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
懶洋洋的日頭在午后向西挪動著,天空無精打采地靜止在那里,成團的云雜七亂八地堆積。
我和妹妹坐在院子里,地面有些潮濕,角落處生了墨綠色苔蘚,或大或小的螞蟻從這里經(jīng)過,我們就這樣沉默地拿磚塊磨著磚粉,中間已經(jīng)有了很深的凹陷,磚粉深紅、細膩,染得整個手都通紅,背對的黑漆木門插得緊緊的,大人不在的時候,時間總是漫長又沉悶。
一排房子沿著南山腳下,向上環(huán)山腰,伸進茂密的楊樹林。有樹的地方,人家就稀稀拉拉了,再往南就是濃密的松林,那里是我們所知道的世界的盡頭。
整個下午天氣都陰沉著,除了幾聲刺耳的蟈蟈叫聲,都是寂靜。
快到黃昏的時候,父親打草回來。滿滿一馬車的草拉進院中,卸了車,棕色大騍馬身上濕漉漉的,打著響鼻,尾巴來回抽打后背上的蚊蟲,父親把新打的草鋪了滿院子,晾干后給馬做冬儲草,院子里頓時散發(fā)出草的清香,還有不知名的野花夾雜在其中。我就湊過去,拉著韁繩,通過狹窄的屋旁胡同,把大騍馬拴進馬圈。馬圈靠近著山底,一面山體裸露著黃土和石塊,往馬槽里填滿草,用喂得羅裝了水飲馬。總感覺馬是幸福的動物,雖然干活時很累。記得有次陪父親拉黃土,裝了滿滿一車,有幾千斤吧,真的太沉了,它用足全身的勁兒,車還是不動,脾氣暴躁的父親拿著鞭子拼命抽打它,它后背全是血檁子,它實在拉不動,跪在了地上,父親又狠狠一鞭子,后來只能卸了一部分才拉走。可更多的時候馬在馬圈里,喂草喂料飲水,那里像它的家一樣?;顑翰欢嗟臅r候,還能被拴到山上草地,盡情啃食新鮮的青草。
父親更多的時候也是沉默,總是咬著牙干活,稍有不順就發(fā)脾氣,摔砸東西,我們總是怕大人的,都盡量離得遠遠的。父親扔到桌上幾毛錢,讓我去打酒,這時該是我最高興的時候,妹妹屁顛兒屁顛兒跟在后頭。天黑后的夏天,風(fēng)很涼,我們裹緊著衣服,走幾步就看看天上,星星總是密密麻麻、那么地亮,拿手電筒往上一照,打出的光柱很遠很遠,這樣的瞬間是神奇的。小賣部柜臺總是很臟,寥寥擺著幾樣貨品,無非煙酒糖茶,里面烏煙瘴氣,有人打著撲克喝著酒,大聲地嚷嚷。我們回來的時候,沒等進屋,就聽見盤碗摔打的聲音,父親咒罵著,母親在一旁嘶啞地哭泣,他們總是在吵架。我們就躲在一旁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聲響。很多的時候坐在墻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父母早已出門了,父親干些零活或者在車站用馬車拉貨,母親騎著二八車子賣冰棍糖果。我們從碗柜的餑餑籃拿出饅頭,小蔥蘸醬,胡亂地吃上幾口。房屋南邊的山坡種了豆角、柿子、白菜、小蔥,一些自家吃的小菜,它們總是蔫蔫嗒嗒,結(jié)的柿子總小得可憐,要是渴望早點吃到熟紅的,就把它們?nèi)揭鹿竦拿抟吕?,沒過幾天就忘記了,等再發(fā)現(xiàn)時早已爛成湯水,難免要被臭罵一頓。對于食物總是沒有太多印象,吃飯就是吃飽了罷,但新出鍋的饅頭是最好的美味,拿在手里直燙手,咬在嘴里甜絲絲的。有時上山逮螞蚱,稍微大點的孩子就領(lǐng)著我們,用細鐵絲串起來,用火烤了吃,我只敢壯著膽子吃個螞蚱腿,也吃不出它的味道。等上了小學(xué),鐵南搬來一戶人家,蓋了一幢大磚房,門口都是水泥打的臺階,很是神氣,它周邊基本都是板夾泥的土房,那個人家的大鐵門終年是關(guān)閉的,里面總有燎毛的焦糊味兒,混雜著熏烤的香味。每次從那人家走過,心想那就是富人家,那時燒雞是從來沒吃過的,香味兒從那扇氣派的大門竄出,我總是邁不動步子。有次去了一個同學(xué)家,他的媽媽給我們吃牛奶煮大米飯,當(dāng)時腦袋里只有一個想法,這應(yīng)該是外國人的生活吧。
陽光很濃地打在每個角落,草葉上的露珠泛著光,無名的花兒開得正盛。我們穿梭在向日葵地,任它們肥嫩的葉子劃破手臂。累的時候坐在山坡上,那一排房子的窗子,就像一雙雙眼睛,額頭的汗珠被風(fēng)吹干,手背一抹,就是泥印,就這樣坐在那里,與那么多眼睛對視著,心里就沒那么寂寞了。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是繡鎖家嗎?”
