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江，一個人，一幅畫

蕭利

人生常有一些美麗的邂逅，一個人，一處景，抑或一座城……到富陽，是一次計劃外的旅行，在這之前，這個處于杭州西南角的富庶之地，一直沒有進入我的視野。直到2017年春夏之交的某日，我因參加一個演講方面的活動，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片曾被我忽略的風景。

初識富春

到達富陽時，已臨近黃昏，雨剛停，屋檐上還掛著水珠，雨季的江南像經(jīng)水煮的一般，到處濕漉漉的，環(huán)顧四周，見云霧彌漫，暮色漸起。入住的賓館，在城外的福緣山上，名曰福緣山居。山居占地面積不大，但環(huán)境幽雅，幾棟造型簡約的樓宇，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地掩映在綠樹叢林中，只露出橘紅色魚鱗瓦的屋頂，遠遠看去，像綠軍裝上的紅領(lǐng)章，甚是醒目。

走進客房，放下行李箱，第一件事，拉開厚厚的落地窗簾，我兩眼一亮，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寬大的落地窗，變成了巨大的畫框，框住了一幅流動的畫，畫中一江似練，橫貫東西，江上霧雨霏霏，煙波渺渺，不時有幾只駁船緩緩駛過，遠處青山逶迤，重重疊疊，好一幅青山秀水圖，忽然想起，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富春江了，果然山色空蒙，江水靈動。

遇見山水，就像遇見了自己，心中自有幾分竊喜，感覺像偷吃了一頓饕餮大餐，特別享受。一直想逃離都市的繁囂，找一個能放逐心靈的地方，見到這片山水，就像找到了梭羅的瓦爾登湖，心中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激動，于是像個瘋子一樣，沖下山來。駐足江邊，感覺自己仿佛站在船上，隨流水緩緩前行，習習的晚風吹亂了發(fā)絲，卻滌蕩了心脾，感覺肌骨清涼，萬慮俱凈，通體透明，所有的積郁都煙消云散。

夜晚，山上萬籟俱寂，躺在床上，只聽得見涼篷上“嘀嘀嗒嗒”的雨滴聲，感覺人真空了一般，沒有一絲雜念，連夢都沒做成一個。第二天一早起來，趕緊拉開窗簾，見富春江處子一般靜靜地躺在窗前，呈現(xiàn)出與傍晚迥然不同的氣韻。一向以為，最純粹的美，就應是這般簡潔、輕柔、自然、和諧的，這如詩如畫的幻境，倒讓人恍如夢中。我仿佛看到平靜的江面上，一葉小舟，站著梁山伯與祝英臺，正手拿折扇，唱著“青青荷葉清水塘，鴛鴦成對又成雙”，從眼前漂過。那悠揚的越劇唱腔，一如富春江的水，清麗、透亮，拖著長長的水韻。

在接下來的幾天活動中，我對富春江有了更多的了解，心中竟升起幾分慚愧，平生也曾領(lǐng)略過不少名山大川，為何偏偏忽略了鄰省的這片美麗山水呢？富春江是江南沃野的一泓清流，與我們皖南一脈相承，上游就是徽州的新安江，新安江與蘭江匯合后，流入桐廬、富陽，稱富春江，全長68公里，流經(jīng)富陽就有52公里，橫貫富陽全境，這一帶山繞水生，水行山環(huán)，風光無限。

