珥目
一
她肩上又中了一箭,箭尖帶著千鈞之力從身后貫穿到身前,她狠狠摔在滿是碎石的地上,看了一眼帶血的森白箭尖,她咬緊牙爬起來繼續(xù)跌跌撞撞朝前跑,這座山她從前來過無數(shù)次,那時是良駒香車,歡聲笑語,而那時與她同游的人的箭此刻正對著她千瘡百孔的背影。
她痛到麻木,不知疲累,只知往前奔跑,他騎著馬在身后不緊不慢地跟著,時不時在她身上增添一些傷口。
終于無路可走,再向前一步便是萬丈懸崖,她跌坐在地上,以劍支撐才能艱難直起身子。
現(xiàn)在是春天,崖邊有一棵樹,新芽茂密嫩綠,充滿生機,亭亭如蓋。
她雙眼通紅,愣愣看著那一棵樹。良久,他才緩緩跟上來,下馬走到秦祉跟前,面上是十年如一日的平靜無波。
她苦笑:“還記得當初我們將這棵樹栽在這里的時候嗎?哥哥說這一處是最好看日出的,我說最向陽的那一枝是我的,哥哥還同我爭來著?!?/p>
那是五年前了,秦府要建演武場,要移走一棵長勢良好的合歡樹,他們將它移栽到了此處,秦益同秦祉爭了許久終于還是拗不過她,將最向陽的一枝讓給了她。無意參與這場幼稚的“分割”的他強行被秦祉分配了一枝最不茂密的枝條,那時候她說:“這一枝就像你這悶葫蘆的性格,不但不開花還不長葉。”
現(xiàn)在屬于他的那一枝長勢也很好,嫩綠的新芽迎風而動。
他沉默。
她看向他,“你過來,我有最后幾句話要跟你說?!?/p>
也許是她眼里徹骨的哀傷絕望讓他于心不忍,他收劍走了過去。
她輕輕擁抱了他,在他耳邊說:“荊之晦,你夠狠,來生只盼我和哥哥再不要遇見你這樣的人?!?/p>
一支銀簪刺入了他的胸膛。
荊之晦皺緊眉頭,急退幾步。
秦祉冷笑一聲,狠狠將屬于他的那一枝砍下,退后,縱身一躍,跌入了萬丈懸崖。
他倉惶奔向前,徒勞伸手,“阿祉!”
被血染紅的衣袂和那一枝枝條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霧氣中。
荊之晦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秦祉的樣子,又白又嫩的臉頰圓嘟嘟的,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像藏著用不完的鬼主意。
現(xiàn)在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他很想看看她顧盼生姿的眼神,可是她卻一動不動。
白彌拍了拍守著秦祉出神的荊之晦,“你身子也虛得很,要多休息?!?/p>
“她什么時候會醒過來?”荊之晦現(xiàn)在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也許十天半月,也許三年五載。誰都說不準,她頭部受傷重,也許醒過來也會大不如前,或許會影響目力耳力,或許會失卻記憶,也或許會影響行動……”
“失卻記憶?”
“嗯,即便如此,時日久了也可能會慢慢想起來,也不是全無希望?!卑讖洶参克?。
他轉過頭看著白彌,“那能不能……讓她永遠不要想起來。
榻前恭恭敬敬跪著的人將一本冊子高舉過頂,“主子,根據從秦淮府中……”
荊之晦厲聲打斷他,“是秦將軍!”
“是!根據從秦將軍府中查抄出來的賬目追查出一干買賣兵馬的人員,名冊詳情皆已理清?!?/p>
他細細翻看了半晌,收入匣中,拿出另一份,“將這份呈上去,那件事情辦得怎么樣?”
