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死神”開車的人

吉林省公主嶺市中心醫(yī)院后門的通道上，經(jīng)常停著一輛黑色的金杯閣瑞斯商務(wù)車。它除了引擎蓋上有“殯儀”兩個大字外，和其他車輛沒什么不同。這輛車的駕駛員叫王亮，經(jīng)常穿一身黑色運動服。醫(yī)院附近常有救護車經(jīng)過，駕駛員、醫(yī)護人員都穿白大褂?！耙粋€是搶救生命的，一個是送別生命的，坐在哪輛車上，家屬都會哭?！蓖趿琳f，兩種哭不一樣，救護車上的哭是有希望的、帶著祈求的;在他的車上，哭聲恰恰相反。

每個電話都是壞消息

作為公主嶺市殯儀館的一名殯葬車司機，王亮的工作是送逝者最后一程。

無論何時，只要殯儀館值班室的電話鈴聲響起，他就要出發(fā)。對于王亮來說，這個房間里的每一個電話都是壞消息。他最不希望電話響起，盡管那意味著他的收入：市區(qū)內(nèi)接逝者，一次8元;到100公里外的長春接，一次16元?！拔覍幵敢惶瞬唤樱蛼晡?700塊的基本工資，誰愿意開著那個車出去讓別人知道？”

在殯儀館工作了兩年，王亮去得最多的是市區(qū)的幾家醫(yī)院和大型社區(qū)，一些意外發(fā)生地或刑事案件現(xiàn)場，也能看見王亮的身影。

過去一年，他出發(fā)了超過2000次，從醫(yī)院、社區(qū)和零下20攝氏度的郊外野草堆里接回了2000多位逝者。最多的一天，他的電話響了23次，意味著23個人的死亡。

3月8日晚上11點多，殯儀館值班室的電話又響了，他開著那輛金杯閣瑞斯駛向一個車禍現(xiàn)場。趕到時，他見到了那位54歲的女性逝者，頭部因為撞擊變了形。沒有親人來送她，只有鄰居和幾名一起打麻將的朋友。王亮遞給他們一個白色的遺體袋，希望先將逝者放進袋子再抬進車里。“但是他們嫌麻煩，把遺體袋鋪開，墊在逝者身下就不管了。”王亮說。

誰都不想見到的人

與王亮相比，趙虹浩、王興國與逝者的距離更近。趙虹浩是殯葬司儀，主要負責(zé)協(xié)助家屬辦好逝者的身后事。王興國在殯儀館做了15年，殯葬車司機、遺體整容化妝、尸檢、太平間看守、推遺體進火化爐等工作全做過。為了讓逝者走得有尊嚴、走得盡可能漂亮，他會為一些遺體縫合四肢、洗臉、刮胡子、梳頭發(fā)、化妝。為了防止逝者面部塌陷，還要在他們的嘴里填滿棉花。

王亮等人服務(wù)的公主嶺市殯儀館門前是條坑坑洼洼的土路，兩邊是破舊的民房，路上還堆著柴堆，平常極少有車通過。直到3年前，土路變成了又寬又平的國道，可還是沒車愿意往這里開。人們覺得殯儀館晦氣，那條路是“通往人生的終點站”。就連送人到這里的出租車司機，臨走時也要丟個硬幣，說是給小鬼的“買路錢”。在這里工作的人，也要承受外界異樣的目光。

趙虹浩原本經(jīng)營一家佛教用品店，為了掙到更多的錢養(yǎng)活一家老小，才改行做了殯葬司儀。聽說女婿來了殯儀館，趙虹浩的老丈人氣得跑來訓(xùn)斥，“沒本事的人才倒騰死人生意?！逼拮訂挝坏耐乱沧兞四樕_始向她抱怨“你老公長得真嚇人”;同學(xué)聚會時，妻子也被告知“別帶你老公”。

就連王亮的車都遭遇過各種尷尬。一次外出接逝者的路上，車子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走不動，他硬撐著把載著逝者的車子開回了殯儀館，用腳一踩輪胎，走氣。當(dāng)時是傍晚7點多，王亮連跑了3家修車行，都沒人愿意給他修車。工人說：“裝死人的車我們不敢動?！毕窜嚫米约簛?。

2019年的大年三十輪到王亮值班，按照殯儀館的規(guī)矩，他可以把靈車開回家里，需要出車時直接從家出發(fā)。但他選擇一個人留在殯儀館過年，沒有年夜飯，沒有春晚，沒有紅包。他說，鄰居們至今不知道他的工作，他是“誰都不想見到的人”。

生命的重量

來殯儀館前，王亮對這份職業(yè)的想象“就是個開車的”，他既不害怕死亡，也不會太過接近死亡。但在這里，當(dāng)他的一雙手接觸到了遺體，將遺體搬運進殯葬車的瞬間，他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

一次，他接走了一名13歲的男孩，有先天性疾病，體育課跑步時摔了一跤，之后回家呆了3天，人就沒了。父母把男孩的遺體抱上車，又把他生前的衣服、足球、籃球、溜溜球挨個放在旁邊，關(guān)上車門，蹲在地上抱在一起哭了。王亮也跟著哭了，那是他在工作中唯一一次流淚。

因為這份職業(yè)，王亮見識了太多死亡，太多別離。但對于逝者家屬來說，接受死亡和別離并不容易。趙虹浩接過一個單子，一位40多歲的男人因車禍去世，家人把讀大學(xué)的兒子喊了回來，但不敢告訴他實情。

按照當(dāng)?shù)匾?guī)矩，這位大男孩應(yīng)該拿著招魂幡一路將父親“送走”，但他不肯踏進殯儀館的大門?！八f我不進來，我就想著我爸是出差去了、出去玩了，去哪都好?！壁w虹浩前前后后勸了那位男孩三天。最后，男孩答應(yīng)為父親燒紙、引路?！暗侵钡桨阉赣H推進火化爐，他一直都把腦袋別在一邊，沒看一眼?！壁w虹浩說。

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趙虹浩發(fā)現(xiàn)，人們往往在面對死亡時，才能意識到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東西。他記得，一位老紅軍去世后換上了部隊的軍服;一名公檢法干部離開時，隨身帶走了所有的獎狀、證書;一位學(xué)者火化時，讓子女給他燒了300多本書。

還有一位老爺子去世后，孫子叫來一輛輛重型卡車，后面放了一個大壇子，裝了200斤酒，都是老爺子生前釀好舍不得喝的。家人把這些酒一口氣倒進了火化爐?！柏敻灰呀?jīng)不重要了，到了殯儀館，留下的信息都一樣：姓名、性別、年齡、死因、接尸地點、日期?！蓖趿琳f，“再有錢的人，到了這里也只是一個人名。”

因為見過太多車禍現(xiàn)場，不工作時，他平常寧愿打車出門。在外面酒喝多了，他就在附近找個酒店住一晚，不愿意冒險回家。為了保護兒子，他給家里的所有窗戶裝上了鐵絲網(wǎng);兒子喜歡滿屋跑，他就給家具邊角包上海綿;他從網(wǎng)上看到了煤氣爆炸的新聞，此后便不許兒子進廚房;他害怕兒子和其他孩子打架，到現(xiàn)在都沒送他去上幼兒園……在王亮看來，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新京報》201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