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作《黃金原野》看劉慈欣科幻創(chuàng)作

嚴鋒

在當今世界科幻文壇，劉慈欣堅持自己的風格，立足本土，心系全球，放眼宇宙，用堅實的物理法則和真實的細節(jié)為我們打造一個個可能又可信的世界。

中國科幻小說的讀者不僅把自己看成是中國的一員，還是人類的一員，關注的不僅是現(xiàn)實，而且是一種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更遙遠的終極問題，這反映了中國年輕一代人生視野的深刻改變，這對中國的未來和世界的命運都會有長遠影響。

11月8日，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被授予2018年克拉克想象力服務社會獎，以表彰其在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做出的貢獻。劉慈欣拿過國內外眾多獎項，但這個獎對他具有特殊的意義，正是克拉克的太空史詩激發(fā)了他最初的科幻想象。劉慈欣認為無垠的太空為人類的發(fā)展提供廣闊的空間和無盡的啟示，這種強烈的太空情結，貫穿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也體現(xiàn)在他的新作短篇小說《黃金原野》之中。這是劉慈欣在《三體》系列獲得巨大成功之后發(fā)表的第一篇科幻小說，引起各界廣泛關注。

《黃金原野》的故事并不復雜。在并不遙遠的未來，米勒的“生命遠景”公司研發(fā)出一種名叫“冬神”的藥物，可使服用者進入冬眠狀態(tài)，計劃把它用于太空航行，使遠航的飛船只需攜帶很少的供給資源。但是這個發(fā)明并無用武之地，因為自上世紀中葉登月以后，載人太空航行所到達的離地球最遠距離，只是普通汽車三四個小時的路程。米勒不甘等待，轉型投身航天領域，發(fā)布自己的載人登陸火星計劃，可惜不幸遇難。他的女兒愛麗絲繼承父親遺志，毅然乘坐“黃金原野”號升空，飛向茫茫太空，并在這個過程中以其獨特方式推動了人類科技的進步。

熟悉劉慈欣的讀者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他最心愛的太空題材。在劉慈欣的眾多作品和訪談中，他都毫不諱言對浩瀚星空的向往與對人類走出地球的期待，哪怕路途險峻，代價高昂。在《流浪地球》中，人類面臨太陽的災難性爆發(fā)，建造了比珠峰還高大的發(fā)動機，把整個地球改裝成一艘巨型飛船，離開太陽系去尋找新的家園;在《中國太陽》中，來自黃土地的民工水娃進入三萬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軌道，為向地球反射陽光的“中國太陽”做鏡面保潔;在《三體》中，程心更是流浪到宇宙與時間的盡頭，為人類留下不滅的火種。對于劉慈欣來說，太空是人類向外探索宇宙，從中發(fā)現(xiàn)與拓展人類生存意義的核心象征。在為《太空將來時》一書寫的序言中，他把這種意義闡發(fā)得淋漓盡致：“地球是一粒生機勃勃的塵埃，而它漂浮的這個廣漠的空間卻一直空蕩蕩的，就像一座摩天大樓中只有一個地下貯藏間的柜櫥里住上了人。這個巨大的啟示一直懸在我們上方，這無聲的召喚振聾發(fā)聵，伴隨著人類的全部歷史。這個啟示，就像30億年前海洋給予那第一個可復制自己的有機分子的啟示，已經(jīng)把人類文明的使命宣示得清清楚楚?！?/p>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劉慈欣的創(chuàng)作具有不斷向外探索發(fā)現(xiàn)的“外向化”傾向。但是《黃金原野》這篇新作也表達了他對另一種“內向化”的文化與技術趨勢的思考。在“黃金原野”號駛向太空的過程中，愛麗絲的命運牽動了上億地球人的心，他們通過網(wǎng)絡與虛擬現(xiàn)實設備時刻關注飛船的狀態(tài)，宛如置身太空艙內陪伴著她。作品的這條線索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近年來，虛擬現(xiàn)實技術發(fā)展迅速，成為IT行業(yè)增長的亮點，并且已經(jīng)進入消費市場。劉慈欣從其開始創(chuàng)作，就非常關注虛擬現(xiàn)實技術。在入選新版語文教材的《帶上她的眼睛》中，他設想了一種傳感眼鏡，當你戴上它時，所看到的一切圖像都可以被遠方的另一個戴同樣傳感眼鏡的人接收，就像你戴著他的眼睛一樣。劉慈欣的這一思路是有其現(xiàn)實針對性的。數(shù)字技術給人帶來極大的方便，也成為新的造夢機器。

越來越多傳統(tǒng)的實體領域被虛擬化，人們足不出戶就可以坐享一切便利，可以在虛擬世界中盡情娛樂，卻似乎不用為此付出傳統(tǒng)的努力。長此以往，人會不會變得越來越內向，越來越消磨意志，越來越失去行動的勇氣與能力？

在《黃金原野》中，愛麗絲描述了她的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回到一個沒有人的地球，所有人都消失了。她進入一個深深的地下室，在那里看到一個長方體，她用手指觸了一下，顯示屏亮了起來，顯示一行字：小心！內存里生活著100億人！這個夢是愛麗絲給日夜通過虛擬現(xiàn)實陪伴她的粉絲們的一個委婉警誡，也是劉慈欣對虛擬現(xiàn)實的終極形態(tài)及其后果的一個想象。當然，虛擬現(xiàn)實在作品中也體現(xiàn)出非常積極的意義。身臨現(xiàn)場的朝夕相處，讓麥克等陪伴者對愛麗絲的命運產生更大的認同，把人類進一步連接起來，最終形成強大的力量，推動了對愛麗絲的救援計劃，也推動了太空技術的突破。劉慈欣在這里表達的不是對虛擬現(xiàn)實技術的否定，而是認為人類文明需要內外兼修，多元發(fā)展。這正是一條宇宙版的“內圣外王”之路。

劉慈欣經(jīng)常把自己稱為一個“過時的”傳統(tǒng)科幻作家，這是一種自謙，也是一種自傲。他心儀的傳統(tǒng)科幻作家的代表是克拉克、阿西莫夫、海因萊因這些科幻黃金時代的巨匠。在當今世界科幻文壇，劉慈欣并不隨波逐流，而是堅持自己的風格，立足本土，心系全球，放眼宇宙，用堅實的物理法則和真實的細節(jié)為我們打造一個個可能而又可信的世界。有意思的是，劉慈欣這種“過時的”科幻風格的追求，恰恰也是他在國際上聲譽鵲起的重要原因。外媒在分析劉慈欣對讀者的吸引力時指出，劉慈欣的作品為人們提供了全新的體驗與來自不同文化的視野，同時它們也是人類進步的寓言。這種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認識，貫穿劉慈欣全部的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