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亞:本名俞帆漾,1996年生于浙江寧波。上海交通大學生物醫(yī)學工程學院2015級本科生。曾任上海交通大學白巖詩社第27任社長,入選第十屆中國·星星詩歌夏令營。編選有《“香樟的企圖”白巖現(xiàn)代詩選:2010-2017》(香港絳樹出版社,2017)。詩歌散見于《星星》《觀物》《椰城》《上海文學》等刊物。
東川路
街燈下是成排走失的紅樹 翩翩的蝴蝶
死亡是一件玉佩 在騎車人的頸上添來
一場翻飛的沉重 四散的水滴構(gòu)不成一場雨
構(gòu)不成這兩者 它們僅沾惹磨舊的鏡片和女孩
泛光的路面書寫出篝火 一冊水墨電話簿
在波紋逐漸合攏后歸入同一個洞穴
沒有多余的煙和平靜 升入十一點的幽光
空空回轉(zhuǎn)的機械 燃耗十一點的腎臟
不受歡迎的商店和身體 無數(shù)歇業(yè)的眼睛
扯下一袍銀絲綢 賺取一個被遺忘的期限
忙碌的是儀式的世紀 是粗鄙的螢火
銅板在兩掌中閃耀地交換 要我含住風中
寒冷的舌頭
2017.3.31
雨夜來音
有一撥人從睡夢中傳回問答
有一撥人在山的那頭講出山的迷信
她的門敞開 失修的風狂呼不止
磨損的階梯通往船桅的青苔
掩口的薄霧透出閥門上的字樣
一個平白的雨夜 如漂浮一通不定的
遠程電話 山岡失守來去的忙音
如燕子銜回山泥的信件 一對垂釣的瞳孔
如染上魚形的紋身 睡入一灣陳年的水渠
我緊抱完好的枕頭起身 確認舊影依舊在手邊
黏濕的手心碰臟了繪本 像是有人
給擺在雨天的床頭柜上 沒有聲響
2017.4.23
玻璃·墨水·眼淚水
只有海留存下這傳奇的影子。
——哈特·克蘭《在麥爾維爾墓前》
一
她乘光,棲居于玻璃球內(nèi)
用臍帶的晶瑩
來預見,一艘駛自阿根廷的商船
她肚子里的那條蛇,翻騰地
撕咬新婚潔白的紗裙
血紅的裙裾,掀下了十個月份的不忍
也只有在十朵玫瑰的喘息中
她才是母親,并從鏡中端詳,
梳妝臺上,玻璃蘋果
頂梢的那抹紅綠
囚禁于夏夜 濕熱緊致的浴衣
囚禁于客廳 擦洗完畢的欲望
床頭柜邊,一盒《泰坦尼克號》卡帶
在失語的鐘點跟著沉沒
二
他踱步上碼頭,穿梭于
各地的工藝品集市,試圖在
泥濘的方言中,尋找一只鴿子
一組馬戲團在凹凸的紅布面
跳躍,他推開漆黑的鐵門,
只見船閘,不見燈火
對著太平洋的落日思索,
他掏出微溫的皮夾,口袋掉落出
一張被海風吹咸的信紙
“親愛的……”淡淡化開的署名仿佛
降落入星河,遠處的海鷗飛旋至近
那個人栽下朦朧的果樹,舉起椰子
喝下了海
三
假若他在餐桌上重提過往
假若每逢傍晚必須流淚
回答一個必答的國度,
回答你刺人的胡碴,傲人的黑發(fā)
和高盧人的良種烈馬
吊燈在不停旋轉(zhuǎn)著……
絲巾掛進放有樟腦丸的衣櫥,敞開
露出玫瑰
我踱步上碼頭,撿起遠方的橋
眺望白色的仙子
和廣闊的生命——
“只有海留存下這傳奇的影子?!?/p>
改于2017.2.27
畫 生
他笑中帶澀,說,
“要考上清華美院,文憑上敲的章
就是清華的。”
驕傲如一場未遂的策謀,終于僻鄉(xiāng)
堆砌滿石膏與木架的閣樓爛尾
那時放課后,一輛落拓的
豐田疾速在狹窄的寧穿路發(fā)飆
舉起手槍的人在法國梧桐的
連綿中,涂下空隙間兌水的藏青
一籃翕動鼻翼的夜明珠,仍葆有
孩童的完好,和安寧的視線
車過邱隘鎮(zhèn),我明白自己
是這里一個名正言順的偷渡客,
正頻繁來返于,畫家冒名的歸屬地
姑且,稱作那片白樺,坑洼小徑旁的
必經(jīng)之所。漫長的午后,
鄉(xiāng)村別墅面朝烏云下悶熱的布景,
殷勤的女主人住下房間的光亮
我猶能記起,那不遠處偶爾躍起的
幾個黑點,和進出的幾個沒有色彩的人。
2017.4.28
短 評 DUAN PING
