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夏天的時候,在云南建水旅游。古城里有一間600年的文廟,來了當然要去看看。
不少帶孩子來的游客會請個導游跟隨講解,官方導游基本都是小姑娘,著統(tǒng)一粉白相間飄逸冗長貌似漢服,一眼可辨認。
走了一段后,發(fā)現(xiàn)有三五個人似乎是請了一名私導,四十來歲女性,暗紅改良旗袍,姿態(tài)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那種講解的方式,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哪兒有點怪。
站在先師殿前“斯文在茲”匾額下,她眼神飛揚是一種掌握了真理的口氣:“現(xiàn)在的城里人都很浮躁,你們知道為什么嗎?那是因為你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我坐在欄桿前石凳上豎起了耳朵,以為無意間遇到圣賢,她能解開生而為人的千古難題。
“我們這里就不同,我們從小就跟著媽媽進廟里去拜,現(xiàn)在,我們的孩子也跟著我們進廟里拜,拜祖先拜圣賢拜神仙。我們就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去哪里。所以,才不浮躁。上周我們還在文廟里舉辦了茶會呢,那場景……”
我先生在一旁悄聲說:“我覺得她有點浮躁。”
往文星閣走,一片紅墻空地上柏樹蔥蘢,扶?;ㄩ_得花團錦簇,我有點挪不開步子,便耽擱了些時間,導致那個“不浮躁的導游”再次出現(xiàn)在視線里。
有人問:“導游,這是什么花?開得這么漂亮。”
“哦,”導游張嘴就來,“我們從小都叫它大紅花?!?/p>
那個好學的人不懂事的又指向另一叢大朵的橙黃色花朵問:“那個呢?”
“大黃花?!?/p>
我在心里輕輕嘆息著“那是朱槿啊”,有點浮躁地快步離開了。
坐在出口前通道的樹蔭下休息。三個中年人邊走邊看著我身后那一排闊葉樹相互猜測確認,“這些應該是芒果樹吧?是的,我看應該是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芒果樹呢……”
我又不淡定了,“它們,不是芒果樹?!?/p>
一個女的反問:“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住在南方,行道樹上會種植芒果樹。”
他們似乎覺得可信,“那,這是什么樹呢?”
“不知道,”我老實承認,“但是,如果你們想知道,我可以幫你們查查?!?/p>
我打開辨識植物的軟件,顯示是木蘭科的“山玉蘭”。
他們很高興地說謝謝,贊“云南人真熱情”。
走開很遠后,聽見其中一個女人的聲音:“我還打算在微信群里發(fā)給圖說今天看到了芒果樹呢,結果又不是。”
我怎么覺得自己壞了人家的好事呢。
從客棧出門迎暉路北轉,就是新橋街菜市場了。逛了蔬菜肉食,活禽和游魚之后,太陽已升得老高,我們打算買幾個本地剛出的梨子嘗嘗便離開。
水果蔬菜攤檔推車竹筐簸箕交織在一起,不顯眼的角落里,一個滿臉黑斑的老婆婆蹲在陰影里,等生意。我跟先生說,就幫襯她吧。
“阿婆,梨子多少錢一斤?”
