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美且有靈

涂薇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這首詞關(guān)乎鄉(xiāng)愁，卻又不止于鄉(xiāng)愁。它整體性地呈現(xiàn)了一個妙不可言的世界，讓置身其間的人愛而忘返。

上闋起句六字，烘染了一個濕悶、熏香、煙霧繚繞的室內(nèi)環(huán)境，而下句“呼晴”二字，則告訴了讀者這濕熱源自初夏的一場雨。正在室內(nèi)感到煩悶壓抑的詩人，這時忽然聽到檐下的鳥鳴——這本是多么尋常的一個生活場景，詩人卻煥發(fā)出不一般的想象：“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詩境呢？

“呼晴”二字，一來寫出鳥雀之聲的高揚喧鬧；二來充溢著一種熱烈激亢的情感之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呼”意味著呼告、宣告，鳥雀們此刻似乎不僅僅滿足于自己感受到的這夏日雨后清晨的舒爽，它們還要一呼二，二呼三……嘰嘰喳喳、急不可待地將這個好消息告知全世界，包括那個還在室內(nèi)悶坐的詩人。

這鳥雀拿出分享的快樂當然被“我”感知到了，因為“侵曉窺檐語”。“窺檐語”三字中，“窺”是“偷看”，與它搭配的是一個“語”字：“言語”怎么能被“偷看”呢？

詩人實際要表達的，是他看見了鳥雀翻飛的身影，更聽懂了它們的“呼晴”，而“窺檐語”的奇妙相連，生動描摹出了他饒有興致卻默不作聲的旁觀和旁聽的姿態(tài)，在視聽兩個層面表達出與鳥雀的心心相通。

這是人與自然的一點靈犀。在對這個清新的早晨愉悅的共享中，詩人欣然移步到室外：“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p>

他看到了一個怎樣的世界呢？屋外有開花的荷塘，該如何寫出這塘荷花非同一般的美呢？

他從荷葉寫起。

“初陽”這個意象很關(guān)鍵。第一，它契合了前句中的“侵曉”二字，這是朝陽；第二，是在荷花盛開的夏天，“初陽”是一天中唯一讓人感到舒適的陽光；第三，“初陽”的照射一定是柔和的，被蒸發(fā)掉水分的荷葉不會干硬枯黃，它們依然碧綠柔軟，充滿了清新的生趣；第四，“初”字所蘊含的“新生”之意，讓我們不禁想象，那是一片充溢著孩子氣的陽光，它在荷葉上調(diào)皮地跳躍玩耍，并不用心、也毫不費力地吮吸著葉上的雨水。

這是一個被初夏溫柔的陽光撫弄著的世界，它通透清爽，也沖蕩著活潑的意趣。

接下去觸動詩人眼睛的，是“水面清圓”。這里顯然有視角由近到遠、由點到面的推展，但最關(guān)鍵的問題還是：“清圓”二字所指為何？

有人說，那是荷葉上的水珠，但與前句“干宿雨”三字似有沖突。

那么我們看后句：“一一風荷舉”。

根據(jù)語境邏輯，這應(yīng)該是說，那水面“清圓”之物，是被風中的荷葉托舉著的?？梢院侠硗葡耄诤商林?，被荷葉托舉的對象，更可能是荷花。按照這個思路，我們繼續(xù)想象下去：“清圓”二字，一方面寫出花香（有風）的清新，另一方面，也寫出荷花全然綻開的圓潤姿態(tài)。

“一一風荷舉”最是有味。

“一一”寫出塘中荷花盛放之多?！昂伞敝负扇~，“舉”字最有張力——它首先有一個向上的力，如果我們將那被托舉的荷花想象成優(yōu)雅矜持的女子，這便多出幾分殷勤之意——那高高的荷葉像一雙雙殷勤的手，它們小心地、費力地把美麗綻放的荷花托在掌心，是要驕傲地讓全世界都看到這份美嗎？

還有“風”——那一定會增添荷葉與荷花的韻致：荷葉在風中有節(jié)奏地搖擺，它們激動地、也得意地向世界展示著自家美麗的“女孩”；這些女孩在風中搖曳四顧，也因為受寵而顧盼生輝、風情萬種……