凡亞的詩是“抒情以外”的,從整體觀感上看,他的敘事從裂紋里無限擴張,逐漸樹立起冰冷的旗幟。因而他的詩有一種天生的距離感,如同“死亡的玉佩”和“粗鄙的螢火”般,詩人獨自吞咽下生活里破碎的晶瑩,對外則用大量陌生的語言組合消解事物本身的情感,繼而消隱本該跌宕的敘事,在細節(jié)中迂回,最終串聯(lián)成一個宏大的觀感。貫穿凡亞的這組詩里,最獨特的在于一種堅硬的身體經(jīng)驗,譬如“十一點的腎臟”機械地含住“寒冷的舌頭”,譬如“一對垂釣的瞳孔”納入雨夜的紋身,譬如在顫喘里“脖頸上淌下想象的吻”。而這里身體經(jīng)驗也存在另一種理解,譬如“囚禁于夏夜,濕熱緊致的浴衣”“她的門敞開,失修的風狂呼不止”和“敞開,露出玫瑰”,它們是純熟的,本質(zhì)的,沒有二次隱喻的,給詩歌語言賦予實體化的特點,顯得豐盈、透徹。詩人的“身體”同樣也是外化的,身體作為身體本身,并不具有所屬性,而是獨立集中地指向詩歌主題——西化的思索。詩人仿佛一個“名正言順的偷渡客”,將經(jīng)驗分割,逐次入境,投入那些異域而收斂的思索中,去“回答一個必答的國度”。
——詩人 蔡易林
與同齡人或者說時下的潮流——某種沉溺于私人經(jīng)驗的臨摹和變異并以繁復的語法和蕪雜的造像作為表現(xiàn)不同,凡亞的詩歌寫作選擇了一種更為克制、更具線條感的樣貌。在凡亞的詩中,有如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畫作的干凈線條和明暗區(qū)分,醞釀著時刻可能的“問答”(《雨夜來音》),但無論是“騎車人”“舉起手槍的人”“殷勤的女主人”“攬客的人”,還是“沒有色彩的人”“那個人”“有一撥人”,所有被簡化的面孔最后都以潛默的方式構(gòu)成了詩繪的局部,就像全都“含住風中寒冷的舌頭”(《東川路》)。如果僅憑此,就匆匆斷定凡亞在洞察枯寂濕冷的當代生存圖景后選擇了“失守來去的忙音”(《雨夜來音》),那未免為時過早,因為我們會發(fā)現(xiàn)哈羅德·布魯姆關于哈特·克蘭“超驗渴望和高度祈愿的風格”的描述在凡亞的詩中同樣有隱約的繼承。在凡亞這里,暗流涌動的“欲望”,也許正是“回答一個必答的國度”(《玻璃·墨水·眼淚水》)。
——詩人 曹 僧
進入凡亞的詩是困難的,這種困難并不來源于語義艱澀,抑或拆卸與置換語詞的老套實驗。很大程度上,這種難度來源于不曾被馴化的寫作視角。他的詩歌面貌,體現(xiàn)出一定的迷離與自反。無意于刻意包裝私人經(jīng)驗,他并不將“本事”視為某種本質(zhì),這也是詩中敘事感與抒情性雙重割裂的起因。不管是“擺在雨天的床頭柜上”,“放有樟腦丸的衣櫥”,還是“我們并沒有在鬧市的一家壽司店相識”,他傾向于否認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情”或“畫意”,同時對某種空落與調(diào)試到一定低溫的寒冷葆有適度的貪戀,如同收藏冬日毛巾所擠出的冰磧,以及冰磧里所裹挾的質(zhì)疑、虛無,或欲望。這是他為價值賦形的方式,因而也衍生出詩歌中別樣的致幻效果。像“銅板在兩掌中閃耀地交換”,凡亞的詩,以局部的小范圍的有色光影,拼貼出多重場面的迭代。他的文字或鏡頭語言向來不是為保存現(xiàn)實或記憶而展開羽翼。盡管詩中頻繁出現(xiàn)地點與道路,但他仿佛并不屬于任何一個地名,甚至不屬于行進的路途。這并非因抒情或?qū)懺姸D生的迷霧,而是個人史的迷霧,被未知的時間與平靜的野心所覆蓋的地帶。
——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研究生 童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