透過大門的縫隙,一個滿臉皺紋、略彎著腰的老太太,五官凹凸分明,拄著一根磨得發(fā)亮的樹枝拐杖,拍打著門面。
我和妹妹不敢大聲喘氣,緊張得不行,隔三差五就有這樣的老人來敲門,哀求聲中,他們渾濁的眼神總讓我們害怕,因為大人告訴我們,有拍花子的拍到頭上,小孩就會什么都不知道了,被拐跑。其實,他們就是要一口飯、一碗水的乞討者。
到了晚上,那個巫婆樣的老太太,竟盤腿坐在了我家炕頭,吧嗒吧嗒吸著旱煙,手指捏著小酒盅,不時呡上一口,喋喋不休地說著帶著濃重口音的山東話兒。父親喝多了酒,趴在飯桌上,吱嘎吱嘎磨著牙,母親在墻角默默不語。后來才知道,她是老家來的奶奶,聽說東北日子好過,也要過來享享福。沒過幾天,精明的老太太就跟鄰里混得熟絡(luò),打橋牌,拉家長里短,東家竄西家走,在家里也總是數(shù)落母親這不對那不是,幾乎每天都是吵架聲了,大人們的事,我們不懂,吵嚷聲中,只是在角落里沉默,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的。
鐵南總有一些流動的人,大多數(shù)是老家來的窮親戚。老家的二姑一家三口投奔來的時候,以攤煎餅為生,父親把門斗的一間分他們?nèi)胰プ。鹤永锏囊婚g倉房就讓他們當(dāng)作坊。兩塊石磨摞在一起,上面的孔放黃豆,側(cè)面是一根木棒,推動它將豆子碾碎,混合了水,在一平板的鐵鍋上涂平,爐子填柴的人就要掌握好火候,火不能太旺,又不能太小了。攤煎餅的二姑總是臉龐映得通紅,滿臉大汗,二姑夫個子很矮,不聲不語,干什么都慢慢悠悠,這時二姑就聲音響亮地訓(xùn)斥他??稍诙梅蚝染频臅r候,總是酒壯熊人膽吧,動粗地打二姑,滿屋雞飛狗跳。他們走街竄巷,做著賣煎餅的買賣,日子應(yīng)該過得還可以。沒過多久,他們又生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山東人重男輕女,不知什么原因,全家又返回了老家。十多年后,去山東老家,再次見到他們,兩個孩子也都上了學(xué),家里買了輛小轎車,就放在庫里,他們說都不會開。二姑夫悶頭喝酒時,還是不言不語,不知他們吵架還動手嗎。
大人總是不在家的,白天更是漫長,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偷偷溜出去,湊在一起滿山跑。
山上數(shù)過來的幾家是最特殊的人家,光棍漢、蹲過牢的、酒鬼、老弱病殘、呆傻瘋子,靠近他們那些人家都感覺很害怕,搖搖欲墜的房子不遠處就是墳地,那林子潮濕陰郁,草皮都長得少,一般小孩們?nèi)ド嚼锿?,都是繞開那里。
樹林和草地是我們最愿意去的地方,那里有野外特殊的味道,尤其陽光很足的時候,青草和野花的汁液都蒸發(fā)在空氣里,細長嫩綠的草蟈蟈、叫聲嘹亮的火蟈蟈、珍稀的豆蟈蟈、擅長高飛的沙飛、母子背在一起的油罐子,我們帶著用冰棍筷子編制的籠子盡情逮捉。抓蟈蟈也是有技巧的,以聲音判斷位置,蹚草,穩(wěn)、準地一扣,誰捉得多是很驕傲的事,放在籠子里幾根青草和窩瓜花,窩瓜花要雌的,有蕊有花粉的,蟈蟈最喜歡吃。家中窗玻璃都是雙層的,把捉來的蟈蟈放在中間,往里扔上幾片白菜葉子,它們交替叫得響亮,整個夏天才不會那么寂寞。
那時的人家是那樣的相同,房子是一樣的,家里的物品是一樣的,大人們干的活都差不多,小孩們在一起玩的都是一樣的。我們只覺得日子總是過得很慢,過了中午,熾烈的太陽照下來,時間更是慢,井里壓出的涼水放在盆里,放在院子陽光下,無所事事地等它被曬熱。有時透過障子縫,等門外路上有人經(jīng)過,可總是那么寂靜。
童年時的記憶遙遠又那么切近,仿佛我們還坐在院中,還在山上奔跑著,有著充實的快樂和清淺的寂寞。車轍旁的蒲公英大片開放,草地和南山在熱空氣里彎曲,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射出的光線,所有的一切像一個鏡頭留在那里,卻在內(nèi)心里流動,就像昨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