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萬物與人以及萬物彼此之間的親密無礙，仿佛世間種種都能建立起情感聯(lián)系：一個圓融友好、萬物有靈的世界。這是上闋向我們展示的。

下闋首六字直擊主旨——鄉(xiāng)愁。是什么觸發(fā)了這情感的按鈕呢？

當然是上闋中那片迷人的荷塘。周邦彥祖籍錢塘（今浙江杭州），那里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荷塘、荷葉、荷花，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景物。因此眼前這片位于長安的荷塘引發(fā)了他的莼鱸之思，也就自然而然了。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六字拉開時空框架：“遙”意指空間距離大，而鄉(xiāng)愁總是與距離成正比；“何日去”以疑問暗示離鄉(xiāng)日子長，而離鄉(xiāng)越久，鄉(xiāng)愁也必然越深。所以，這六個字表面是在說空間遠、時間長，實際上，是在說鄉(xiāng)愁的程度深。

“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這九個字一方面將前文的時空表述具體化，同時也交代了詩人滯留異鄉(xiāng)的主要原因：宦游京城。

“五月漁郎相憶否？”一個清淺的問句，卻有著豐富的內(nèi)蘊。首先，這“漁郎”的位置要確認：既然是“相憶”，說明此前相識，并久未謀面，結(jié)合前句，他應(yīng)該是詩人家鄉(xiāng)的一位故人。其次，注意那個“郎”字，在古漢語中，這是對青年男子的美稱，可見在詩人的記憶里，那人正值青春好年華，在家鄉(xiāng)的水面上，其身姿形態(tài)必是陽剛矯健的。再次，句中有一個“憶”字，詩人希望那漁郎記得什么呢？這里應(yīng)有一個句式倒裝：“漁郎相憶五月否？”——你還記得那一年的五月嗎？

哪一年的五月呢？當然是詩人離鄉(xiāng)之前的某一年。因為“久作長安旅”，所以那應(yīng)該是多年前的一個五月，他們很可能相識于一艘漁船上。五月，也正是眼前這樣的一個初夏，正值華年的詩人和那捕魚的小哥一起在這明亮的季節(jié)里閃耀：連同他們的生命一道閃耀的，還有一片美麗的荷塘吧……

最后值得注意的，還有這個問號——記得嗎？——這里似乎有一點點擔憂：你不會忘了那個夏天、荷塘，還有“我”吧？

為什么會擔心被遺忘呢？因為“我”已離鄉(xiāng)太久，因為“我們”都不再是多年前的那個少年。紛繁的世事和逐漸老去的生命，會不會讓“我”就這樣淡出了你的記憶呢？

而在這個問句的背后，還潛藏著詩人的一點點希望。因為身為“漁郎”的你是“我”的鄉(xiāng)親中最普通的一個，如果你仍記得“我”，那么也就會有很多人都還記得“我”吧。

這是典型的“對面寫來”。身若蓬草的游子，最擔心的事，就是被故鄉(xiāng)遺忘?！皟和嘁姴幌嘧R，笑問客從何處來”，真是寫出了游子刻骨的悲傷：如果“我”被故鄉(xiāng)的記憶抹去，那么即使在若干年后能夠在空間里重返，也不能算是“回家”了吧。

只有存在于他人的記憶里，才是真正的沒有遠離。

但想象和回憶是無濟于事的，詩人要“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一個“小”字一個“輕”字，是說那回鄉(xiāng)的船有著小巧的船槳和輕盈的形體，這一方面與“夢”的虛幻性相契合，另一方面，也符合鄉(xiāng)愁的質(zhì)感——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通常不會是疾風暴雨，而就是這樣一種懷著感傷的輕柔之思……

全詞以“夢入芙蓉浦”收束，既有一種江南荷塘水墨畫般的清幽之境，同時，也表達出了“即使是在夢中也要回家”的執(zhí)念以及“只能在幻夢中回鄉(xiāng)”的憂傷，真正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通讀《蘇幕遮》全詞，其感人至深處在于寫出了世間萬物彼此的羈絆：無論是在時間中還是在空間里，無論是眼前還是過去，絲絲縷縷，點點滴滴，萬物都在相互凝望和建立感情聯(lián)系。這讓我想起了顧城的兩句詩：

像三月的風撲擊明亮的草垛/春天在每個夜晚數(shù)它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