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往事

中國人民解放軍是個大熔爐，鍛造了我的品性，磨礪了我的意志，滋長了我的勇氣與膽識，濡養(yǎng)了我的精神與情懷，鑄就了我的靈魂與思想。在他即將誕生92周年之際，作為一個退役老兵，我要把沉積在心底的話向他傾訴。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就是：沒有從軍的經(jīng)歷，便沒有我的今天?；厥讖能姎q月，一些往事依然歷歷在目，我擷取其中幾個片段，以饗廣大戰(zhàn)友和讀者。

蛻皮與鍍光

千里大別山，山脈綿延，巍峨迤邐，山高林密，險峻崢嶸，神秘而又封閉貧瘠。從小耳濡目染，在這里走出了許多位共和國的開國元勛和軍隊將領(lǐng)，董必武、李先念、王樹聲、陳再道、許世友等革命先輩的故事廣為傳頌，深入人心，成為一代又一代農(nóng)家子弟毅然走上革命征途和融入軍隊熔爐的引線和榜樣。

一九八二年秋天，我高中畢業(yè)，在可以進城多掙錢、還可以學一門手藝養(yǎng)家的情況下，義無反顧地報名參了軍，當年剛好17歲。

綠車皮火車走了兩天一夜，一下子把我們這批海軍陸戰(zhàn)隊的新兵送到了遙遠而火熱的南疆——湛江。新兵連里，各種方言匯聚的“普通話”把天南地北的戰(zhàn)友們攏在一起，進行新鮮而又枯燥、辛苦的隊列訓練。三個月新兵訓練中，盡管挨過班長的皮帶、吃不飽飯、偷偷抹淚過……但我們迅速擁有了一個人獨立的能力、一個戰(zhàn)斗組織的基本概念和軍人榮譽的初步意識，知道服從與忠誠的意義，領(lǐng)悟到了正確走路與行軍打仗的關(guān)系，養(yǎng)成了雷厲風行、果敢英勇、連續(xù)作戰(zhàn)的基本素質(zhì)，具備了不怕吃苦吃虧和樂于無私奉獻的政治覺悟。三個月下來，身體上蛻了一層皮，精神與思想上卻鍍了一層光，一道足以照亮人生全程的光。

日光給我們鍍上了堅毅與忠誠，月光給我們鍍上了冷峻與沉著，刀光給我們鍍上了崇高和熱愛和平的色彩。至今這些樸素的信念與素養(yǎng)、作風與方法還在生命中發(fā)揮慣性作用，源源不斷地提供精神動力，加之后來在軍中持續(xù)的積累與提升、砥礪與錘煉，沒想到，這些“苦難”因子竟成為時下的營養(yǎng)、動能與榮光。所以，我要說，今天的一切成就，得益于有從軍的經(jīng)歷。父母給了我生命，軍營卻鑄就了我的靈魂，滋養(yǎng)了我的“精、氣、神”;如果沒有從軍的話，雖不敢斷定“還在大山里穿梭”“密林中徘徊”，但至少缺乏一個報效祖國、實現(xiàn)個人理想的平臺，缺乏男人應(yīng)有的剛毅堅韌的稟性、正直磊落的情懷、果敢英勇的品質(zhì)。

處分與獎勵

一九八四年，已是老兵的我在海軍陸戰(zhàn)隊某無線連中擔任報務(wù)員。天天面對枯燥、冗長的數(shù)字進行發(fā)報訓練，我有些厭煩，便趁訓練間隙，與當?shù)厝胛榈囊粋€戰(zhàn)士偷偷溜出教室，去軍營外的一個竹園里用時髦的錄音機聽鄧麗君的“靡靡之音”，被連長發(fā)現(xiàn)。

中午在連隊吃飯前，照例是先唱歌，唱完歌后，連長責令我和那個戰(zhàn)友做檢討。做完檢討，強烈的自尊心讓我吃不下飯，回到宿舍，余怒未消;午睡時間，又發(fā)泄不滿，用手掌“劈開”了床鋪上掛蚊帳的鐵架焊點，恰巧又被路過的連長看到……晚飯又是一個檢討。一天之中，做了兩個檢討，這在連隊史上絕無僅有，我頓時成了連隊的“奇葩”。年中本來可以去考軍事院校，我是應(yīng)屆高中生，湖北的教學質(zhì)量一直是全國佼佼者，這不是我王婆賣瓜;再說我也復(fù)習了，準備充分，但連長就用兩個檢討作“理由”，很“合理”地把我從報考名單中刷了下來，本來報考名額有限，這下連長名正言順地可以讓他的小老鄉(xiāng)去考了。我懊悔莫及，自知“啞巴吃黃連”，自己惹的禍，也怪不得別人，只能選擇調(diào)整方向，另尋出路，改變“斗智斗勇”策略。

此后的三個月，我悶聲悶氣、老老實實搞訓練，課余時間待在課室里借助和發(fā)揮家鄉(xiāng)湖北黃岡的教育優(yōu)勢，潛心和孜孜不倦搞寫作……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個月過后的一天上午，我參加營里實彈射擊考試，五發(fā)子彈，一百米步槍射擊，我打了49環(huán)，全營第一名。中午吃飯前，營長跑到連隊，當場宣布給予我營嘉獎一次;我有點激動，也吃不下飯;回到教室，看到當天的《人民海軍》報，隨手一翻，陡然發(fā)現(xiàn)“楊德振”三個字標在上面，更是大吃一驚，以為有人重名重姓，再一看內(nèi)容，的確是我投出的30多篇稿件中的一篇小稿子，我馬上大喊：“見報啦！”戰(zhàn)友們放下飯碗，馬上跑過來圍觀、搶報紙看，連長也拿著飯碗湊過來看熱鬧。這時，營長的電話也到了連隊，連長慌忙去接電話，連長說：“我們剛才也看到報紙啦！”

