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食器

張金剛

一切與家常餐食有關(guān)的器物，我都籠而統(tǒng)之地稱為“食器”。它們次第聚攏來，成為家中一員，忠實乖巧地服從主人的調(diào)遣，分工明確而又精誠團結(jié)地奉獻給我們一日三餐，給養(yǎng)我們祖孫數(shù)代。歲月無痕滑過，經(jīng)年的老食器卻留下歲月的印痕，帶著溫度，默默講述著故事，彌散的是家的味道。

每當給老家添換鍋碗瓢勺、壇罐箅筐，父母都會說：“這些老物件兒跟了我們幾十年了，用著順手，不用換?！蔽矣惨獔猿郑改副銓⑿率称魅饋?，說：“等舊的壞了再用！”我知道，父母與那些散落在老屋各個角落的老食器生了感情。

當年一溝的棗樹死了數(shù)棵，爺爺用枯槁的手摩挲著枯裂的樹皮：“你們養(yǎng)活了我們?nèi)?，打鬼子時還養(yǎng)過八路軍，我舍不得你們呀！”他默默坐在樹下，一鋸，一鋸，鋸了一上午。然后又用了幾天，鋸斫、錛鑿、拼接、打磨，做了案板、搟面杖、小凳子數(shù)套，分給父親和叔伯。

我家的那套還在用。每次回家，母親便取出缸內(nèi)的腌肉、拔來應時的蔬菜，拿起有點鈍了的老鐵刀，在棗木案板上剁得當當響，于是全村人都知道我家要包餃子了。我略帶嫌棄地說：“這案板都凹陷了，還剁出了木屑，該換了?！蹦赣H拍拍我：“你就是吃著這木屑肉餡兒長大的，看多壯實！”

院中，用從山里采來的石塊和石板架成的簡易餐桌，早被磨得沒了棱角；三把棗木小凳擺上，面兒凹了、腿兒細了、楔兒松了，卻還穩(wěn)當；幾個磕掉了沿兒的藍紋瓷碗、團花盤子，盛了熱騰騰的餃子端上，催開了父母和我的笑臉。不變的食器、不變的情景、不變的親人，一如昨日，可悄然間父母已年過七旬，我也已到中年。

秋后的高粱高挺著稈子、穗子，在田間招搖。放倒，砍穗，收稈，晾曬，又是一季豐收。父親挑出粗壯的高粱稈，一根根碼在原木制的箅床上，用麻繩纏好，制成蒸饅頭用的蒸箅、壓豆腐用的壓箅；母親選出細滑的高粱稈，一根根用長針細線穿起，制成放食品用的箅排、蓋鍋甕用的箅蓋。褪去高粱粒的穗子順溜硬朗，綁成刷鍋用的炊帚；浸泡過的白高粱稈綿軟干凈，編成淘菜用的小筐……高粱穗稈制成的食器樸素耐用、自然環(huán)保，用著很是稱心。

每個忙年的臘月，便是這些食器的秀場。蒸箅架在鐵鍋上，經(jīng)過火燒水蒸，奉獻出暄騰、噴香的饅頭、包子、年糕，晾于箅排上；與高粱稈接觸的一面，自然烙上了箅排的紋路，道道凹凸起伏的箅子印兒清晰、親切。壓好的豆腐臥在壓箅上，柔白細嫩；切條兒油炸至金黃，蘸鹽碼于甕中，用箅蓋蓋好，燉菜時用。攤好的煎餅疊成方形，擺在箅排上曬干摞好，與肥腸、排骨湯搭配著吃，是冬季暖心暖胃的絕佳美食。破了補，壞了換，一批批高粱稈老食器用下來，徹底將土地、莊稼、三餐、農(nóng)人緊密連接在一起，相伴晝夜寒暑，不離不棄。

年歲愈長，愈想?；丶铱纯矗灶D娘做的飯。母親塌腰佝背，與幫廚的父親默契配合，用磨短了的鐵鏟，翻烙幾張油津津、黃澄澄的蔥花餅；用磨細了的長搟面杖，搟一頓柔長筋道的手搟面；用磨成月牙兒的鋁勺，攪動那口老鐵鍋，慢熬出一鍋甜香的南瓜紅豆玉米糝粥；用磨得溜光的饸饹床，軋一次紅薯榆皮面饸饹，讓我爽爽地來上兩大碗解饞……我猛地發(fā)現(xiàn)，只有用經(jīng)年的老食器，才能做出母親的味道，盛滿家鄉(xiāng)的溫暖。

慢慢地，父母老了，心氣兒弱了，有些老食器漸次被時光貼上了封條。不養(yǎng)豬了，那個曾盛滿新鮮豬肉的肉簍，根根荊條已然脫落、朽爛；菜種得少了，那些曾腌滿酸爽泡菜的壇子、罐子都閑棄在墻角，沾了泥垢；時代變了，那些曾被村里人爭搶的石碾、石磨，曾被顛晃搖擺來篩面粉的粗細面籮，曾被家人拿來燒烤土豆、花生的火盆，曾被用來舀水舀米舀面的天然葫蘆瓢，曾被捧在手里盛水盛飯盛湯的搪瓷缸、鋁飯盒，都退出了歷史舞臺，或孤獨落寞地散落在村里，或永遠消失……

那次下鄉(xiāng)，進一戶農(nóng)家討水喝，大媽正忙著為回家探親的兒子做石磨豆腐。老土灶上的老鐵鍋里熬著乳白的豆汁，熱氣翻涌、豆香彌漫，院角的石磨上還沾著道道豆糊；聞訊回家的大姐燃起三爪兒小泥爐，架起鐵鏊，為弟弟攤金黃的發(fā)面餅。見我們來，大媽盛上鮮美的豆汁，大姐端來噴香的面餅，熱情招待。我們一邊吃，一邊看著一家人溫情地忙活。那些塵封的老食器，因為孩子歸家再次隆重登場，點亮了久違的親情。

一件件食器，或自制、或購得，或祖?zhèn)鳌⒒蛐轮?，或樸拙、或精致，或蒙塵、或锃亮，皆為每家日常生活所必需。細數(shù)老家的老食器，我不禁淚眼蒙眬：美食消散，食器猶在；加工、炊煮、盛放、進食、貯藏，沉默無言的食器，曾在每個餐前忙碌的時刻滿血復活、辛勤勞作，造就了多少最平民、最養(yǎng)人的湯菜飯食，打理著尋常日子，滋養(yǎng)了數(shù)代家人。

（摘自《新華日報》2019年9月5日，嶺上白云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