“秦家罪女跌落懸崖身亡,尸骨無存。將軍您險遭暗算,正在養(yǎng)傷,不日回京。皇上并未懷疑。”
“做得好。”他擺擺手讓那人退下,閉目養(yǎng)神。
秦家滿門抄斬,秦將軍造反的證據確鑿,那一絲一縷的線索想必能連根拔起一大片人,接下來要處理的事情還很多。
二
被抄的將軍府一片狼藉,威武的石獅子被打翻在地,大廳的匾額被敲碎散落一地,能搬走的都搬走了,不能搬走的都破碎不堪,只有演武場旁魚池里的魚兒還在悠游。
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眼前破敗不堪的景象忽然紛紛退散,恍惚出現(xiàn)他們的身影。
八歲那年荊太傅第一次送他去秦府,讓他向威遠將軍秦淮學習兵法和武功。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秦祉,她跟在秦將軍身后,滴溜溜的大眼睛偷偷瞥他,目光相接時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秦益是秦淮長子,比荊之晦大一歲,性格卻跳脫,每每秦將軍不在時,他總是帶著荊之晦和秦祉溜去玩耍。荊之晦拗不過他們,又覺浪費時間,便常帶本兵書,所以秦祉時常不是叫他悶葫蘆便是書呆子。
十二歲那年秦益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九連環(huán),兄妹二人搗鼓了半天還是只能解出最簡單的一兩個,荊之晦旁觀許久,眼見天要黑了,被秦將軍發(fā)現(xiàn)只怕要受罰,便開口提點。
秦祉解不開本就一肚子無名火,瞪著眼睛道:“你不是一向瞧不上我們的小玩意兒嗎?要你多管閑事?”
“我只是怕你想不明白這其中機巧?!?/p>
“你嘲笑我?!”
秦益趕緊解圍,“若竹是一番好意?!比糁袷乔G之晦的字。
“非也,陳述事實罷了。”誰知荊之晦絲毫不領情。
他冷淡的語氣徹底激怒了秦祉,她美目圓睜:“你好囂張!既然你這么有本事,敢不敢跟本小姐比上一比!”
秦祉以為她名滿京師的琴棋書畫定能將他打個片甲不留,然而一番比試下來,她才發(fā)現(xiàn)這個平素話不多的柔弱公子在這方面竟有如此之高的造詣。
“不行,文是你的強項,我們比武?!?/p>
她本以為他一向體弱,扎個馬步不到一刻鐘便冷汗涔涔,必輸無疑。誰知他雖力道不夠,招式卻千變萬化,靈巧無比,一時間左支右拙,竟落了下風。
眼見要輸了,她腳下一崴就要跌倒,荊之晦忙伸手拉她,就這個當兒,她將劍停在他頸側,一臉狡黠笑意,“兵不厭詐?!?/p>
荊之晦還記得那時候她的樣子,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翹起驕傲的弧度,神氣活現(xiàn)。
他的心好似讓人重重錘了一拳。
日暮相對許多年,從總角至及笄,秦祉最愛刁難荊之晦。
在學堂里若是老師提問,她便搶著把話茬引到他身上,讓他來作答。若是在府里練功,她便各種不小心碰到他,打亂他的章法。若是哥哥帶了好東西回來,她便都要搶著占著讓他來問她要。
荊之晦對誰都是冷淡溫和,只在面對她的挑釁時總是奉陪到底。
倒是秦益看不過去,在某次學堂里太師家的小孫女跟荊之晦搭話而秦祉跑過去嚇唬人家姑娘說荊之晦有龍陽之癖后,他終于忍不住,“你為何要處處與若竹作對?”
“我就是看不慣他肚里有兩點墨水便自命清高眼高于頂?shù)臉幼??!?/p>
“哦?是嗎?”他一臉壞笑看著這個一臉理直氣壯的妹妹,“嚇唬每一個同他說過話的姑娘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她的理直氣壯轉瞬有些底氣不足,“我……我只不過是怕人家小姑娘被他那幅皮囊騙了?!?/p>
“未必吧?!彼拷湫÷曊f,“你是不是喜歡上若竹了?”
秦祉瞪大雙眼,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你胡說什么呢!”
秦益把她拽得坐下來,“若竹才貌雙全,家世顯赫,品性又忠直,京中多少達官顯貴家的女兒想嫁給他,我的好妹妹,喜歡他不丟人,你們算是青梅竹馬,也到了議親的年紀,我又與他情同手足,若是你有心,我去幫你說和說和?”
