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魚
整個春天我都在思念一條魚,我想念的這條魚遠隔關山萬里,它搖動雪白的身子,鱗片間隙閃爍著銀光,它從龍門之下溯游而上,沿路穿過菱荇,咬斷水藻們緊緊纏繞的三千青絲,然后騰空而起,額頭上一點殷紅如血,像“錦鯉”、“龍門”、“三月”這所有的詞語散發(fā)的味道一樣,清冽中有一點辛辣的腥氣,稚拙而生猛。
這幾年我仍然呆在榆社,這座我生長于斯的小城對我來說熟悉而陌生,當我閉上眼睛,它和有關它的一切纖毫畢現(xiàn),無數(shù)個記憶的片段竊竊私語,時光劈面而來,從我身邊飛馳而過;但當我一睜眼,它們好像約好了一樣,變成了一些冷漠的旁觀者,我似乎從來都不曾認識它們。我只能確認我認識一樣:那條叫做張玉的魚。至于它是否愿意和我共享同一個名字,我不知道——當初莊子說:“子非魚”。
它現(xiàn)在沉默地呆在我的水族箱里,像被囚禁中的洛麗塔,天真和妖媚這兩種特質(zhì)在它身上中和,它游動、進食,慵懶而優(yōu)雅,心安理得地享用著我提供給它的生活。它對整個世界漠不關心,對任何人都不屑一顧,偶爾,它向我回頭一望,但面無表情,連一個氣泡都欠奉。冒辟疆形容董小宛與他初見“懶慢不交一語”,也許就是這樣。水族箱中近一個立方的水已經(jīng)養(yǎng)得色呈青碧,它們和堅厚的玻璃一起,隔開了我和那尾魚,它借此拒絕我的進入和了解。
那個光線幽深的黃昏我在太原,這座名字大而無當?shù)某鞘幸恢弊屛覒延猩钋械挠H近。我在花鳥市場流連,這些艷麗的生物流光溢彩,空中懸掛的是鳥籠,各種羽族抖動翎毛,賣力地鳴叫,與之形成對比的是下方的魚類,它們沉默地穿梭,像大千世界中努力掙扎求生的我們,在人流中辨不清自己的方向。為了避免停留太長的時間而讓錢包付出更大的代價,我迅速選中了兩對錦鯉,將之帶回。
所謂一對或兩對魚,其實我的分類法未必準確,最起碼,和人類定義上的一對兒是有所區(qū)別——我并不能確定它們的性別,只是簡單地以花色和品種來購買,這樣,我認為一尾白色和一尾金色的兩條德系錦鯉是一對,而兩條大正三色的是一對,再加上我原有的一尾黑鯉和一尾紅鯉,恰好湊成一個吉利的數(shù)字。它們似乎順應于我的潛規(guī)則,在水族箱中按我的劃分各自出雙入對,呈現(xiàn)合理而和諧的對稱,用一句過時的話來講,叫“服從組織分配”。
我記得我生平見過的最大一條錦鯉,是在浙南的一個小城,一個巨大的青色的池塘中散養(yǎng)著千萬條錦鯉,它們紅白相間的背脊嘩啦啦翻開水面,甩出一片織金的水霧,引起陣陣驚叫和贊嘆,游客們紛紛購買一包包魚食投喂,它們此起彼落,彈跳著爭奪,這時有一道紅色的波紋從遠處快速駛來,到了近處,一條紅鯉揚起巨大的頭顱,驀然出水。它是那樣大,像一條海豚,滾圓的身子,胖乎乎的腦袋,張開嘴時仿佛在快樂地歌唱,頭和背像奔涌的夏日的鮮血,肚腹卻是雪白肥厚,側(cè)面還有序地點綴幾塊黑斑。它甚至不像一條真正的魚,而是像那種憨態(tài)可掬地被年畫上的胖娃娃抱在懷里的魚,它紅得如此明麗,如此俗艷,如同一團熾烈的火焰,也像火焰一樣熱力四射,光彩照人。我完全忘記了它是一條卑微的魚,我想它一定是從遙遠的龍門一路迤邐游來,不能變化為龍似乎于它不算什么遺憾,它快樂地游過千山萬水、光陰百代,歷經(jīng)了多少輪回才能這樣游戲風塵,才能有如此從容而瀟灑的泳姿,這池中碧水想必有澄凈之氣,讓一條魚醉心其中,對世界毫無戒備。
夜晚是水族箱最美麗的時刻,我打開箱體頂部的燈,水族箱在剎那間通體雪亮,淺碧色的水閃爍出迷人的光澤,看起來瀲滟無匹,錦鯉們也似乎很興奮,不停穿梭在水草中,頑皮地啄著珊瑚枝,相比白天暗綠色的水,它們更喜歡這明亮的光線和房間,像一群少女由小城鎮(zhèn)驟然進入都市,燈光的魅惑讓它們迷失其中。我走近它們,它們紛紛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期待著我手中的魚食,它們在水中挨挨擠擠,幾個圓圓的頭簇擁在一起,對即將到口的美食致敬,但我突然起了壞心眼,惡作劇地把手指伸了進去。最貪嘴的白鯉迅速張開嘴,一口呷在我的指尖,它的口吻清涼而柔軟,嘬在皮膚上有奇異的觸感,我格格而笑,轉(zhuǎn)動手指,它們四散逃開。