“兩塊五。”老婆婆比劃著手指頭我們才聽明白。
挑了三個梨,一稱,一斤七兩。老婆婆說了一串什么,我們猜測好像是“湊起兩斤”。她在梨筐里翻半天沒有找到小個的,在另一個筐里撿出個摔壞了的梨要落袋,我說:“阿婆這個梨不要,您就給我一個小青蘋果好了?!?/p>
有個簸箕里裝著一堆比杏子大不了多少的青色泛白小蘋果,因為太不貌美,我以為價格不會比青里泛著嫣紅的梨子貴。
突然,老婆婆開始罵罵咧咧,一會兒指指青蘋果一會兒指著我手中的袋子,又指著那個爛梨子。我就慌了,因為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她的方音又太重,根本不清楚她要說什么。
一個騎電摩的男人停在一旁趴在把手上笑瞇瞇地看熱鬧。
先生趕緊緩和氣氛說:“那就三個梨按兩斤算,給您五塊錢吧?!?/p>
老婆婆似乎也沒聽懂他的意思,仍然憤憤不平氣勢洶洶地數(shù)落著指責著沒有停嘴,眼神里都有了滿滿的怨恨。
我完全懵了,站在她面前像犯了什么大錯,狼狽不堪不知所措,無法講出一句話來。從來不具備“吵架”這種基因的人,這一刻,真的只有逃跑。我彎腰扔下裝在袋子里的三個梨子,拉著先生轉身就跑,頭也不敢回。
等拐彎進了小巷才停下來,回身張望確定老婆婆沒有追過來,才魂魄歸身,“一定是溝通出了問題,可能那個小青蘋果很貴,她覺得我們要貪她的便宜,所以,她很憤怒……”
“好了,你不用替她解釋那么多,”先生笑,“還幫襯人家,我看你才是需要幫襯的那一個!”
在新橋街口的“張記破酥包子鋪”,我們要了一個豬肉包、一個豬油豆沙包和兩碗豆?jié){。包子癟癟的像個圓餅,個兒大得出乎我意料??诟懈瞧嫣兀袷羌恿素i油揉出的面,層層疊疊有種千層酥的即視感,看模樣會錯覺以為面沒發(fā)好,但咬一口卻柔軟酥松相當美妙。
好奇一問,描著粗眉穿著紅艷花衣裙的老板娘用鄙夷天下包子的口氣說:“我家的破酥包,沒有加任何的膨松劑和其他東西,就是老面和水,”
“真好吃,嚼出了麥子的香味?!蔽页缘脻M手油。
老板娘笑得很得意:“我家包子,好賣得很哦。”
吃過一碗米線的先生在店里晃蕩東張西望,看到料理臺上的雞蛋,饞了,“可以加兩個煎雞蛋嗎?”
老板娘說這雞蛋就是熟的,煮雞蛋,雙黃蛋?!坝袥]有單黃蛋?”先生回頭望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不需要一次吃兩個蛋黃的年紀了。
“單黃蛋?”老板娘一愣神,拿起一顆看著小號點的,“這個可能是吧?”
我吆喝:“沒關系了,就要兩個雙黃蛋?!?/p>
端上來,真的好大個的雞蛋。剝開雞蛋,對兩個雞蛋黃的位置議論了半天,然后一人吃了一個半雞蛋黃,還余下一個蛋黃。抬頭看老板娘在售賣櫥窗那邊自己剝了個雙黃蛋吃得正享受,于是,腦補了一下她看到我們碗里多出來一個蛋黃的心路歷程:這些城里人,傻里傻氣的,雞蛋黃這么營養(yǎng)美味的東西,居然怕吃多一個,真是浪費。
吃完結賬,我聽見先生在好奇地發(fā)問:“這雙黃蛋是專門有生這種蛋的雞嗎?你們是特意買的雙黃蛋吧?”
一開始老板娘還有問有答?!澳?,”他的問題還在繼續(xù),“能生出雙黃蛋的雞,也像生單黃蛋的雞一樣是一天生一個呢,還是要兩天才能生一個呢?”