有山有水的地方必有靈性，自古以來，天下名士都喜歡到這里游歷、隱居。東漢初年，名士嚴子陵乘一葉扁舟，悄然而來，便再也舍不得離開，在富春江畔搭了一個茅廬，坐在臨江的石磯上釣起了魚，過上了悠然自得的垂釣生活。元代末年，“元四家之首”黃公望游歷至此，發(fā)出了“富春山水終嘉遁”的感嘆，遂在此結(jié)廬隱居，畫出千古名畫《富春山居圖》。清朝初年，畫壇“四僧”之一的八大山人追尋大師仙蹤來此，寫下“比之黃一峰，家住富陽上”的佳句。民國初年，一代大師張大千也在此地寫下“平生低首黃公望，結(jié)廬應須在富春”的詩句?？梢姼淮航哂谐瑥姷拇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富春江南岸的龍門古鎮(zhèn)，聚居著三國東吳大帝孫權(quán)家族的后裔，據(jù)家譜記載，從三國時孫權(quán)到民國二十八年（1939），孫氏已繁衍了65世，龍門古鎮(zhèn)上的村民90%都是孫家的后代。富陽自古出才俊，有豐厚的文化土壤，孕育出郁達夫、羅隱、李育杭、王旭烽、麥家等現(xiàn)當代文學家。在富春江邊的鸛山上，至今保留著郁達夫和兄長郁曼陀奉養(yǎng)母親的松鶴別墅，郁達夫在早期的作品中，多次描寫家鄉(xiāng)的山光水色和風土人情。他在自敘詩里寫道：“家在嚴陵灘下住，秦時風物晉山川。碧桃三月花似錦，來往春江有釣船。”詩中描繪了富春江春天的美麗景色。郁達夫是一位作家，更是一名戰(zhàn)士，他奔走在抗日最前線，以筆作伐，大聲疾呼，最后被一雙日本憲兵的手扼殺。為傳承郁達夫精神，2009年，富陽市政府以郁達夫之名設(shè)立了“郁達夫文學獎”，富陽也成為該獎的永久頒獎地。

這是一條文學的江，有著太多的故事，太濃的詩意，或者說，富春江本身就是一首詩。南朝吳均的《與宋元思書》對富春江的評價是：“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元代詩人吳桓寫的“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大概最有名，流傳了幾百年，成了富春江的廣告詞，他儼然成為富春江的代言人。歷代詩人游歷至此，無不留下贊美的詩句，如果哪位詩人不吟詠幾句，便辜負了這片絕世山水。唐代詩人吳融如繪畫般地描繪了富春江的高顏值：“山迎水送入富春，一川如畫晚晴新。云低遠樹帆來重，潮落寒沙鳥下頻?！薄疤煜掠兴嘤猩?，富春山水非人寰。長川不是春來綠，千峰倒影落其間?！碧拼笤娙损ㄈ还P下的富春江則別有神韻：“悠悠渺渺屬寒波，故寺思歸意若何。長憶孤洲二三月，春山偏愛富春多?！庇绕涫呛笠痪?，流傳甚廣，大凡大美之處，必出佳句名篇，文人騷客們難掩對這片青山綠水的偏愛，將最美最好的詞句，都獻給了富春江。浙江人民出版社曾出過一本《富春江名勝詩集》，摘錄了自南北朝至清1500年間1003人吟詠富春江山水的詩詞，達兩千多首，可謂蔚為大觀。

不過，我以為，對富春江最好的藝術(shù)呈現(xiàn)，當屬被稱為天下第一畫的《富春山居圖》，來到富陽，我才知道，這里正是《富春山居圖》的原創(chuàng)地。

大癡道人

時間倒回到600多年前，那個自號為“大癡道人”的黃公望，云游至富春江，便被這非人寰的山水攫去了魂魄，在這里他獲得了性靈的安頓，找到了一個可以出大作品的地方，于是留了下來，開始了他晚年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富陽縣志》上說：黃公望“放浪江湖，愛富春山水之勝，潑墨畫大嶺山圖，遂結(jié)廬于雞籠山之筲箕泉，以終老焉”。晚年的黃公望將自己交給了富春江，這也是一次美麗的邂逅，一次畫家與山水的激情擁抱。人與人需要心心相印，人與景需要神意相通，“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于千古矣”（東晉詩人袁山松語），遇上富春江，黃公望就像遇到了人生的知己，讓他的晚年生活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這是一種前世的機緣，可以說富春江成就了黃公望，黃公望也成就了富春江，如果沒有富春江的靈山秀水，自然不會有《富春山居圖》，同樣，如果沒有黃公望的描繪，富春江也枉有獨絕天下的山水風光。在國人眼中，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早已融為一體，黃公望就是《富春山居圖》，《富春山居圖》就是黃公望，這幅畫奠定了他在中國繪畫史上的特殊地位。

