忙不過來，于是，稍大的我被送到阿姨家?guī)?。一個多月后回來時，外婆競連我也不認識了，她一邊喊著“這是誰家的孩子，跑到我家來干什么”，一邊把我往外推，見我不走，還拿起掃帚打我。那時候，我不懂“老年癡呆”是什么，我又氣又委屈，直掉眼淚。不明白我的外婆為什么和別人的外婆不一樣呢？

外婆去世的時候，我剛上小學(xué)不久，對死亡沒有一點概念，完全不懂死亡就是消失，就是陰陽兩隔，永不再見。我只記得放學(xué)時，有個會騎摩托車的親戚趕到學(xué)校，把我送到舅舅家，葬禮就是在那兒辦的，很多大人忙來忙去，周圍一片白茫茫，我好奇地四處看著，在宴桌上找好吃的。

那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只銅鈴鐺，古色古香的，搖起來，響聲低沉渾厚，又帶著點悅耳。我很喜歡。母親說那是外婆留下來的。我時常拿了來，放在耳邊搖晃著聽。

這貧瘠的幾個片段就構(gòu)成了我對外婆的所有記憶。印象中，我沒有為她做過什么，沒有祖孫相依的溫馨畫面，也許也曾陪她聊天，給她梳頭，但大約也因沒帶什么感情，就如同功課一般，覺得寡淡得很。

整整二十年過去了，當我歷經(jīng)人生種種，重又看見這顆銅鈴鐺時，一陣心痛募地蔓延胸腔。林中分出許多岔路，許多人事就消失在人跡未至處，外婆這條小徑，我曾踏足，卻從未細細走過，只因那時，我根本不懂愛與陪伴。

我撫著鈴鐺，淚如雨下，我想到了外婆像個孩子一樣對著鏡子怯怯地問“你是誰呀”，我想到了我第一次參加葬禮，那一天，我的媽媽沒有媽媽了。我想到了我是媽媽的女兒，她是媽媽的媽媽，而我從來沒有給過患老年癡呆癥的她愛和關(guān)懷。若時光重來，我真想好好抱抱外婆，告訴她：

別怕，鏡子里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