我余光斜向胖胖的威武模樣的老板娘,她表情復雜有點含糊其辭,“應該,也是一天生一個的吧?!薄芭丁!毕壬鷴叽a買單后滿意地坐回來,等著我喝豆?jié){。
我忍住笑又抬眼看向柜臺那邊正在端著碗吃豆?jié){泡糯米飯的老板娘,她已經(jīng)對這個男人剛才的靈魂問題忍無可忍笑抽了。
頭發(fā)漂成了粉紅的男孩從柜臺后面站起來,“我給你洗頭?!?/p>
在不到20分鐘的洗發(fā)按摩過程中,粉紅頭發(fā)男孩給我介紹了古城最好的電影院和最好的卡拉OK廳,還有,唯一一家可以跳舞的“慢搖酒吧”。
聊到古城里的年輕人,他口氣淡然,“十三四歲就去酒吧耍了,喝酒啊,沒人管,爹媽也不管。都這樣,進初中就開始不讀書了,玩到初中畢業(yè)就出去找工作?,F(xiàn)在古城搞旅游,商機也多,找一份糊口的工作還不容易嗎,讀書好辛苦。”
我默默想著那個占地面積遼闊“學海荷花池”大得驚人的文廟。那些被父母帶進去面對圣人呆板的塑像逐一磕頭求一個好成績好大學的少年或青年中,可能當?shù)睾⒆硬欢唷?/p>
“《建水小調》我們可不會去看,那都是給游客看的,年輕人哪里會喜歡那東西。年輕人都喜歡去紫陶街玩,白天去沒什么看的,不能白天去,太熱沒人,晚上就熱鬧了,小吃多啊,朋友一起喝啤酒吃燒烤有意思。”
“我去過東莞,本來想在那邊做的,但是,東莞實在太熱了,房間有空調還好,一出門,簡直活不下去,我們建水就不會啊,晚上多涼快。這個八月有點反常,一般八月沒有這么熱的,今年有點不一樣。”
也許,從來沒有人問他這些事吧,也許人們并不在意一個發(fā)廊洗頭小弟的想法吧,他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一些想法,言語間有一種也在思考著什么的專注。
躺著洗頭從來一言不發(fā)的我,這一回,跟這個男孩聊得幾乎忘了時間。
開往團山的米軌小火車經(jīng)過雙龍橋站時,乘客們紛紛下車,利用半小時的停站時間去參觀那座清代的十七孔橋。
從火車軌道旁開始,一直到河邊,都是賣蓮子荷花蓮蓬的小販,大水桶里插著盛開或花苞狀的深粉色荷花,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長在池中央的荷花近在眼前插在一起,真是奢侈又驚艷。
小販們不斷地把青色的新鮮蓮子遞給過往的人,看到女人便提議“買朵荷花去拍照吧”。我看了看花兒們,匆匆走過,手持一朵碩大的荷花拍照,想著都蠻夸張。先生說他想上橋去走一趟,我說你去,我直接回車上。
原路返回又經(jīng)過一桶桶的荷花,我在一個皮膚被曬得黝黑的黃T桖女孩的花桶前停片刻,看那被集中起來展示的朵朵荷花,重瓣,鮮亮的黃色芯蕊,不覺輕聲感嘆:“真是美?!?/p>
女孩毫不猶豫從桶里抽出長長一支,“送給你。你拿著去照相。”
我知道荷花只要離水很快就會萎謝得不成樣子,連忙推辭,“看看就很好了?!?/p>
“沒關系的,真的,送你一朵?!迸涯侵ч_得正好的荷花執(zhí)意地遞過來。我接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女孩又在招呼別的客人買蓮子買荷花,我鼓起勇氣說:“那我買兩個干蓮蓬吧?!?/p>
“好啊,”女孩從桶里抽出兩莖介乎青黑干濕之間的蓮蓬,“這個是觀賞用的,蓮子已經(jīng)不能吃了,回去倒過來吊著再曬一下,枝干硬了才可以插瓶?!?/p>
“再送你一枝蓮蓬吧,這個就是枝干斷了一節(jié),短一點,不影響的?!彼龔耐袄镉殖槌鲆恢ι徟钸f過來。
“不用啊,兩莖足夠了?!蔽倚睦镟止?,我是為那一朵荷花才買的蓮蓬啊。
“拿去吧,不要客氣,送給你。”女孩臉上笑容真誠而確定,語氣里有單純的歡喜。我沒有再推辭。不好意思再推辭。于是,內(nèi)心復雜滿臉尷尬地拿著一枝荷花三莖大蓮蓬一路招搖地走回火車站。
那么多拿著荷花和蓮蓬的女人們在擺姿勢妖嬈地與花共舞。只有我,默默執(zhí)著這一朵饋贈,心情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