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宅
我的生命中有兩個父親,一個是有著血脈聯(lián)系的親爸,另一個是他。親爸是中學的老師,穿白襯衣牛仔褲,既能帶著學生做物理實驗,又能在晚會上拉手風琴。很可惜我們只共同生活過7年,他就為了救落水兒童而沉入水底。
這件事情一度讓幼年的我陷入自閉,為了彌補父親這個角色的缺失,我不斷升高親爸在我心中英雄的形象以此自愈。所以可以想象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胖乎乎的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要來代替我心中偉岸的父親的角色時,我的落差有多大。
他是個木訥的廚師,在小鎮(zhèn)開了一家巴掌大的餐館,生活似乎都是圍繞著灶臺轉悠——清晨給我和我媽準備早飯,白天在店里的廚房穿梭。我不喜歡這樣的父親角色,更討厭他身上揮之不去的油煙味,可是他卻很想討好我。
他總是會趁我媽不注意,騎車帶我去街上買雙色蛋筒冰淇淋以及燒烤,眼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遇見熟人時就說:“這是我兒子。”每每這時,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咬著羊肉串的我都在心里默默反駁,你才不是我爸,我爸是英雄。
他竭盡全力扮演一個好父親的角色。我卻不是一個聽話的小孩兒,我害怕我心中超級英雄的父親會被他不修邊幅的形象替代,于是事事與他作對。這種矛盾的心理的結果就是,我高中以后變得更加叛逆乖戾。
那時候他的餐館已經(jīng)倒閉,妹妹的出生讓家里的負擔變得更加沉重。為了謀生,他每天騎著摩托車穿梭在不同村子的宴席后廚里。即使這樣,我的生活費仍舊沒有減少,甚至為了能讓我進一所好的高中,不善言辭的他頂著烈日東奔西跑打點人脈。
“他不是我的親人。”我剛說完這句話,我媽的巴掌就在我的臉上落下來。她勃然大怒地說:“我不想要連感恩都不懂得的孩子?!?/p>
我怔怔地看著紅著眼圈的媽媽,丟下筷子就沖了出去。
那天回到學校后,我在周圍溜達到了快上課才回到宿舍,推開門就看到焦灼不安地踱步??匆娢?,他終于如釋重負地緩了口氣,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錢遞給我說:“你跑得急,生活費忘了拿。”
原來他坐了兩個小時的車程急匆匆趕來,然后又逆著上課的人流往學校外邊走去。那時候回程的客車早已停運,我以為他會找個旅館住下,于是心安理得地等到晚自習結束,在宿管阿姨查完寢后跳墻跑去網(wǎng)吧打游戲。
這條路線我早已輕車熟路。
可是在我跳上墻頭后,看見他倚靠在那個破舊的報亭邊打瞌睡,雙手環(huán)胸背對著我,臉上盡是倦意。借著皎潔的月光,我發(fā)現(xiàn)他比8年前蒼老了許多,原來我和他相處的時間早已超過了和親爸在一起的時間。他從不吝嗇地滿足我的各種物質要求,自己卻連幾十塊錢的小旅館都不舍得住一晚。
在那個周圍只剩下我和他的那一刻,他蜷縮的背影一下子把我擊中,像一面鏡子讓我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惡劣不堪。我無地自容地坐在墻頭無聲痛哭了許久后,悄悄回到宿舍躺下,第二天在同學們的詫異中出現(xiàn)在早讀的行列里。
剩下的兩年時間,我?guī)缀醵际前嗬锏谝粋€到教室,晚自習最后一個關燈,很多個熬不下去的時刻,就想想黑暗中他蜷縮的背影,咬咬牙繼續(xù)跑下去。那個16歲的少年在他的背影映照之下,一路奔跑,實現(xiàn)了在黑夜里暗自許下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