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春盈
摘要:《詩經(jīng)·國風》本原就是通俗文學,它面向普羅大眾,語言淺顯明白,生動描繪民間生活。周朝采詩活動使其最終成為文學經(jīng)典,讀者層面隨之發(fā)生了位移。甚至后代的文人士大夫視其為高雅文學創(chuàng)作的典范。由此可見,文學從根本上說是沒有嚴格的通俗、高雅之分的,只要是自足的文學作品始終會源遠流長,“通俗”與“高雅”不過是嬗變的外殼。
關鍵詞:民歌;期待視野;通俗文學;高雅文學
一
伏羲劃卦、姬昌演易、倉頡造字,民間是文學起源的沃土。中國的原始文學與民間社會生活息息相關,誦讀《詩三百》,處處可尋遠古人類的生活痕跡。且看《國風·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展開的是一幅伐檀造車的勞動場面——伐木者運送檀樹來到河邊,河水清澈、潺潺流動,伐木者眉頭深鎖、蹣跚前行。你聽,“坎坎”的聲響中有著勞動節(jié)奏的韻律,有著號子呼聲的愉悅,有著憂傷壓抑的低沉,更有著先民們心中的憤懣。這幅畫面令人聯(lián)想起俄國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兩者具有同等宏偉深遠的張力,不同的只是前者使用文字后者使用顏料罷了。魯迅先生曾提出:“詩歌是韻文,從勞動時發(fā)生的;小說是散文,從休息時發(fā)生的?!睆倪@看來,由民歌、民謠匯編的《國風》,本原就是通俗文學。
《國風》詩篇的語言淺顯明白,一闋《碩鼠》瑯瑯上口: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碩鼠如貓,嚼糧吮油,構成妙趣橫生的市井生活畫卷。市井百姓雖不能解深宮朱門之政事國策,但皆能隨口吟唱民間歌謠,田間憩息亦能隨心出口成歌。《國風》沒有進入宮廷之前,從創(chuàng)作到傳誦,從作者到“讀者”,從語言到內容,無不充滿著通俗文學的氣息。
如果沒有宮廷文人,《國風》里的民歌還會保留最原汁原味的自然氣息,猶如剛拔出的帶有泥土的落花生,一顆顆跳動的字粒散發(fā)的是山民的獷野(《召南·騶虞》)、村姑的羞澀(《鄭風·將仲子》)、征夫的感慨(《豳風·東山》)……一幅幅民俗風情畫渲染的是獵戶勇猛的英姿(《鄭風·叔于田》)、青年男女的戀歌(《周南·關雎》)、思婦盼歸的悲愴(《王風·君子于役》)……不為什么,只為了那一批荷鋤農(nóng)夫、莞爾浣女、望夫婦人……他們愿意引吭高歌,他們愿意低吟淺唱,因為歌謠里有他們的生活,有他們的希望,有他們的喜怒哀樂: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p>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
難怪魯迅先生有言:“凡人之心,無不有詩,如詩人作詩,詩不為詩人獨有,凡一讀其詩,心即會解者,即無不自有詩人之詩?!备螞r土生土長的《國風》歌謠呢?以民之口抒民之心,以民之言繪民之圖,原始民歌與鄉(xiāng)野山民一拍即合。
二
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不是靜止的。創(chuàng)作的過程,猶如一個不斷輻射出不同方向射線的太陽圖形,它的內涵可以被無限量地多向解讀,可以理解重合,也可以曲線前進而殊途同歸。由于生活閱歷、趣味、素養(yǎng)、理想等對欣賞要求和欣賞水平的影響,所以不同讀者的審美期待各有差異。那么以抒發(fā)性靈、尋求共鳴為目標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無可避免要關注讀者需求,這也包括最為淳樸自然的原生態(tài)民歌?!对娊?jīng)·國風·王風》就有一篇向文人詩借鑒的作品《黍離》。
