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君英
我們沿著第一道溝塘子進(jìn)山走了快兩個小時了,不知道穿過了幾片白樺林,幾片松樹林,幾片混交林。雪地上早已不見行人痕跡,各種小動物的足跡卻漸漸多了起來。
山林里很靜,似乎連鳥兒的鳴叫都消失了。耳畔只有我們行走時咯吱咯吱踏雪的聲音,和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這片林子似乎怎么也走不到盡頭。白樺林里很清爽很明快,連同皚皚白雪,襯得樹梢上的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格外透徹干凈。但與別處見到的不一樣,這里常見到一種同根樹,就是一個粗壯的樹根,又分長出幾根樹干來,就像是從地上長出一個手掌,幾根手指在向上撮舉著。我好奇地數(shù)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類樹,幾乎都是五根樹干,我說就叫“掌樹”吧。剛說完,偏偏就遇到了一棵六根樹干的。山蘭就笑道:“按你的說法,這就是六指兒唄?”
“嗯,興許還會有四指兒,七指兒吧!大自然就是這么任性!”
“看,那棵樹上是什么?”
我們看到了一棵奇怪的樹,光溜溜的樹干上,大大小小參差不齊地橫長著十來個靈芝樣的東西。走到樹下,向上看,那些“靈芝”底部很平整,就像是被鋸過的樹的橫切面。
山蘭說這叫“樹肌”,形狀好的或者底面平整的是手工藝者和畫家們的最愛,晾曬后,可以制作成帽子、氈房等手工藝品,或者在平面上作畫,再安個底座當(dāng)擺件。
她讓我把中間一個最大最平的扇狀的樹肌摘下來,說等晾曬好以后,給我做個油畫擺件,畫馬,寓意著馬到成功,擺在寫字臺上。
我上前搬著那個樹肌,上下左右掰動了幾下,就摘了下來。我端詳著,看著看著,在我眼里,它已經(jīng)成了一幅畫,只不過,不是山蘭的油畫,畫上也不是一匹或幾匹馬,而是一幅線條簡單的鋼筆畫,畫面是一條即將開化的冰河,河中有一截支出來的斷樹根,還有垂柳梢投進(jìn)畫面來——這不是我前幾日在河邊拍到的畫面嗎?
我再次抬頭看著眼前這棵樹,不禁心生好奇:為什么這棵樹與別的樹不一樣呢?認(rèn)真對比后我突然明白,別的樹長出的是樹枝樹杈,可這棵樹,在本該長樹杈的地方卻長出了這些靈芝樣的東西來——難不成,這樹,也中了什么蠱而不能正常開枝散葉嗎?
“天生我材必有用”,或許,存在,就有存在的道理吧!
我倆繼續(xù)往山的深處走。穿越松樺混交的樹叢時,我倆就得一前一后拉開一段距離,因?yàn)殡x得太近,前面人撥開的橫枝條,就會彈回來打在后邊人的身上,如同鞭子抽一般生疼。
一開始,動物的足跡還與常見的沒什么不同,我們分辨著,哪些是狍子印,哪些是兔子印兒,哪些是小松鼠印兒,哪些是狐貍印兒,還有山雞小鳥之類的淺淺的小爪痕……時而會遇到露出黑土的坑——那是狍子或者野豬撒歡打滾的痕跡。
根據(jù)動物的糞便,我們還推測著哪些是食草動物留下的,哪些是食肉動物留下的。
在一處稍微空曠的雪地上,有一組非常奇怪的動物足跡,像是偶蹄類的小動物踏出來的、很規(guī)則的圖案,似乎是幾只狍子或者小鹿聚集到一起又散開,中間的足印踩踏成放射狀,四周又踩出對稱的圖案,猶如蝴蝶狀——難道小動物在這里玩什么游戲,或者在此舉行了什么神秘的儀式嗎?