秦祉臉紅到了耳根,撿起一根毛筆砸向他,秦益下意識一躲,就砸到了前面的夫子,黑乎乎的墨水糊了夫子一臉。
三
之后秦祉見到荊之晦總感覺分外別扭,往日里恨不能拿話擠兌死他,現(xiàn)下卻覺得說什么都不對。
踏青泛舟時,云淡風輕,景色宜人,夫子布置下作業(yè)讓大家在舟上寫生。十幾個學生男子一側,女子一側。
秦益與荊之晦坐在一起,對著另一側的秦祉擠眉弄眼暗示,她權當看不見。
見秦祉沒有反應,秦益舉手示意:“夫子,我家小妹最愛蓮花,我這一側荷花蓮葉長勢甚好,我想將她換來這里。”
她正想反駁,可秦益已經起身讓出座位,荊之晦也將用具往自己那側挪了挪,只等她就坐,便只好硬著頭皮過去。
擦身而過的時候她狠狠地向壞笑著對她使眼色的秦益剜了一眼。
如此便更心不在焉了,只要一抬眼便是他那俊朗的眉目,英挺的鼻梁,心中那種怪異的感覺更甚,筆下的畫雜亂無章,臉上卻紅透了。
“你不舒服嗎?”
一抬眼倏然望進他關切的眉眼,“啊,沒……沒有,有些熱,我出去透透氣?!?/p>
站上甲板上覺得呼吸順暢,不料秦益和荊之晦又一前一后地出來了。
秦益看了她兩眼確認沒什么不對,朗聲道:“若竹說你不舒服非要出來看看,你看他多關心你?!毖粤T還不忘對她眨眨眼,“嘖,我突然靈感乍現(xiàn),定能得一千古名作,若竹你陪陪我妹妹。”
秦祉還沒來得及留他,他就已經一溜煙進了船艙。
荊之晦見她臉重又紅了,不禁蹙起眉頭,“臉這么紅,是不是中暑了,快隨我回去?!?/p>
說著就要拉她,秦祉嚇得急退兩步,一腳踏空跌入了水中。
秦祉琴棋書畫十八般武藝樣樣都會,卻是個實打實的旱鴨子。
秦祉在水中嚇得去了半條命,滿心以為自己要死了,腦中不斷滾過爹娘哥哥還有荊之晦的臉,蒼天啊,她還沒有嫁人。
直到一雙手將她抓住向上拖去,她顧不上許多,緊緊抱住他,那一瞬間突然心安。
如果是他……似乎還不錯。
他們上岸后被送到了附近的寺廟里烘干衣物,秦祉回味著那個潮濕卻溫暖的擁抱,不住癡笑,又聽到外間兩個丫鬟討論起乞巧節(jié)。
當回去路上秦祉欲說還休支支吾吾同秦益說起乞巧節(jié),秦益一臉了然,“是不是要哥哥我?guī)湍銈髟???/p>
秦祉沒有否認,秦益滿口答應,“我早就看上這小子當我妹夫了!”還沒等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找荊之晦去了。
誰料回到家便是一頓狂風暴雨,夫子早早到了將軍府告狀,說是他們不好好畫畫在甲板上嬉鬧才導致落水,順便痛斥了一番從前他們在學堂的“豐功偉績”。
秦祉不斷叫冤,可是父親全然不信。
聽聞秦祉是讓荊之晦救起的,秦將軍突然憤怒極了,“要是若竹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打死你們兩個小畜生!”
然后兄妹倆就被罰跪祠堂了。
秦祉揉揉酸痛的膝蓋,小聲抱怨,“至于嗎,罰跪一天,還閉門思過一個月?!?/p>
秦益左右看看,“父親最近總是心事重重,臉色一直不好看,荊太傅這些日子來過幾次,有幾次我聽見他們在書房爭吵,太傅走的時候臉色可嚇人了?!?/p>
秦祉苦了臉,不會吧,她才剛確定夫君人選,千萬不要跟未來公公鬧翻啊。
夜深人靜,兩人頂不住倒在地上睡著了。
秦將軍拿了兩床被子給他們蓋上,看著他們的睡顏眉頭緊鎖,長長的一聲嘆息,好像被泰山之重壓出來的胸膛中最后的一口氣。
四
乞巧節(jié)仍在秦祉的閉門之期里,秦祉趴在墻頭預備下去時,秦益抓住她的腳踝,“好妹妹,祝你旗開得勝,抱得美男歸!”