忘了聽誰說過,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也就是說,它們并不認識我,那么它們對我的到來展現(xiàn)出的熱情,也許只是基于喂食的條件反射。對于情感豐富的人類來講,這無疑是一個悲劇,人們渴求情感、渴求認知,希望所有的記憶都刻骨銘心,所有的愛欲都地久天長,然而往往事與愿違;但是這些無知無識的低等動物,身體冰冷,血流滯緩,它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它們無愛無憎,無情無義,卻在這茫茫弱水中獲得恒久的生命。七秒鐘對于一場因緣際會來講,能夠做什么呢?也許只是觥籌交錯間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也許只是擦肩而過時一個婉轉(zhuǎn)風流的回眸,如果我們是魚,是不是可以僅僅記取這金風玉露一相逢的美好,不必苛求天長地久呢?哦,不,其實連記取都不必,只要享受這片刻就好。所以兩條魚能夠相濡以沫,也可以相忘于江湖,這種原始的相處模式,才最逼近愛的本質(zhì)。
白秋練
小的時候,最喜歡看的童話是《海的女兒》,看到小人魚最后在晨曦中化為泡沫,哭得不能自已。稍長一點,看到《聊齋》中的白秋練,終于看到有一條魚得到了自己的幸福。
白秋練是一條白鯉,居于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中,這個被稱作“云夢澤”的大湖在華夏數(shù)千年文學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用范仲淹的的話說:“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
“洞庭”之名本就是神仙洞府、瑯軒門庭之意,其中當然居住許多神妃仙子,白秋練只是一條小鯉魚,也沒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跡,但我喜愛這條魚,每每執(zhí)卷讀到“羅衣葉葉”,會有微笑浮于心底。
慕蟾宮是商人之子,這名字字面清雅,但究其底里,是有一股經(jīng)商人家對書香的艷羨。蟾宮折桂,秋闈高中,想來是他家族的期盼,慕生也的確不負所望,聰慧喜讀:“年十六,從父至楚。每舟中無事,輒便吟誦。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積。生乘父出,執(zhí)卷哦詩,音節(jié)鏗鏹?!币髋吨?,慕生見窗外人影憧憧,徘徊不去,于是窺視,原來是“十五六傾城之姝”。
洞庭湖山水絕勝,慕生風流年少,他當日吟詠的到底是什么樣的絕句,令佳人輾轉(zhuǎn)懷春?我小時候,看到孟浩然的詩句“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以為氣魄豪邁無人能比;等到稍稍年長,讀到杜少陵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感慨這才是巔峰之作;而現(xiàn)在我年華消逝,夢想成空,每天消磨人事,覺得云夢澤中多少翰墨流光,均不如上官昭容的區(qū)區(qū)十字:“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余”。
月夜中,這些絕句化作情絲萬縷,糾纏在白鯉少女心頭,白秋練相思成疾,來會書生。相見時,她病容荏弱,羞澀地說:“君為妾三吟王建 ‘羅衣葉葉’之作,病當愈?!蹦襟笇m答應她,為她吟詩,她果然病好了。