一個人一輩子能成就一件大事，也不枉來世間走一遭。可人生是一場未知，沒幾個人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該去追求什么，人生常常是錯位的，你苦苦追求的，不一定會有結(jié)果，你不經(jīng)意的倒會給你帶來意外的收獲。黃公望的前半生，基本上與繪畫無關(guān)，他30多歲學畫，50歲才專事山水繪畫，創(chuàng)作《富春山居圖》時，已是79歲高齡，在物質(zhì)生活嚴重匱乏的古代，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還能畫畫，算是奇跡了，這才叫大器晚成。黃公望的最初人生目標，不在藝術(shù)，也不在山林，而在廟堂，年輕的黃公望一心一意走仕途，“學而優(yōu)則仕”是他的人生信條，也是古代大多數(shù)文人學子的人生信條，這本無可厚非，自古以來，哪個熱血男兒的理想不是定國安邦平天下，有一番作為，黃公望更是年少時就對功名充滿了幻想，可他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最后落得遍體鱗傷，被踢出了體制外。

那個出身寒門姓陸名堅的小后生，幼年就失去了雙親，過繼給永嘉黃樂做了養(yǎng)子，從此改名黃公望，字子久。好在黃樂家境富裕，黃公望也算是因禍得福，投了個好人家。黃家對這個養(yǎng)子寄予厚望，供其讀書曉經(jīng)，學音通律，大力培養(yǎng)。年少的黃公望聰穎過人，是個學霸，一心渴望黃榜高中，大展凌云之志?？扇松錆M變數(shù)，命運偏不按你理想的路線走，年少氣盛的他，遭遇了江山易幟、改朝換代的大動蕩，大漢淪陷，元朝統(tǒng)治，廢除科舉，將文人進入仕途的通道斬斷了。黃公望的仕途夢化為了碎片，估計這時他的心也碎了，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大考小考考了無數(shù)次，一模二?！澳！绷藷o數(shù)遍，臨考前卻將高考制度取消了，真的比落榜還讓人崩潰。不過文人氣質(zhì)濃厚的黃公望還是不死心，還是想當官，他苦苦等待，直到二十四五歲才謀得一名書吏之職，大概相當于一個抄抄寫寫的基層公務員。他盡職盡責做到42歲，人生再次發(fā)生斷裂，公元1314年，黃公望受上司張閭“以括田逼死九人”案牽連被捕入獄，出獄時，他已47歲，年近半百，華發(fā)叢生，人生還有什么指望呢？他心灰意冷，徹底死了當官的心，話說回來，也幸好黃公望無緣科舉，仕途不暢，要不然中國歷史上，就少了個大畫家，多了個官僚（說不定還是個貪官），哪會有那幅千古名畫呢？