秦祉一腳蹬開他,消失在了院墻外。
華燈初上,衣香鬢影,人頭攢動,秦祉到了約定好的那株桃樹下,現(xiàn)下沒有桃花,但她一身華服,手里拿著親手給他縫制的一條綬帶,粉面含春,比花朵更嬌艷。
過了約定的時辰,喧囂過了一撥又一撥,街上人影漸少,她還是沒有等到那個雋秀的人影。
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雄厚的聲音不斷重復,“重犯入城,全城封禁!”
當隊伍從她面前飛馳而過時,有人猛然將她拉入身后的小巷。
回去的路上秦益愁眉緊鎖,一言不發(fā)。
她忽然有一種山雨欲來的不祥預感,“不會跟我們家有什么關系吧?”
“沒有?!?/p>
秦祉長舒一口氣,可是下一刻秦益說,“跟荊家有關系?!?/p>
秦益攔住了要往荊府跑的秦祉,“你在家待著,我去看看。”
秦祉在家焦急地等到了半夜,才聽見哥哥回來,好不容易等到他跟爹爹匯報完便急急跑去詢問。
“那人是多年前荊太傅的門生,本是鹽鐵使,在當今圣上宮變登基時被貶至渠陽做了個小小的判寺。卻不想他利用以前的人脈關系,在黑市買賣私鹽,積下了萬貫家財,豢養(yǎng)兵丁,數(shù)目龐大,籠絡官員,人數(shù)眾多,小小判寺竟有不臣之心,月前一封書信被人截獲,上報朝廷,成了通緝犯?!?/p>
“荊太傅只是以前教導過他也要被連累嗎?”
秦益長嘆一口氣,“荊太傅早與他沒有往來,他卻還在信中提到了一個名字,孔禹,太傅字孔輿。”
秦祉嘴都白了,秦益趕緊安慰她,“好在荊太傅向來高風亮節(jié),在朝中也一直沒有攙和黨派紛爭,除了這一封書信之外,沒有任何證據與太傅有關,皇上徹查之后,會有明斷的?!?/p>
一番徹查卻查到了秦將軍的頭上。
秦將軍生在江南水鄉(xiāng),從軍前拜入師門時是崆字輩,拜師那年洪災,便取了大禹的禹字,名崆禹。
秦將軍在廷尉府待了八天才出來,雖沒受什么嚴刑拷打,可人卻憔悴蒼老了許多。
好在秦將軍除了早年賑災時與那鹽鐵使有過接觸之外,再無其他瓜葛。
本來高官后裔在父蔭庇護下通常能在朝中謀得一份不錯的官職,可是不過月余,朝廷征兵,皇上竟以整肅貴胄風氣為由,挑選了好幾個青年子弟參軍,秦益和荊之晦都在其中,雖說不必從最下等的馬前卒開始做起,卻也是要刀口舔血九死一生的。
臨行那日,風雨瀟瀟。
秦將軍拿出兩個錦囊,“你們拿著,危急關頭再打開,切記?!?/p>
秦益掂了掂,“什么呀?輕飄飄的?!?/p>
秦祉眼睛紅紅的,從小到大,他們每天一起上下學,寫字練功,調皮搗蛋,而今他們遠赴戰(zhàn)場,只剩下一個她孤苦伶仃,想想都心酸。
秦益捏捏她的臉,“等著啊,哥哥從北境回來給你帶最好吃的風干牛肉,聽說特別香?!?/p>
她抽了抽鼻子,“誰稀罕你的牛肉,你好好活著就行了?!闭f完還偷瞥了一眼荊之晦。
他也正看著她。
自從乞巧節(jié)后各自家中局勢緊張,她都沒有好好跟他說過話,從前總是擠兌他,好不容易開竅了,卻連說句溫存話的機會都沒有。
秦祉拿出兩個布袋,一人遞一個給他們,“我去廟里求了平安符,還有一些糕點,路上吃?!?/p>
荊之晦接過袋子仍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問:“沒什么要說的?”