這以后幾度曲折,山重水復、柳暗花明,白秋練的形象漸漸豐滿,彩色鮮明。她獨自對抗來自世俗和神權(quán)的雙重壓力。八百里洞庭中一葉浮舟,咿啞的櫓聲里,她跟愛人偎依吟詩;她知道慕生的父親厭棄自己,卻能機敏應對,用商機和厚利使之拜服;對好色的龍神不直攖其鋒,而是以自己的鰭翼制成魚腹綾,凄然向真君乞求“免”字。慕蟾宮也像她一樣憂郁而病,她為他誦讀《采蓮子》,病痛頓消。原來人類的古典詩歌,不僅能令一條魚染上相思之苦,更能治愈這神秘的病痛。少年男女的感情何其純潔,就連生病,也是一句詩一枝玫瑰便可以化苦為甜。故事的最后,白秋練與慕蟾宮幸福地生活在洞庭湖畔,成為神仙眷侶,這是整部《聊齋》乃至整個文學史上的愛情篇章中,罕有的美滿姻緣。
我的白鯉漸漸長大了,銀鱗勝雪,比別的魚尤為可愛狡黠,每每給它喂食,看著它搖動尾鰭,我總懷疑它會笑著搖身立起,口吐人言。它越來越修長華麗,我的魚缸相形見絀,我知道它是我擁有的最美好而盛大的魚,但我不能阻止它游往更高的龍門和更深的海洋。三月初十時,我把它放生在我家附近的小河邊,祈愿歲月靜好,琴瑟在御。
聲聲慢
這幾年來,我的水族箱經(jīng)歷著無聲而慘痛的浩劫。也許我不該將白秋練放走的,它的離去像一個不祥的預兆,一條條肥美可愛的魚相繼死去,像我恍若隔世的善良、純真和理想。
我曾經(jīng)以為,那兩條大正三色是一個整體一樣的存在,它們結(jié)伴同行,聯(lián)袂往返于水族箱中,它們色彩一致,花紋雷同,互相呼應如同孿生。然而我錯了,細細看來,它們各自有不同的性格。白底多一點的一條,氣質(zhì)沉穩(wěn),洄游的路線呈標準的回字形,路過水草時目不斜視,亦不與其它魚爭食,像一個寬宏的長者;它身上的斑紋也輪廓分明,圓圓的彩色點子隱隱凸顯,像一軸工筆花鳥。而黑色重一些的另一條,性子勇悍,身上色彩流動,像寫意山水,常常欺負可愛的小紅鯉,游動時姿態(tài)飄逸,動如脫兔。我于是叫它們大正和小正。
小紅鯉嬌憨活潑,是愛嬌的女孩,第一天買來時不敢停憩在珊瑚旁邊,我向水中投食,它也很畏懼,仰頭看著水面迷離的光線,許久,它似乎下定決心,迅速上浮,但就在接觸到肉粒的一瞬間,它轉(zhuǎn)頭逃逸,尾翼甩起嘩啦啦的一片聲響。
黑鯉魚不是我所喜歡的,賣魚的店主告訴我,缸里是一定要有一條黑鯉的,黑色代表力量,用來辟邪。我將信將疑,選中這條滾圓的家伙。它看起來如此憨拙,非但不像擁有鎮(zhèn)宅祛邪的神秘力量,反而像一個愚笨的弱者。它自然沒有與其他魚爭奇斗艷的姿色和身形,只能用深暗的黑色包裝自己,如同今日的我,被歲月和人生消磨盡所有,唯一見長的只有體重,于是常穿黑衣,希冀有深夜般的心情將自己安全隱藏;置身黑衣深處,我也像這條魚一樣,卑微、隱忍,在水流最底層仰望一線天光。
災難在悄悄降臨,最先開始消瘦的是小正,它不停地在缸底摩擦身體,打滾,我起初認為它在撒嬌嬉鬧;過了一天,它身上的鱗片突然豎起,曾經(jīng)筆法瀟灑的寫意山水變成了梵高的抽象畫,布滿不規(guī)則斑點。我匆匆將它撈出,置于盆中靜養(yǎng),并溶在水中許多黃粉。它似乎安靜下來,伏在水底,不再煩躁,但夜晚過去,清晨的太陽升起時,我看到它已經(jīng)死去。
接下來是紅袖——那條可愛的紅鯉mm,它輕盈的舞蹈節(jié)目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遲鈍的漂移,沒有方向。水族箱底的泵高速運轉(zhuǎn),入水管前有串串晶瑩的氣泡,如同搖曳的藤蘿,這垂枝的條蔓通向什么秘密所在?紅袖似乎意識到了危險,但她逃不開去,當我發(fā)現(xiàn)她被水泵吸附在水管附近時,她漂亮的尾巴已經(jīng)被絞得千絲萬縷。我將她撈起,用紫紅色的高錳酸鉀為她擦洗,但是沒有用,一天后,她悄無聲息地離我而去。
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接二連三,我的魚紛紛離去。大正走得毫無預兆,上午我上班之前它還正常進食,中午回家時它已經(jīng)永沉水底。晚上,我在看電視,正好看到女主角含淚自盡,哀婉的音樂低回百轉(zhuǎn),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下意識地一轉(zhuǎn)頭,原來是蒼頭——我的黑鯉,它在缸中激烈地跳躍,水花飛濺,我急急跑過去時,正看到它的最后一躍,它嘩然出水,身體彎成弓形,尾巴狠狠擊打水面,頭部重重地撞在了水族箱的蓋子上。這次重創(chuàng)或許是致命的,它沉悶地跌落,水面砰然一響,有細細的血絲迅速伸向縱深。
