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春爭日,夏爭時。收完水稻,收完花生,收完玉米,犁了地,播下返秋水稻……一趟接一趟的活兒,忙得大伙兒幾乎要脫一層皮。
金銘第一次參加搶收季節(jié),累壞了,早上身體像打了螺絲釘,釘在床上,撬也撬不起來。
可生產隊出工的哨子,天不亮就響起來。隊長老金吹完哨子,回屋拍金銘的房門,拽他起床。
隊長老金,是金銘他爹,嚴厲苛刻,不茍言笑,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做啥都不落后,生產進度遠比其他隊先進,特別把三隊遠遠地拋在后面。三隊隊長叫劉威禮,蔫巴得像女人,做事拖泥帶水,說話輕聲細氣,有人編了幾句順口溜諷刺他:“威禮隊長真孬種,七月十四做完工。老金一隊真先進,禾苗生得多威風?!?/p>
去年,金銘高考落榜,老金讓他復讀一年。金銘心灰意冷,說啥也不愿意,回到生產隊,不到二十歲,年紀輕輕的,成了生產隊里最年輕的隊員。
老金一有空就嘮叨:“復讀一年吧,說不定明年時來運轉,考上大學呢!”
那時,考上大學不得了,一輩子吃公家飯,旱澇保收,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干農活兒,和土坷垃打交道。
“不讀了?!苯疸懻f。
“咋不讀了?”
“不讀就不讀?!?/p>
金銘成績不賴,是老師眼里的好苗子,可高考時發(fā)揮失常,落榜了。
“你看看高良村,多少年來,有誰考得上大學?”金銘哭喪著臉說。
他爹老金長嘆一聲,無話可說。
金銘的老師來家了幾趟,動員金銘回學校復讀。金銘躲著不見,關上房門流淚。
他們那個村叫高良村,入村的路口叫馬路頭。老人說,從遠處看,高良村四面環(huán)山,小橋流水,竹木蔥郁,山彎水抱,一馬平川。古時,有官人騎馬路過,一看這氣勢,攝人心魄,心生敬畏,不由自主地下馬,牽馬步行,故叫“馬路頭”。
“那風水應該好得不得了?。俊蹦贻p人問。
“唉,可惜啊,村里有一條河流,蜿蜒曲折,像一條巨蛇一樣,穿村而過,那風水啊,破了呢!先人有云:高良四山全,只因河流穿;河流若不穿,三科中一元!”老人嘆息道。
說話間,秧苗長到幾寸長了,遠遠望去,像綠色的地毯,滿眼蔥郁,到了插秧時候。插秧分組,金銘分在老顧那組,十個人,一個鏟秧,三個挑秧,六個插秧。
老顧是組長,負責鏟秧,金銘和另外兩人挑秧。鏟秧是一個巧活兒,看似簡單,學問大著呢:要把握好力度,大了,小了,都不行;泥土的厚度也講究,厚了,挑秧的人累死;薄了,鏟壞秧苗的根系,難成活。
金銘來挑秧。老顧問:“能挑幾塊秧?”
金銘看看別人,說:“他們挑多少我就挑多少?!?/p>
老顧鏟了幾塊秧給他。
背后,響起一聲斷喝:“生產隊不養(yǎng)閑人!”
隊長老金站在田邊,眼睛盯著金銘和老顧。
金銘的犟脾氣起來了,對老顧說:“顧叔叔,你鏟吧,鏟多少都行!”老顧看看金銘,看看老金。老金說:“鏟啊,看我干啥呢!”
厚厚的一擔秧苗,金銘蹲下去挑,似有千斤重,紋絲不動。
老顧減了幾塊。
老金說:“不許減!挑??!”
金銘來了氣,蹲下去,使盡渾身力氣挑起來。那時,太陽熱辣辣的,酷熱無風,金銘搖搖晃晃,雙腿發(fā)抖,兩眼發(fā)黑。幾趟下來,汗流浹背,從頭到腳,像從水里撈起來一樣。
傍晚收工,金銘回到家,肩膀上火辣辣地疼痛,娘掀開他的衣服一看,血淋淋的,腫起來了。娘心疼不已,剜了老金一眼,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轉過頭,眼里含著淚。
那天晚上,金銘房間里的燈亮了大半夜。
第二天,金銘肩膀剛碰到扁擔,便“哎呀”一聲,捂著傷口,一個趔趄,倒在田里……
開學時,金銘回學校復讀。一年后,金銘考上了重點大學,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
金銘上大學那天,他爹送他去車站。臨出門時,娘輕聲說:“你對兒子太狠了……”老金說:“他是塊讀書的料,是一根好苗子,我不對他狠點兒,他哪會下功夫念書?。克臅貙W校復讀?”
爹娘的聲音不大,可飄進了金銘的耳朵里,他停了一下,沒有回頭,怕爹娘看見他滿眼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