中國有一首現(xiàn)存最早的文人詩,傳說箕子過殷,見宮室毀壞荒涼,遍地野生麥黍,心甚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則近于婦人,乃作《麥秀歌》,其詩曰:
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無獨有偶,在《王風·黍離》里也有相似的意境和情感: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平王東遷后的鎬京,宮城坍頹,繁華不再,唯有黍稷蔥郁,滿目蒼涼。物是人非,世事滄桑,這樣的情和這樣的景契合成空靈的意境,孤獨的憂思者成為畫龍點睛的一筆?;闉樵娍梢杂卸喾N寫法,而《黍離》依舊采用民歌重章疊句的形式,以“苗”“穗”“實”字推動景致的轉換,反映時序的遷移,借助浪跡天涯游子憤怒吶喊而感傷西周的淪亡。詩歌依然保持準確優(yōu)美、富于形象的語言風格,但是措辭和意境上與小市民的環(huán)境有了距離,由慰藉自身、自娛自樂轉而審視國事、鳥瞰民生。
由此可見,如果周朝的專門采集民間歌謠的官員沒有出現(xiàn),即使沒有為朝廷考察民情風俗﹑政治得失而四處采詩的活動,作為通俗文學起源的民歌還是會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并不斷演進,也免不了有向文人詩借鑒,或直接由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的情況出現(xiàn)。
三
宋代朱熹曾言:“風者,民俗歌謠之詩也?!睆淖x者群而言,“風”是流傳于民間的俗曲或小調,它從未想到會被推為高雅文學。
政治策略與時間改變了《詩經(jīng)·國風》的位置。為了禮樂教化、賦詩言志,《國風》在原來編輯的基礎上被不斷充實、調整,最終成為一部富有鮮明時代特色的、集各地民歌創(chuàng)作之大成的文學經(jīng)典。當然,《國風》的讀者也發(fā)生著變化。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朝代的更遞、語言的演變,已經(jīng)定格的先民民歌與市井百姓產(chǎn)生了距離,當距離愈來愈遠的時候,讀者數(shù)量大量削減,再加上已經(jīng)被蒙上的“經(jīng)典”光環(huán),《詩經(jīng)·國風》的讀者層面發(fā)生了位移。
《國風》后的讀者群,更多的是精通高雅文學的文人士大夫們,他們一面從中汲取文化歷史傳統(tǒng)和民俗民情,一面驚嘆遠古民歌反璞歸真的純凈明朗。甚至,后代的士大夫們自愿屈尊學習樵夫漁父的嘔啞嘈咂。
同是抒黍離之悲,吐胸中塊壘的南宋詞人姜夔之作《揚州慢》就是一例: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對比發(fā)現(xiàn):同是從游故地,哀嘆國土荒廢,遭人侵凌。姜夔用了“黍離”的典故,同樣把黍離之悲視作國恥之悲。
原本只能流傳于山野的通俗文學——民歌,在世代的傳播中,由于時間的距離及其不可替代的美學價值而“升格”為經(jīng)典文學,甚至成了后世高雅文學模仿的典范。這已經(jīng)超越了讀者個人的“闡釋性的接受”,已經(jīng)上升為文學再創(chuàng)造的“集體無意識”。
正如堯斯所認為的一樣:“文學作品的價值和意義并不是永恒的不變的,也不是純客觀的,對所有時代的所有讀者都完全一樣的,更不僅僅由作者意圖或作品本身的結構所決定的,而是在讀者的閱讀中才逐步得到實現(xiàn)的。因此,文學作品的意義和價值系統(tǒng)是一個無窮延伸的可變曲線,一個有作者與讀者共同參與的主客體交互作用的動態(tài)實現(xiàn)模式。”那么,我們亦可歸納為,文學從根本上說是沒有嚴格的通俗、高雅之分的,只要是審美內涵與價值本身具足的文學作品,那么在時間的流脈里,在文學的支流里,在人類共同的情愫里,它始終會源遠流長,“通俗”與“高雅”不過是嬗變的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