脫離了主流社會，黃公望出家做了道士，開始了他下半程的游歷人生。中國歷代文人大體如此，在經(jīng)歷了幾度摧殘幾多失意后，歸隱田園，寄情山水，“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據(jù)歷史記載，黃公望入的是全真道，號“大癡道人”，全真道為儒、釋、道三教合一，入教后的黃公望修煉得仙風道骨，越發(fā)看破了紅塵，他在松花江畔以賣卜維生，不過一個公務員，竟在江湖上干起了卜卦算命的營生，也是一種悲催，但這種放浪形骸的生活，讓他獲得了身心的自由，“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閑云野鶴般的生活，無疑是適合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退一步海闊天空，在江湖，他找到了新的目標，官場的失意，反倒刺激了他的藝術(shù)神經(jīng)，他將后半生的精力投入到了繪畫創(chuàng)作中。不知黃公望自號“大癡”有何深意，是大喜大悲后的頓悟，還是大空大寂后的超脫，或是癡心不改、至死不悔的癡絕？想來歷朝歷代的大文豪哪個不是癡絕的呢？不到癡絕處，怎到物我兩忘的大境界？何來流傳千古的大作品？典型的要屬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相信黃公望的人生體味一定不比曹公少，否則他也畫不出那超然獨絕的畫。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边@幾乎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都是用生命創(chuàng)作出來的。對黃公望來說，前半生是他的人生歷練，是鋪墊，是為創(chuàng)作打下的基礎(chǔ)，如果沒有前半生的磕磕絆絆，哪能體味出人生的真諦，獲得情感的升華，也必定沒有晚年的《富春山居圖》。曾讀過一個寫作的人的這樣一段話，他說一種有缺陷的生活也許會更吸引他，適度的窘迫，有疼痛感的童年，短暫的貧困，不景氣的外貌等等，只有當生命被置于這些缺陷當中時，生活才變得真實而有質(zhì)感，作家如此，畫家也當如此。藝術(shù)是失敗催生的，更是苦難釀造的，往往要承受生命的煎熬，付出慘烈的代價，翻遍歷代文豪的作品，似乎有這樣的規(guī)律，那些驚天地泣鬼神的作品，大都在不得志的時候創(chuàng)作的。屈原遭流放才會向天發(fā)問，寫下憂國憂民的《離騷》;李白被趕出皇宮，才有了更多吞天吐地般的豪放詩句，成為“謫仙人”;白居易貶到江州當司馬才寫出《琵琶行》;范仲淹、蘇軾、辛棄疾無不是被貶失落時，寫下那些千古名篇;杜甫就更不用說了，一輩子窮困潦倒，卻成了“詩圣”;還有那位南唐后主李煜，當朝時過的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的日子，詞作綺麗風華，奢靡之極，當他失去江山，淪為階下囚后，才寫出那些國破家亡的悲傷體驗，成為一位千古詞人。一個人太順利、太完美、太得勢，大概是寫不出什么驚世之作的，只有當他不順利、不完美、不得志時，才會有更多的感悟、不平和喜怒哀樂，所謂“憤怒出詩人”正是這個道理。

只不過晚年的黃公望全無了早年的“憤怒”，青山綠水撫平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他放下了一切塵緣，如一江波瀾不驚的水，容得下萬頃碧波。隱居在筲箕泉的黃公望，“臥青心，望白云”，朝看山色之空蒙，暮觀煙云之變幻，超然世外，像一只修道成仙的松鶴，他的全真教修煉，不僅是一種性情的修煉，也是一種藝術(shù)的修煉，讓他的繪畫技藝在晚年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黃公望被尊為“元四家”之首，可見是個大師級的畫家了。

雨訪廟山塢

活動期間，主辦方安排參觀黃公望隱居地，正合我心意，能追隨“大癡道人”的足跡，尋訪他的隱居地，體驗“富春山水終嘉遁”的意境，也不枉此行了。

雨一直癡迷地下，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江南的雨季，就是這么任性，感覺山川沃野都是泡在水里的，還有無邊的風，夾著雨，一陣又一陣地橫掃，吹得傘都翻了過來，到達黃公望隱居地時，渾身上下都能擰出水來。

黃公望隱居地——廟山塢，即現(xiàn)在的富陽森林公園。這里山雖不高，但植被繁茂，森林覆蓋率極高，廟山塢因廟而得名，宋時這里有凈因院，蘇東坡等文人雅士都曾來此吟游。這一帶有許多美麗的傳說，比如說神仙赤松子曾駕鶴經(jīng)過富春江畔，鶴鳴而仙氣縈繞，至今留下白鶴橋、白鶴墩等遺址，還說王母娘娘的侍女董雙成也在這一帶棲居活動，這里是仙女來過的地方。我以為，黃公望到此隱居除了山水所引，大概也因這里人文深厚，況且黃公望本人就是個傳說。在黃公望紀念館入口處，有一首民謠饒有趣味，“從前，富春江邊有個白鶴墩，白鶴墩邊有個廟山塢，廟山塢里有個小洞天，小洞天里有個南樓，南樓里有個仙風道骨的老人，老人畫了《富春山居圖》……”

