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樵風:2000年生于廈門,復旦大學德語系2018級本科生,正在學習。
隱秘藝術(shù)課堂
高中老師要求,寫一首令她流淚的詩
多年以后,那些句子在鐵籠外面
巡邏,老師派出間諜
把密道挖到床的下面
我說,快要惡心了。
中午的人叮叮當當走,陽光
被他們戒指反射,映在肉感的枝葉上
像一次牢不住的畫地。有時候
小孩子撤出公園,我邀請你
做窗臺之會,稿紙長留在案頭
美妙的翻譯競相誤解
最好是,一籃肥蘋果榨汁
你滾燙地喝,豐腴地老
桑葚落成一片,落敗得
不落窠臼。
仿佛我想起你
忘記過的好曲子,仿佛洗滌心靈
洗出了滿手幼蟲。
小檳榔
1
像是一場從夕陽持續(xù)到鈴聲里的
永遠挫敗的跳高,像是他在小學里
罹患的斑駁的中耳炎,制服短褲換洗
田徑隊跑進教工宿舍,為森林盜出一整筐菠蘿
2
計算機技校的學生在咖啡廳里抽煙
然后擁抱,染淡青色頭發(fā)的人
終于還是在萬達廣場門口別過了,只有他
心里坐了三小時馬車,消受這游樂園的殊榮
3
而眼前的考試取消了,戲也沒有唱成
走遍了下午的公園,走不到夜里去
有時迷路到太陽橋上,扔掉哐啷的籃子
就傻笑,開易拉罐,追湖對岸的人
4
立交橋下小教堂,他的母親曾經(jīng)美麗,自信
她是一條白鷺的影子,多少人因為下橋
而走入她百只小羊的團契。如今還能變苦的
東西
全都橫陳在桌上了,何處是他咳喘的心。
誤隨車
我見過那些化身山水的人
從前他們的手臂掠過城市
在氣象臺前,指給我街上的寺
我揀選奇妙的顧慮,挨個
送給他們,于是當晚找到
客廳沙漠,盤中的葡萄
起初道路直行遠離醫(yī)院
面前滿覆梅花時,記得住的
門牌,卻比過去要少
后來他獨自走下出租車
鼻頭留駐著彈性,在酒店門口
已背完稀有的獨白
退 避
爬到山坡上,一路
暴露紅巖,縮放郊野
摘不完的李子,城門
封閉,錢在手上攥皺了
古寺如宮殿,賣給我們
字紙。階梯漫長
村莊寥廓瘦硬
小河邊,狗尾草
仍未完成空洞的提示
當你穿過農(nóng)舍回到下游
我正在潮濕地更生。
去尋找桑樹之眼
經(jīng)練薄暗的盛夏
被蒺藜包圍,就能
包圍面前的道路。
城門封閉。
你把錢用完了,跌進
預兆中,眾簾之后
一座廢屋等著我們
去完成最后一次
兩相妥協(xié)
你的嘴唇有了
藍色,我被緊繃
敵 人
塔還在霧里
塔下出來的人
揉皺了池邊的木棉花
敵人駐扎到茫茫高處
小小的你
自黑暗里采菱而歸
等到動亂寧息,船槳
折斷了,這途中
有多少道門
開向海邊
短 評 DUAN PING
幾首短詩,先會令人墜入詩人對畫面把控的克制,即精簡一處場景的呈現(xiàn)。這種克制更多生發(fā)于對生活經(jīng)驗的體察,通過拼貼生活片段或聚焦某特定場景,注入了詞語的張力,從而構(gòu)成詩歌中空間性的視覺表達。詩人的空間構(gòu)建方式常以“多年以后”、“從前”、“起初”、“終于”等表示時間的詞匯作場景轉(zhuǎn)換,在短詩的鋪陳中,更像是將時空折疊壓縮,再派出修辭“間諜”刺探田徑隊“為森林盜出一整筐菠蘿”般的奇幻色彩想象。隨著時空的跳躍與翻轉(zhuǎn),各自行動的人、物共同繪出“牢不住”的地圖,這也顯示詩人對詞匯有敏感的經(jīng)驗感受。