她笑得別扭,“一路順風,戰(zhàn)場刀劍無眼,保重。”
他挑了挑眉看著她,她卻不再開口了。
隊伍啟程,他說,“我走了?!?/p>
策馬遠去的身影在雨幕中漸漸模糊,她雙手攏起靠在嘴邊,對他大聲喊:“我等你回來!”
五
秦益和荊之晦遵循秦祉的要求,每半月至少要寄一封家書回來。
自從他們走后,她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收到他們的家書。原來并不是每天都有仗打,軍隊里每天的訓練雖然嚴苛,但是比之秦將軍的魔鬼訓練好多了。有時遇上敵軍夜襲,或是野外探查遇到猛獸,驚險刺激,比之話本子都不遑多讓。
秦益還在信中責罵過秦祉,“小沒良心的,若竹包袱里竟多一條綬帶,為何為兄沒有?為何?為何?”那委屈簡直力透紙背。
她便回他,“你的在將來嫂嫂那里,我怎好代勞呢?”
荊之晦的信是寄給父親的,但是在信的末尾常常會跟一句“問阿祉妹妹安”,她看到便覺得心里甜甜的,便在寄給哥哥的信里也寫上“問若竹哥哥安”。
秦益每每看到都作嘔吐狀,“若竹哥哥,真是酸死人。”隨后將信扔給那個一臉癡漢笑的人。
他們二人武藝超群,兵伐謀算都是一流,在軍中晉升很快,很快做到了校尉一職。
一年后,匈奴大舉進犯,戰(zhàn)事吃緊,領軍將領傷亡慘重,秦益和荊之晦挑梁,一人領軍,一人做軍師,帶兵沖鋒陷陣,一路勢如破竹。
回報的書信都是捷報,朝中一片贊嘆,秦府與荊府更是闔府歡樂。
可是歡欣才過了月余,便收到了秦益陣亡的消息。
秦祉跑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想,這不可能,不可能的,哥哥的武功京中都難有敵手,誰能傷他呢?誰又殺得了他呢?她想起他臨行捏著她的臉說等他回來給她帶牛肉干的。
可是當她回到家,看到父親捏著信的手骨節(jié)煞白,低垂著頭失卻了力氣一般靠在椅子里,她只覺一陣眩暈,跌坐在地上。
秦祉快馬加鞭晝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馬,趕到北境已經是六天之后。
荊之晦瘦了許多,雙眼布滿血絲,滄桑又疲憊,見到她千言萬語卻只說出了一句,“對不住?!?/p>
她聲音嘶啞,“我哥哥怎么死的,他現(xiàn)在在哪?”
“萬箭穿心,當時形勢危急,我沒能把他帶回來,事后再去找,已經找不到了?!?/p>
秦祉記得哥哥信中說過,萬里荒原,有些帶不回去的戰(zhàn)士,曝尸荒野便淪為野狼的美餐。
她攥緊拳頭,努力平復呼吸,“他輕功一流,怎會如此凄慘?!?/p>
荊之晦垂下眼,“我們被人圍攻,最后只余我和他,為了救我,他沖了出去……”
她倏然站起身,死死瞪著他,“所以你就躲在他身后,任由他被無數(shù)利箭刺透胸膛?!”