雨中的廟山塢水霧籠罩，峰巒疊翠，郁郁蔥蔥的密林間，松濤陣陣，溪流淙淙，走在通往塢底的山道上，仿佛找到了原始的自己。

資料上說，廟山塢的溪流發(fā)源于塢底的如意尖與野山頭兩峰之間。那有一個山頭，形狀像一只反扣的筲箕，溪流經(jīng)黃公望結(jié)廬處小洞天，在山谷中匯積成若干水潭，在小洞天外不遠處的水潭，俗稱筲箕泉，原來筲箕泉是這么來的。而小洞天是黃公望自己起的室名，出自黃公望一幅畫的題款，他在《秋山招隱圖軸》的題記中描述：“此富春山之別徑也，予向構(gòu)一堂于其間，每當春秋時焚香煮茗，游焉息焉。當晨嵐夕照，月戶雨窗，或登眺，或憑欄，不知身世在塵寰矣。額曰‘小洞天?！边@段描述正是他超然世外隱居的生活寫照。

小洞天藏在竹海深處，途經(jīng)廟塢竹徑，是進入小洞天的前奏，那一片竹林幽深、挺拔，遮天蔽日，讓人生敬。中國人對竹子一向情有獨鐘，竹子象征君子之道，竹稱君子，君子如竹，不柔不剛，高風亮節(jié)，竹子的精神與中國士大夫的精神十分契合，“門對千竿竹，家藏萬卷書”，也是中國文人向往的精神財富。蘇東坡當年曾在此留下《凈因院竹軒》一詩：“軒前有竹百余竿，節(jié)節(jié)渾如玳瑁斑。雨過風清談般若，瑯玕聲撼半窗寒?！?00年后黃公望也和了一首《題蘇東坡竹》：“一片湘云濕未干，春風吹下玉瑯玕。強扶殘醉揮吟筆，簾帳蕭蕭翠雨寒?！边@是兩位大師跨越時空的對話，這片竹林放在這里，可是別有意味。

來到小洞天，見柴門半開，似有虛以待客之意，站在苔痕斑駁的院內(nèi)，感覺進了一座農(nóng)家客棧。幾間仿古的茅屋，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古樸肅穆，掛著“小洞天”牌匾的是黃公望的起居室，室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中堂掛著黃公望畫像，畫中的黃公望手持拐杖，仙氣飄飄，身邊一只白鶴悄然而立，兩邊的對聯(lián)感覺有浩然之氣，“大癡胸次多丘壑，巨穎人間識鳳麟”，胸有丘壑，既是畫家的必備，也是人生的必需，沒有丘壑，如何描摹山川大地，沒有巨穎，如何識得人間滄桑，這是對黃老先生精湛技藝和高尚人格的高度贊譽。

院前方，下幾級臺階，便是臨塘而立的南樓，先生的創(chuàng)作室，室內(nèi)清氣飄然，墻上掛著山水畫，桌上放著毛筆硯臺……我在畫室里轉(zhuǎn)悠，像個尋古問道的考古先生，那一桌一椅，一筆一硯，喚起我對古時的遙想，感覺自己玩了把穿越，看到80高齡的一代大師端坐在南樓的窗前，飽蘸生命之情，一筆筆勾勒、描摹、皴染……

清代大畫家石濤有句名言，叫“搜盡奇峰打草稿”，而黃公望早在幾百年前就這么做了。他天天背著行囊，揣著畫筆，游走在富春江的青山綠水間，見到好的景色就坐在江邊的石頭上，潛心觀察，現(xiàn)場寫生。他把富春江兩岸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記在心頭，畫下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素材。黃公望撰有《寫山水訣》，為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之談，他說：“或畫山水一幅。先立題目。然后著筆。若無題目。便不成畫，更要記春夏秋冬景色。春則萬物發(fā)生。夏則樹木繁冗。秋則萬象肅殺。冬則煙云黯淡。天色模糊。能畫此者為上矣?！薄陡淮荷骄訄D》正是搜集了富春江兩岸的千丘萬壑、溪流河水、沙洲垂釣等自然景色，經(jīng)過精心構(gòu)思，細細揣摩，才創(chuàng)作出來的。據(jù)考證，圖中描繪的景色也是富陽境內(nèi)風光最佳的一段，畫中的山形、水勢、沙洲、氣貌都能在富陽城東株林塢和廟山塢一帶找到對應。