晚飯時，營長又親臨連隊，當場宣布給予我一個營嘉獎，他說：“這是無線連第一次破天荒上報紙，也是我營第一次破天荒上報紙，值得特別慶賀！”從一天兩個檢討到一天得兩個嘉獎，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營“第一”，這種“嬗變”，讓我體會到，人有過錯不可怕、挫折也不可怕;怕的是，倔強的性格里固化了知錯不改、將就和得過且過的思維，喪失了改變現(xiàn)狀的勇氣和智慧，與其與人在淺表形式上“斗智斗勇”，不如在深層素質(zhì)累積上挖掘潛能，激發(fā)潛能，變?yōu)樽詮娮猿肿粤Φ耐饴?，把挫折當成轉(zhuǎn)折的開始。

從另一方面說明，人民軍隊賞罰嚴明，并使我深深懂得敬畏紀律和軍規(guī)，養(yǎng)成一種不觸碰底線和“高壓線”的自覺。后來，我用此種心態(tài)“墊底”，繼續(xù)埋頭寫作，筆耕不輟，爭取了更大的榮譽，不僅入了黨，還上調(diào)到了機關(guān)，且連續(xù)四年榮立三等功。

淘糞與上席

一九八五年初，上級看到我能夠?qū)懸恍┬∥恼?，把我調(diào)到旅部司令部當文書。文書的工作很啰唆和繁雜，給首長端茶送水、遞送和傳閱文件、保管槍支、子彈，接待來訪的軍內(nèi)外客人等等，都是文書干的活。

一天早上，管理科長叫上我一道去招待所，我以為又有什么要招待的客人。到了招待所，才知道整個招待所的廁所下水道堵塞了?？崎L說，一時半會找不到施工隊，只有我們自己動手清除堵塞物。說完，科長脫下軍裝，挽起袖子，用鐵棍撬開化糞池的蓋子，彎下腰直接用手扒下水管道中的堵塞物，扒出筷子、湯勺、毛巾、小磚塊......污水潺流，臭氣熏天，我見科長帶頭干活，我這個文書沒辦法也得“幫忙”;我脫掉軍裝外套，像科長一樣，閉著眼睛，“若無其事”地扒、扒、扒，胃里的黃疸水似乎就要倒吐出來……扒了一個多小時，在糞便中扒出一大堆堵塞物，終于扒通了下水管道，整個招待所能正常使用了;科長的褲子上沾滿了大小便漬跡，我亦不能幸免?？粗鴿M頭大汗、無可奈何的我，科長說：“小楊，回去洗個澡，等下陪我請來軍隊的××家屬吃早飯！”

我惡心嗆胃，哪還有什么胃口去吃早飯？便對科長說：“我不上席了，你叫別人去陪吃吧！”科長以為我鬧情緒，很納悶。這一天里，我除了喝水，粒米未進，是從軍以來第一次為部隊“節(jié)約”三餐糧食。

從這赤手淘糞后，我有兩個心態(tài)一直在沉淀：一是再干什么活，沒有比用手直接去淘糞便更臟的活了;二是再干什么苦活，也沒有比這個更苦的了。我常給一些年輕人講課，他們中有些人一有挫折、一挨整就氣餒或暴戾，我問他們，領(lǐng)導整你，有沒有叫你用手去扒廁所？他（她）們說沒有，我就舉了我的這個例子來說明，強調(diào)所有的“整法”那都不叫“整”了;當然，我的這個科長也不是“整”我的，他自己也帶頭“整”自己了，我還有什么怨言呢？從另一個視角上說，他還是我學習的榜樣，以身作則，以上率下，真是個好干部！正是從這件事情后，我對一切苦活、臟活，哪怕是某些時候被人誤解、嘲弄、整蠱、穿“小鞋”，我都能淡而化之，不以為然，總覺得比不上淘糞那么讓人惡心反胃;事實上，組織上的“關(guān)照”一直沒有缺席，人生的“幸?！币惨恢睕]有打烊。

另外，科長叫我上席陪客，吃點好東西，改善生活，本來是一種犒勞和補償行為，我推辭掉了，一是的確吃不下;二是享受上的事，缺了我一個并不礙事，別人去享受一下，也未嘗不可。一個人做了點事或作了點貢獻，不要想到所有的好處、榮譽、享受和福祉都會往自己這邊聚攏和傾斜，必要的謙讓和適時的避讓，是一個人美德的積累、精神的濡養(yǎng)、思想的拔節(jié)、靈魂的跳躍。就像今年發(fā)現(xiàn)的六十載隱姓埋名英雄張富清老兵，這種精神難能可貴，這種品質(zhì)和節(jié)操閃耀全中國，感動億萬人的心。

一件事，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初衷;一連串的事，卻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整個世界觀和人生格局。一段從軍的經(jīng)歷，改變的是我人生的全貌和結(jié)局?；厥走^往，幾件最難忘的事又恰恰發(fā)生在從軍的過程中，讓我的人生從此有了鳳凰涅槃的經(jīng)歷，并擁有花樣年華的姿采。這些姿采，雖然沒有血染的風采耀眼，留下沒有上過戰(zhàn)場與敵當面廝殺的遺憾，但她的精神內(nèi)核與閃爍光芒伴隨著初心可以讓我走向幸福人生的終點。

作為復(fù)轉(zhuǎn)軍人，我時常想，如果祖國的邊疆海防有“狼煙”冒起，需要我等老兵，只要祖國一聲召喚，我還是一個兵，血脈里流淌的依然是滿腔熱血，心底里鑄就的永遠是赤膽忠心。

作者簡介：楊德振，系廣東作家、酒店職業(yè)經(jīng)理人、心智研究專家。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