詩人在同一節(jié)中用重復相同句式——“仿佛”、“像是”來描摹個人體驗的想象力,映出表達的方向或情感。這可視為一種回旋式結(jié)構(gòu),它以自身經(jīng)歷為中心領(lǐng)域向外插旗,擴張中又穩(wěn)住向內(nèi)探尋的過程。更細微的回旋如“快要惡心了”與“滿手幼蟲”的感受暗合。在《退避》中“錢在手上攥皺了”與“你把錢用完了”引出人稱指代,展現(xiàn)敘事先后邏輯。如此或顯或隱的回旋可被看作是拓展:它增添空間層次,同時也粘連了前后敘述,形成一種半封閉的狀態(tài)。同樣拓展了空間的方式包括將現(xiàn)代日常散漫生活融入“誤隨車”的“信馬閑游”,“我邀請你/做窗臺之會”聯(lián)系隨后出現(xiàn)的“肥蘋果榨汁/你滾燙地喝”、“我想起你/忘記過的好曲子”便容易想到“朋酒之會”,如果回旋是平面橫向拓展,那么詩人嘗試借用古典則是縱向的比對擴展。
從詞語細讀中跳出,還可發(fā)現(xiàn)詩人敘述視角多從自身出發(fā),其他人物的出現(xiàn)更多被人稱取代。不論是“你”、“他”還是“我們”,詩人將他們普遍化,不關(guān)注細節(jié)如“染淡青色頭發(fā)”,而是引出一段狀態(tài),任何人可以代入其中。若摻入對詩人的日常印象,“他”走下出租車“背完稀有的獨白”可能是詩人拿出一面鏡子,反照出自身習慣。同樣地,詩人也可成為“化身山水的人”繼續(xù)為漫無目的的人指“街上的寺”。
——青年詩人 陳 霏
緩慢的語調(diào)里中,貼近生活的圖畫徐徐鋪開,這些關(guān)于山水與社區(qū)環(huán)境的人在敘述中留下一些樸實的印象。他們并沒有正臉,而是通過其他間接的環(huán)境現(xiàn)身。詩人并沒有給我們指示明顯的感情符號,卻通過一些繃緊、如藤蔓般相互纏繞的意象,跳躍著說出一些事實。在我們走近場景時,不難猜到他的心境,懷念與克制,不明確中確實有著朦朧的美德。我們看到的不僅是霧、植物與房屋,更有隱在其下的野心。
——青年詩人 李玥涵
一個宏大的時代在追問詩歌存在的意義,而詩歌不屑于回答機械反映論的現(xiàn)實觀問題。必須找到一個漫不經(jīng)心但又敏感的切口來打開詩歌的政治現(xiàn)實性維度。一代青年的寫作究竟意味著什么?洪樵風的幾首詩中暗藏著一種典型的當代文學青年形象,在夾雜著反諷和無奈的語調(diào)中,青少年成長環(huán)境的荒謬性被準確地呈現(xiàn)出來:俗不可耐、間諜般的老師,泡影般幻滅的愛慕,指標化的體育課……近年的觀察里,越來越多的青年身上呈現(xiàn)出馬爾庫塞所說的“單向度的人”的影子,他們眼中再也看不到現(xiàn)實的不合理性。而一顆詩人的內(nèi)心促使詩中人珍惜著每次類似“考試取消”的時刻,闖入本雅明的“都市游蕩者”序列,去“迷路”,或效法古人“誤隨車”,去丈量奇異的世界;哪怕干脆什么也不干,“就傻笑”,來抵御社會機器對一個個體自生至死的周密計劃和規(guī)訓。從這個角度來看,詩歌的寫作是最無法同合理性規(guī)劃相兼容的行為,它使得詩人得以洞察到“另一世界”的存在,他可以同時去那里做個理想公民,那個世界并非什么鏡花水月,而正是此世的矯正者,懸在虛空中,它時刻敦促著詩人再審視一下他們?nèi)o你的東西,再想一想什么才是真實。
——詩人 王子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