這也許是一場魚躍龍門的壯舉,我不能想象,一條魚的身體中,隱藏多少恐懼和憂傷,又擁有多少快樂和夢想。它無法表達的喜怒哀樂、它的激情和永遠不能得到的榮光都在天堂,在不能跳越的龍門之上。
現(xiàn)在,我只剩下了一條魚。
一條金色的魚。
我不再奢求它跳過龍門,不再期望它乘風破浪,我只要它平安一世,在這方寸之地垂垂老去。
在這里
我徹底清洗了水族箱。
我把循環(huán)水泵、過濾槽和幾根管道一一拆下來,加了消毒液洗滌,入水管中噴出許多紅色的污物,好像我此刻沮喪的心情。我用力擦洗著濾罐,原本潔白的陶瓷環(huán)和深黑的活性炭現(xiàn)在都是暗紅污濁的一片,我感受到了那些死去的生靈們悲憤的抗議。
是的,我沒有精心對待它們,在最初的欣賞和愉悅過后,我漸漸習慣了它們的存在,我認為它們只是我家居裝飾的一部分,是一幅活動的畫軸,忽視了它們生命的訴求。滾滾紅塵,蠅營狗茍,每日里有那么多的危機需要應對,有那么多的不堪需要掩埋,誰能時時刻刻把另一個靈魂放在眉間心上?即使是至親好友,即使是深愛的人。
我從本質(zhì)上是一個懶惰、焦躁、厭世的人,除了必要的朝九晚五,我常年居于斗室,孤僻而散漫。偶爾出門應酬,往往不盡人意,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我不是善于交際的女子。也有很少的時間,我跟喜歡的朋友長時間地通話,這時我是一條平安喜樂的魚,在溫暖包容的水中隨波逐流。我聽到深情的淙淙流水,我久久地凝視著身邊的同類,感受到命運之外潛伏的暗流,正不容置疑地推動我的內(nèi)心。
我把僅存的金色錦鯉撈出,它動作滯緩,但依然從容。我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它的腹下鱗片有一塊生出氣泡,像我郁結(jié)多年的心事,不曾緩解。我用清水擦洗它的身體,它起初奮力掙扎,繼而漸漸安靜下來。
在清水中養(yǎng)了一周,它身上的氣泡消去,繼續(xù)游弋在空蕩蕩的水族箱里,進行孤獨的漫步和舞蹈。
我想這條孤獨的魚也許應該回到更為廣闊的水域,即使不為了龍門和云雨,它應當在浩浩湯湯的河流中尋找自己的天地,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忍受病痛、坐缸觀天,對著自己的身影憑吊青春,提前面對中年、老年甚至垂暮的死寂生活。它應該把最后的骸骨交給一條大河,一路奔赴自己的目的地。
可我又能怎么辦?
我想起我曾經(jīng)遠足的浙南小城,那個巨大的青色池塘中劈波斬浪的紅色大鯉,它揚起頭顱奮力游來,在流麗的陽光下,它身周有五彩云霓。那里有成千上萬條美艷的錦鯉,它們是白秋練的族人,我甚至看到逝去的大正、小正、蒼頭和紅袖的身影,它們無聲地翔于淺底,令我看到生命本質(zhì)的靜謐和高貴,我幻想自己就是它們,我遙遠的前世和來生,我做一條魚的日子,我終于回到水里。在迷金錯彩的水域中,遠近荷葉田田,十萬紅蓮盛放,彼岸是海角和天涯——只是我要怎樣做,才能游到那里?
我為這條僅存的魚,命名“張玉”。
我知道,它擁有比我更為恒久的生命。這條在傳說中躍過龍門的魚,它身上會承載我所有的秘密和回憶。那些一條條離我而去的魚,都曾伴它度過或美好、或痛苦、或惆悵、或寂寞的日子,它們也還在,在它身上金黃的鱗片里;它帶著它們繼續(xù)無休止地游弋,像攜帶天國中親人的祝福?;蛟S有一天,它會離開,遠走,到這里,到那里,在這個世界隨心所欲、不逾矩。
我就是這條叫張玉的魚,生命中如許至為珍貴的人和事,都如同魚躍龍門擦肩而過,一回頭已是滄海橫絕,只有我,一直在此岸等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