他咬牙,“是。”
她渾身顫抖,片刻后怒吼著拔劍揮向他,“你怎能心安理得躲在他身后?你怎能茍且偷生,卻讓我哥哥去死!”卻終是停在頸側。
她牙齒都快要被咬碎,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我真是瞎了眼,你不配與我哥哥并肩作戰(zhàn),你不配!”而后憤然離去。
夜風很大,撩起帳門吹熄了蠟燭,黑暗中他無聲落淚。
沒有人比他更煎熬,午夜夢回,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他們打開那兩個錦囊。原來若兩個人里面注定只能活一個,那就是他。
那時秦益握住他的手,“你要活著,還有那么多事等你去做?!闭f完還不忘給他一個灑脫的笑容,然后掙開他決然走了出去。那不斷刺透骨肉的聲音,每一聲都好似釘在他自己的骨頭里。
六
然而,風雨才剛剛開始飄搖。
秦祉獨自奔赴她哥哥的犧牲之地去尋找蛛絲馬跡,哪怕找到一根骸骨,也算帶他歸了故土了。
什么都還沒找到,荊之晦便找來了,不由分說就要帶她走。
她甩開他,“我不用你管!”
他直接將她打昏帶走。
父親密信中說已順著那個判寺的線索,順藤摸瓜找出了秦將軍謀反的證據,罪證確鑿,已被滿門收押,不日處斬。
趁朝廷消息尚未傳達到,他要將她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他還沒想好怎么告訴她,可是聰慧如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質問他,“我父親是不是出事了?”
否則他怎么會如此心急火燎地將她藏起來。
他只得點點頭,將一切告訴她。
秦祉只覺天塌地陷,掙扎著要回京,荊之晦不允,無論她如何苦苦哀求都于事無補。
最后她用匕首頂著自己的脖子,“你若不放我回去,我現(xiàn)在就死在這!”
“阿祉,沒用的,你回去了也不過是去送命而已?!?/p>
“不!我哥哥已經死了,我不能再沒有爹娘!哪怕是讓我回去看他們最后一眼,我求你了!”她哭著跪下來,荊之晦過去扶她,卻不防被她點了穴。
她站起來,“如果救不了他們,我就跟他們一起死?!?/p>
秦祉回了京才知道,徹查父親的頭號功臣是荊太傅,她秦家被判滿門抄斬,荊家卻扶搖直上成了皇上面前的紅人。
她買了人皮面具化裝成一個老婦,花了重金賄賂了門口的獄卒才進了廷獄探視。
父親頭發(fā)一夜之間全白了,因為嚴刑拷打一身都是傷,本來十分強壯的身體變得瘦削佝僂,她顫抖著聲音小聲呼喚他。
秦淮聽見聲音慢慢靠過來,老淚縱橫,“你怎么來了?我不是讓若竹看住你不準來嗎?”
“他們把你害得這么慘!你還提他做什么!”
“不要怪他們,以后你會明白的?!?/p>
秦祉搖搖頭,她永遠不明白也不會原諒!
父親竟對那些罪名沒有一句否認,可是秦祉不相信,無論怎么說她都不信父親有反意。
“父親,你們和我走吧,我已經給他們下了迷藥,我們逃出去,一家人隱姓埋名過日子?!?/p>
門外隱隱約約傳來腳步聲,秦淮搖搖頭,“阿祉,你要好好活著,趕緊走!快走!”
“不!你們不走我就跟你們一起上斷頭臺!”
“傻孩子,說什么傻話!我逃不過的,甘愿赴死。你以后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現(xiàn)在你快出去!”
秦祉卻咬緊了牙不肯離開。
秦將軍痛聲說:“阿祉,你是不是要爹爹給你跪下?”
秦祉在大門外遇見了荊之晦,他凱旋而歸,官至三品,身披華服。而她的哥哥尸骨無存,她父母受盡凌辱。
她本想目不斜視從他身旁走過去,卻被他拉入了旁側的竹林。
“跟我走,我會送你去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她掙脫他,“荊大人,昨日抄家好威風!我秦府上下你哪一處不熟悉?何須拿張圖紙裝模作樣?”
他垂目沉默。
她突然跪下,仰頭看著他,“如今我身無分文,只能這樣求你了。我求你,救救我爹娘。哪怕是看在我哥哥舍命救你的份上,我求你救救他們?!毖粤T便重重俯下身去拜他。
他生生頓住腳步,“我不能?!?/p>
七
三日后,菜市口聚滿了看熱鬧的人。
烈日如火,秦祉卻被冷汗浸透了衣衫。
秦家眾人被依次押上場,一身血衣跪在太陽下的父親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她,他用嘴型對她說,“快走,快走!”