公元1350年，黃公望歷時六七年完成了描寫富春江兩岸秋景的《富春山居圖》。這是幅山水長卷，畫面上：丘壑起伏，連綿不斷，遠山近水，層次分明，沙洲平疇，疏密有度，漁人泛舟，悠閑生趣，山石樹木，參差不齊。山以長披麻皴為主，墨線疏松，濃淡粗細相照，色彩上，用淡赭色渲染秋意，呈現(xiàn)出生動自然的明媚色調(diào)。由于畫卷有三丈多長，展開讓人應接不暇，有咫尺千里之感。

六七年，可是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藝術(shù)長跑，可謂十年磨一劍。鄭板橋有兩句詩，“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灑夜間思”，黃公望大概就是這么創(chuàng)作的吧！

山水畫的最高境界是寂寞，廟山塢空山無人，小洞天寂寥無聲，黃公望靜自太古，時間仿佛在這里凝固了，只有他跳動的心如銅壺滴漏。那記憶深處的山川、河流、淺灘、沙洲，在他的腦海里幻化成圖像，似涓涓溪水從筆墨間緩緩流出，與其說在畫畫，不如說在用筆墨書寫人生，“瀉”出心胸，表達漫長人生的妙悟。一筆筆都是如泣如訴，一點點都是低吟淺唱，不經(jīng)歷漫長的人生歷練，沒有入世又出世的大徹大悟，如何畫出高古、寂寞的禪意。藝術(shù)，不是技藝，它是藝術(shù)家表達性靈的工具?！陡淮荷骄訄D》意境高遠，畫風簡潔，就像一個睿智的老人，平和、寧靜，表現(xiàn)出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禪道哲學;但這種平淡不是淡而無味的平淡，而是脫離了塵世的靜穆，平淡中有蒼莽和智慧，后人稱之“峰巒連厚，草木華滋”“一丘一壑寫高古”。

黃公望一生畫作不多，存世之作只有《富春山居圖》《天池石壁圖》《九峰雪霽圖》《丹崖玉樹圖》等屈指可數(shù)的幾幅作品?！陡淮荷骄訄D》是其生命中的最后一件作品，也是其巔峰之作，是生命的絕唱。《芥子園畫傳》說：黃公望皴，仿虞山石面，色善用赭石，淺淺施之，有時再以赭筆鉤出大概。這大概就是他首創(chuàng)的“淺絳”法。我不懂作畫，無法從創(chuàng)作技巧上給予準確的分析，但我覺得，起碼太年輕的人畫不出，太富足的人畫不出，甚至太肥胖的人都畫不出，只有清心寡欲，洗盡鉛華，悟透了人生哲學的人才能畫得出，這不是一種技巧的呈現(xiàn)，而是一種修為的升華。寫作講究語境，作畫講究筆意，畫得像不難，難的是畫出太古的意韻，畫出歲月的風蝕，生命的境界。范仲淹激贊嚴子陵的話，亦適合評價黃公望：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佛家參禪講究三重境界，即“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這也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三個境界，尤其是第三個境界為徹悟之境，黃公望正是追求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才會有這畫中之“蘭亭”。

一幅畫的命運

一幅畫的命運，大體相當于一個人的命運，世間名畫佳作千千萬，可沒有哪幅像《富春山居圖》這樣命運多舛，不僅仿作無數(shù)，真假難辨，還被人搶，被人盜，險遭火劫，它的悲歡離合的故事甚至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

黃公望在《寫山水訣》中說，作畫大要，去邪、甜、俗、賴四字。這是他的作畫之道，也是為人之道，可天下又有幾人能悟得此道呢？

“世人都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世人都道神仙好，惟有金錢忘不了……”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篇，就借跛足道人之口唱出了《好了歌》，道出了人生百態(tài)，揭露人們被各種欲念所蒙蔽，看不破，悟不透，無不在金錢、名利、欲望上你爭我奪，魚死網(wǎng)破?！陡淮荷骄訄D》數(shù)百年來在民間經(jīng)歷的“巧取豪奪”，或許就是個例證。

