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黃色蝴蝶裙

許倩倩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秋的涼已在不經(jīng)意間滲進(jìn)入的皮膚，風(fēng)也極不安分，早晚向人宣告著新時節(jié)的到來。時光的紙箋，在蟬聲殆盡的古樹下鋪展開來，那些被吹落的片片芳菲，隨風(fēng)而翩躚，花馨香，葉拂面，似幻似真的場景競勾起了我的一份牽念，壓在箱底的那條黃色蝴蝶裙就這樣如不速之客一般，闖進(jìn)了我的記憶中.自己曾刻意忘掉的，在這一刻出現(xiàn)得猝不及防，或許記憶是開在流年里的一朵靈花吧，時序的更替總是敏感地讓人想些什么！我的姑父是工廠的采購，長年在外地上班，那會兒小鎮(zhèn)落后，什么都沒有，姑父每次回來便都會帶點新鮮的東西，他又很和善，喜歡孩子，所以，我小時候經(jīng)常到姑父家玩。小時候第一次吃的泡面是姑父給買的：第一次吃的旺旺黑白配是姑父從濟(jì)南帶回來的：第一次知道娃娃還能自己扭動身體跳舞也是在姑父家看到的。我和表姐一塊兒吃小虎隊方便面，一塊兒收集旋風(fēng)卡，一塊兒到別的小朋友面前炫耀，那驕傲絲毫不遜色于現(xiàn)在的有錢人開著路虎在人潮涌動的街頭駛過。姑父每一次回來，都會給我?guī)б环莺捅斫阋荒Ｒ粯拥亩Y物，只有一次例外。

那天，表姐穿了一條黃色打底、上面飄滿了各種蝴蝶的背帶連衣裙，我一看見就喜歡得不得了，估計小女孩對衣服的喜愛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吧。我看見表姐在灼灼夏日的映照下是那樣的光彩奪目，那是我第一次對“渴望”這個詞有了不同尋常的理解。其實，成長過程中，我們對很多詞的理解并不是和第一次看到這個詞時的所想是同步的，很多東西我們一開始并不懂，可往往是在某一瞬間卻有了非比尋常的感受，甚至在這一刻你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自認(rèn)為是自創(chuàng)的詞，回首卻發(fā)現(xiàn)這個詞早已存在了很多年。是的，我渴望得到一條一模一樣的裙子，這種感覺比第一次喝飲料要強烈得多，那一刻，我的心里好像有無數(shù)的小螞蟻來回游竄，癢癢不止。終于，我在表姐睡著后，偷偷把這條黃裙子拿來，穿在身上怎么也不肯脫下來。姑父知道了什么也沒說，只是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隨后又上街給表姐買了一條新裙子。我很感謝他，不然我估計對它的缺失會成為我成長中的缺口，那是長大后無論如何都彌補不了的?！侗本矍楣适隆防飾钭详貙π寞偪衩詰俣幌脨矍槿ソ粨Q，不也是在填補小時候的那道傷口嗎？我愛姑父，那種愛是尊敬與不舍的。

小時候，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姑父帶給我的，就連第一次體會到蝕骨的失親之痛也是他帶給我的。姑父37歲就因肝病去世，最后一次見他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他骨瘦如柴，眼窩深陷，病痛的折磨讓他整個人緊緊地蜷縮著。我感到深深地恐懼。疾病讓高大威猛的姑父，變成了一個失去精氣神后隨時都會被死亡奪走生命的弱者，那一刻，我竟然有種邪惡可怕的想法，與其受這份遙遙無期的煎熬還不如果斷死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是的，后來好長時間，我都在想，也許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意義都是不同的，而姑父存在的意義當(dāng)中難道就有帶我感知任何的第一次，也包括對死亡的恐懼嗎？親愛的姑父，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你變一變，我多希望你不要用生命來為我第一次體驗到的害怕買單。那條黃色的裙子現(xiàn)在還壓在我的箱底，它沾染了歲月的塵埃，褶皺處都快爛掉了，可是，它依然時時飄進(jìn)我的夢里，就那樣飄著，飄著，我想實實在在抓住它飛揚的衣角，卻怎么抓都抓不到，醒來只能看到枕巾上的一道淚痕。

指尖的沙從縫隙中流下，葉子長了又落，白云聚了又散，歲月在風(fēng)里飛揚，我們在時光中慢慢長大，而心底的那份愛卻不散不滅，它，或許早已被我們鎖在了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