可是她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挪不動分毫。
“監(jiān)斬官到!”
隨著一聲長呼,荊之晦一身暗紅官服,長帽翅巍巍顫動,緩步走了上來。
還是那么雋秀高雅的身姿,此刻卻叫秦祉覺得刺眼。
他面無表情地坐于堂上,目光與她相接時閃過一絲慌亂,很快又恢復鎮(zhèn)靜。
正午的太陽將人的影子縮在腳下,荊之晦扔下令牌,劊子手舉起刀,然后落下。
人群中有些膽小的驚呼著捂住眼睛,秦祉眼前一片鮮紅,連天空似乎都是紅的。
她在亂葬崗找齊了所有人的尸身,葬在秦氏墓地,挖坑、填土,那么多人,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累,只知重復機械地將一個個親人埋入坑中。
短短幾聲驚雷過后便是瓢潑大雨,沖刷得她的面具有些地方浮起來了,她索性撕掉面具,在墓地里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短短一個月,哥哥陣亡,荊之晦背叛,滿門抄斬,好像一場噩夢??蛇@個噩夢不會醒來,她再也無法再回到那個有嚴父慈母和疼愛她的哥哥的以前了。
罪臣一家被妥善安葬,雨夜有人聽到秦氏墓園的慟哭聲,理所當然猜到那個逃竄在外的秦氏孤女回來了。
皇帝為了檢驗荊氏一家的忠心,所有關于秦家的處置都交給了荊家,而他們完成得非常好,鐵血無情,絕不徇私一分一毫。
最后剩下這點小尾巴,本不想大材小用,誰知荊之晦卻主動請命,說是邊境尚安,他勢必要將叛黨一力捉拿。
他率領的那些士兵并非全是心腹,里面不乏皇帝的耳目,他不忍心,可是他必須要傷害她,那些不致命的小傷口他以后慢慢彌補。
他可以放棄所有人,但絕不可以放棄她。
可是她已經恨他入骨,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所以她拼了個魚死網破同歸于盡。
八
白彌傳來消息的時候,荊之晦已經將從秦府拿出來的那份真名冊里的人聯(lián)系上了十之八九,他們的兵力財力他已然掌握,而他呈上去的那份假名冊里的那些人,是這些年來皇帝勢力下的那些看似不起眼實則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的人,已經借用皇帝的力量全部鏟除。
因為荊家鏟除秦府有功,荊之晦又一身功勛,他拿到了從前秦淮的兵權。
他只需要蟄伏,等待時機。
此時收到信更是讓他欣喜若狂。
她醒了,也如他所愿忘記了從前。
秦祉回到荊之晦身邊的時候,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就像他八歲那年初見她時那般清澈。
為了避免她拋頭露面暴露身份,只能將她鎖在一個小小的院子里,她抱怨太無聊,他便陪她寫字看書作畫蹴鞠,夜里帶著她上高塔看星星,她總是一臉燦爛的笑容。
有時她也奇怪,問他:“我是誰?”
他說:“你是我的妻子?!?/p>
“可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抱著她,像是一個珍寶?!耙驗槟悴恍⌒乃ち艘货印!?/p>
然后她就信了,單純得宛如一張白紙。
他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幸福,他自知罪孽深重,但是哪怕要他用盡畢生福祉去換取這上天的垂憐,他也心甘情愿。
除夕夜,荊之晦的部署已然成熟,皇宮里燈火通明,各地藩王回京入宮,歌舞升平,絲毫不知他們已是砧板上的魚肉。
他一舉得勝,將那多年前逼宮篡位的逆賊斬于殿上。
他命人將大殿洗凈,喚人將秦祉帶上殿,分享他的江山。
可是她不見了。
找到秦祉的時候,她正坐在荒廢了許久的將軍府演武場的石凳上發(fā)呆。
荊之晦試探著喊她,“阿祉?”