《富春山居圖》是黃公望為同道的同門師友無用師畫的，畫上題跋如是寫：“至正七年，仆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于南樓援筆寫成此卷，興之所至，不覺亹亹……”“亹亹”是勤勉不倦的意思，這段話描述了他作畫的時間、地點和當時的心情，是興之所至，不知不覺畫了很長時間。這無用師叫鄭樗，倆人關(guān)系不錯，常在一起品茗對弈，82歲的黃公望，兌現(xiàn)承諾，將嘔心瀝血繪成的《富春山居圖》贈與無用師，不久便駕鶴西去，成為一個永恒的傳說?！陡淮荷骄訄D》無疑是中國山水畫的極品，但黃公望生前沒有因這幅畫而得到什么榮華富貴，他得到的只是身后名。第一位受益者是無用師，這樣一幅不同尋常的山水長卷，他怎能不擔心將來的命運，所以讓黃老先生“先書無用本號”，早早寫下他的名字，明確歸他所有。黃大師也精于卜卦，甚至在畫未完成時就寫下了尾跋：“無用過慮有巧取豪（奪）者，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彼胱屖廊讼葟漠嬀淼慕Y(jié)束部分看起，了解創(chuàng)作這幅畫的艱難，遺憾的是后人卻不理解大師的良苦用心。好的東西，人人都想占為己有，無用師是個吃白搭的，沒花一個銀子就得到了這件寶貝，當然這是友誼的象征，可他不久也離開了人世，他的后人卻將畫賣掉了。從此流落民間，下落成迷，估計沒人搞得清《富春山居圖》曾被多少人收藏過，它在民間像擊鼓傳花似的傳來傳去。到了明成化年間，大畫家沈周收藏了此畫，他收藏的時間不長，可留下的故事最多。沈周被推為“明四家”之首，一生專注于詩文書畫，據(jù)說是唐伯虎的老師。沈周不僅畫畫得好，還愛收藏，畫與人一樣，也需要投緣，《富春山居圖》傳到沈周手上，算是找到了知己，沈周對此畫百般推崇，視若珍寶，將它掛在墻上，反復欣賞臨摹，看到畫上沒有名人題跋，他便請朋友題跋，誰知被朋友的兒子偷走賣掉，還佯說被盜，即謂“巧取”，沈周像丟了愛妾一般痛惜不已，可生性厚道的他，卻無從追究。之后，沈周在街上的畫攤上又見到了《富春山居圖》，他激動萬分，仿佛舊人重現(xiàn)，忙跑回家籌錢，可等他回來時，畫已被人買走，再一次與“愛妾”失之交臂，他捶胸頓足，悲慟不已，后來竟憑記憶背摹了一幅，就是著名的《仿富春山居圖》。沈版的圖，與黃版的圖雖有出入，但起碼解了他的相思之苦，得到精神上的安慰。他在畫上題曰：“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遠失真，臨紙偶然……”愛畫愛到這個地步，也是足夠癡迷了，真乃又一“大癡”。后來他的好朋友樊舜舉高價購得此畫，當沈周在朋友家看到《富春山居圖》時，感慨萬千，可失去了就永遠地失去了，已無再次擁有的可能，他在畫上題下了自己擁畫失畫的故事，還慷慨地將自己的仿作送給了友人，傳為佳話。多年后，明代又一書畫大家董其昌收藏了此畫，也是萬分欣賞，說：“子久畫冠元四家……如富春山卷，其神韻超逸，體備眾法，脫化渾融，不落畦徑?！辈φ张R摹。董其昌晚年因生活拮據(jù)，將此畫典質(zhì)給了吳正治，卻再也沒有贖回。

公元1650年，《富春山居圖》落到吳家第三代吳洪裕手中，這個吳家三公子也是個畫癡，而且癡得走火入魔，他愛極了此畫，終日不離身，到死竟要把畫帶到來生去，他在彌留之際要家人燒畫陪葬，就在畫被點燃的那一刻，其侄吳靜庵“疾趨焚所，起紅爐而出之”，侄子沖出來，將畫從火中搶出，偷梁換柱燒了另一幅畫，此畫才得救，可畫卷已燒出幾個洞，斷成兩段，一長一短。吳家后代將小段燒焦部分揭下，重新裝裱，正好有一山一水一丘一壑，幾乎看不出裁剪過的痕跡，從此，小段部分被稱為《富春山居圖·剩山圖》，大段部分被稱為《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

《無用師卷》真跡于乾隆十一年（1746）被征入宮，不過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乾隆皇帝卻鬧了個烏龍。原來在此前一年即1745年，乾隆已得到了一張《無用師卷》，愛不釋手，珍藏身邊，反復把玩，并在空白處賦詩題詞，加蓋了十幾個方印?？蛇@張圖卻不是真跡，是明末文人臨摹的仿作，人稱《子明卷》，一代明君愣生生被騙，將仿品當真跡，第二年當真跡《無用師卷》來到他面前時，他反而說是假的，不過覺得也畫得好，留在了宮中，直到20世紀30年代才被書畫鑒定大師徐邦達鑒定出來，予以糾正?！稛o用師卷》在宮中安放了187年，1933年日本鬼子攻占了山海關(guān)，《無用師卷》隨故宮博物院藏品轉(zhuǎn)移，歷經(jīng)輾轉(zhuǎn)，抗戰(zhàn)結(jié)束后，運抵南京，又于1948年底，隨國民黨退卻，被運往臺灣，現(xiàn)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而前半段《剩山圖》一直流落民間，直到20世紀50年代才被浙江省博物館高價收藏，成為該館的鎮(zhèn)館之寶，一灣淺淺的海峽將一畫分隔兩岸，從此，“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這幅畫坎坷滄桑的傳奇經(jīng)歷，像極了我們多難的民族?！拔蚁Ｍ麅煞嬍裁磿r候能合成一幅畫，畫是如此，人何以堪？”2010年3月，在全國“兩會”的記者招待會上，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說的這句話，激起了千層浪。不負山水，不負公望，兩岸有識之士，以此為契機，開啟了一段艱難的畫卷合一的征程。于是，600多年后，《富春山居圖》又演繹了一段新的傳奇故事，而且比幾百年前更加動人心魄。2011年5月，《富春山居圖·剩山圖》穿越了歷史，跨越了海峽，來到了寶島臺灣。6月1日，“山水合璧——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特展”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盛大開幕，飽經(jīng)滄桑的“中國山水第一神畫”終于在遭火劫360年、分隔海峽兩岸60年后合璧展出，畫因人而斷裂，畫又因人而合璧，這歷史性的“山水合璧”，其實早已超越了書畫藝術(shù)的范疇，成為兩岸炎黃子孫的“心靈之約”。

臺灣著名詞人方文山，特地為《富春山居圖》的合璧展出創(chuàng)作了主題曲《山水合璧》：

落筆從容起山巒

你淺絳色引峰回百百轉(zhuǎn)

我不由輕嘆初秋微涼

景蕭蕭卻委婉

富春山居隱山嵐

山坳處結(jié)廬人家盡遮半

……

歷史在紙上回蕩

我看山水合璧歷歷滄桑

故事輪回了幾場

聽小橋水又一彎

這首詞蕩漾著古典懷舊的意韻，帶著濃濃的方氏風格，既是詞更像是詩，有著濃烈的畫面感。方文山就是一奇才，黃公望是用筆作畫，方文山是用詞作畫。這首歌由費玉清和張靚穎唱出，該是怎樣的清澈空靈，直灌人心?。?/p>

在黃公望紀念館，我目睹了三幅不同版本的《富春山居圖》，展廳兩邊的柜子里展示的分別是清乾隆皇帝誤為真跡的《子明卷》和沈周背摹的《仿富春山居圖》，展廳正中央的展柜中陳列的是高仿品《富春山居圖》“原畫”，將《富春山居圖》的《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

“今日已無黃子久，誰人能畫富春山？”相信終會有一天，兩岸的炎黃子孫，定會讓這幅曠世名畫永遠地合璧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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