她沒有回頭,“你來啦?!彼噶酥概赃叺氖?,“坐,你的老位置。”
他心里一片冰涼,她都想起來了。
“有什么要跟我解釋的嗎?”她看著他,“眼下你已經是天子,無需顧及什么了吧?!?/p>
九
二十年前的那場宮變,皇弟逼宮篡位,昭武帝慘死殿上,一干子嗣無一幸免。
只有一個妃子懷胎八月,受了驚嚇故而早產,是個男孩,昭武帝找了最忠直的兩位大臣——當時尚是郎中令的荊巍然和威遠將軍秦淮托孤,保存天子血脈,以期復國。
荊巍然那時剛添一子,未免他人懷疑,只得忍痛割愛將自己的兒子送了出去,并把接觸過他親生兒子的那些仆從全都換掉,將那皇子養(yǎng)在身邊,取名荊之晦,望他韜光養(yǎng)晦。
新帝登基,暴虐多疑,政務潦草,揮霍無度。荊巍然與秦淮暗中招兵買馬,只等荊之晦長大便可重新奪回皇位。
那判寺本是他們二人手下一員得力干將,無奈被人抓住了把柄,冒死逃入京城,將那賬本送入了荊巍然手里。為了保全荊之晦,他們只得偽造了秦將軍幼時拜師取名那件事情,取了個同音的名字混淆視聽,將朝廷的焦點轉移到秦府。
隨著二人出征本以為事情就過去了,可原來皇帝已然不信任秦淮,那場圍剿根本是皇帝的故意設計,欲削掉秦淮的左膀右臂。
千鈞一發(fā)之際兩人打開錦囊,秦益的里面是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而荊之晦的錦囊里只寫著:“堅守秘密,活下去!”
后來皇帝掌握的證據越來越多,紛紛指向秦淮。他們索性棄車保帥,利用替皇帝鏟除秦家這一步使荊家獲取皇帝的信任。
秦祉聽完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
這算什么?他們所有人都在為一件自以為偉大的事情英勇獻身,留下她一個人在這里繼續(xù)這種可笑的仇恨?
荊之晦伸出手,卻終是沒能撫上她的臉頰。
她拿出一封信,是秦益錦囊里的那封信,“我根本沒有失憶,本來想著破壞你的計劃,再伺機殺了你,誰知道,今晚你走后,我卻在你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p>
她站在他身前,直直地望著他,“荊之晦,你如愿以償了,你們所有人都如愿以償了,真是可喜可賀!”
眼前閃過一道銀光,他閉上雙眼。
他沒有以為她得知一切以后就會全然原諒他,她的哥哥為了救他慘死,她的父母為了成就他的帝業(yè)身首異處,她本來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卻因為他家破人亡,她恨他是應該的,她要報仇也是應該的。
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傳來,只覺腰上一松,睜眼一看,地上躺著一條綬帶。
她有些出神地看著夜空,“乞巧節(jié)那晚,我好緊張啊,我想著,要是你來了,是先去吃酒呢還是先去看戲呢,我該怎么把東西送給你呢?又怕你對我無意,失了顏面,還是要等你先開口,我須得矜持些才好。我那時想著過了節(jié),你會向我提親,荊太傅是極和善的,我們在兩家老人膝下盡孝,然后哥哥也會娶妻生子,其樂融融,平淡終老?!?/p>
他啞著嗓子說,“……對不住。”
有什么可抱歉的呢,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選擇,她的父母兄長都做了同樣的決定,難道她也要恨他們嗎?
“你沒有對不住我,你救我護我,我該感激你?!彼D過頭看著他,“這一切冥冥中早已注定,我那些天真的幻想都是泡影罷了?!?/p>
是啊,他心里很清楚他留不住她,所以他才希望她能忘記一切,自私也好,自欺欺人也罷,只要能留住她,他都無所謂,而這些期冀,也不過是泡影罷了。
“若竹哥哥,放我走吧?!?/p>
她策馬離開的時候,衣袂翻飛,像是一只終于沖破牢籠的鳥,決然遠去,不曾回頭。
他望著那個方向,一直到天光微晞,才緩緩低頭。那條綬帶上繡著兩只針腳有些笨拙粗糙的飛鳥,那本是并翼飛行琴瑟和鳴的兩只鳥兒如今被割裂開,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