走著走著,就看到了大型動物的蹄印兒了,步幅比較大,蹄印兒很怪異,呈半圓形,足有成人的鞋印大,外圍還鋸齒一樣的散著邊兒,掌跟著力處比較深。更奇怪的是足印不是對稱的,毛邊都是順撇子似的朝向一側(cè)——這到底是什么玩意兒的腳印?而且只有這么一組。
“我們還在地球上呢嗎?這不會是外星人的腳印吧?”我的想象力似乎不夠用了。
“我們會不會迷山呀?這大怪物能是個啥東西?若真是遇到野豬或者熊瞎子的,咱倆可咋整?”山蘭半真半假地問道。
“放心吧,不會迷山的。太陽給咱們指著方向呢。咱現(xiàn)在一直在山腰上穿行,估計從這里橫插著走下去就直接到北河了。就算真的迷山了,這里只有咱倆的腳印,沿著咱倆來的腳印就能走回去。至于熊或野豬,從來沒聽說過咱這山里還有那寶貝玩意兒。就算是有,估計見到人也躲老遠(yuǎn)了。在它們眼里,人才是最可怕的。人不招惹它們,它們就不會主動攻擊人。況且咱撿個枝條就能當(dāng)武器,拼唄!再不濟(jì)就爬樹上去。這腳印不是新的,至少得一周左右了吧,說明它不在附近?!?/p>
“嗯,可是,這大腳印咋這么奇怪?”山蘭又指著那些“順撇”的痕跡問。這也正是我的好奇點(diǎn),我倆蹲下來又拍照又比較地研究了起來,可是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咱倆都找了好幾天石門了,這片山也快被咱倆轉(zhuǎn)遍了,按理說咱們的方向路線都沒錯,問題出在哪里了?”山蘭抬起頭望了望四周,問道。
石門山,是烏爾其汗連綿起伏的北斗山群中的一座小山,因山上突兀而起的幾塊天然石柱,且有幾尊石柱上又頂著巨大的條形石而命名。更有一塊一米見方的平整光滑的石頭,呈半開合狀嵌在一面石壁內(nèi),似乎推開,就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幽深的洞口?;蛟S,這根本就真的是一個神秘的通道吧——我一直有著這樣的執(zhí)念。
十年前的金秋時節(jié),我愛人做向?qū)?,曾帶著包括山蘭在內(nèi)的七八位朋友,去過一次石門。色彩斑斕的秋景,更為那次石門之行增添了些許浪漫及神秘之感。可是之后,每年我都會沿著記憶所向去尋訪石門幾次,可卻總是無果而返。這幾日我們每天都進(jìn)山來,同行的伴越走越少,今天就只剩我和山蘭兩個人了。
“我覺得吧,這石門山,正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那般神秘,非機(jī)緣巧合,是尋不到的。不過我覺得咱們這幾次都是在石門附近轉(zhuǎn)悠著呢。若是輕易就能找到,那多沒勁兒呀!醉翁之意不在酒嘛!我記得十年前咱們就是穿過幾重樹毛子,見到一片開闊地,石門就在那片開闊地下面?!?/p>
我倆繼續(xù)向山林深處走。走著走著,忽然山蘭興奮地大聲喊叫:“看,前面有開闊地,快去看看,是不是石門?!?/p>
本來走得腿軟力乏的,可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倆像打了雞血似的精神抖擻起來,幾乎是小跑般沖了過去,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我們又到達(dá)了一座山的頂峰。
我到了山頂,看到有一個水泥澆筑的石碑,石碑頂部有看似在水泥未干時用木棍劃上去的字。我心里第一反應(yīng)就是哪位浪漫的旅行家寫的“某某到此一游”之類的話,可是仔細(xì)辨認(rèn),這三行字分別是“孔號ZK11”“孔深501.07米”“2012年8月2日”。
山蘭說有可能是地質(zhì)勘探隊留下的標(biāo)記。
站在這里,向四周望去,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四周都是層層疊疊的波浪起伏的山,像是橫七豎八臥著的巨獸,那密密的叢林,仿佛就是那些巨獸的毫毛。這樣想著,便覺得豪氣萬丈了,好似這些巨獸都臣服于我的腳下一般。
果真是“高處不勝寒”,在山林里絲毫感覺不到有風(fēng),可此刻卻能聽到風(fēng)的呼嘯,有如大海的浪潮聲。
我倆決定以這個石碑為標(biāo)記,分頭找石門,她向南找,我向北找。不管找不找得到,二十分鐘后在石碑處匯合。
我趟著深雪向北坡走去,并沒有熟悉感,又從后面兜到山頂,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石頭,可并不是我們要找的石門。我回到石碑處,山蘭還沒回來。我不擔(dān)心我倆會走散,因?yàn)檠┑厣铣诵游锏暮圹E,就只有我倆的腳印了。我沿著她的腳印尋去,并一邊呼喚著她。終于聽到她的回答了,她的聲音里帶著興奮,似乎是找到石門了。我翻過一個小山頭就見到了她,她指著山脊的右下方說:“看,那里有好多石頭,一定就是石門山了?!?/p>
我來到她的位置向下看了看:“不是,石門山不是這樣的,石門山有幾塊石頭聳立著,上面的頂石好像是天上的飛來之石,它的北面還有一座斷崖的高崗,咱們還在上面擺拍泰坦尼克號的經(jīng)典動作來著……”
看著山蘭不甘心的樣子,我倆決定還是到那石砬子上去仔細(xì)辨認(rèn)一下。
確認(rèn)了不是石門山后,那失落感似乎瞬間就隨風(fēng)而逝了,我倆又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興奮地在石砬子上攀上爬下的,頗有探險家的成就感。
“咱都走一上午了。今天就找到這里吧,就算對面那座山就是石門了,咱也不能再逞能了。得留點(diǎn)勁兒走回去?!鄙教m的提議,也正是我的想法。
她從背兜里掏出兩塊巧克力糖,我倆一人一吃了塊兒,這才感覺到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我倆確認(rèn)了一下方向,認(rèn)為橫穿要比走原路近得多,就開始翻山梁子往回走了。
剛從山頭的陡坡上連滾帶爬到緩坡上,又進(jìn)了一片白樺林,又發(fā)現(xiàn)了順撇的怪腳印。我倆再次蹲下辨認(rèn)比較,看是不是之前遇到的那組。跟著腳印仔細(xì)研究了一下,我確定不是先前遇到的那組。因?yàn)橄惹坝龅降氖且唤M,而且掌印大,步幅大。這是兩組并排的,一組大,一組小。
我突然拍了一下腦門:“我知道咋回事兒了!雖然不能確定這是什么動物的腳印,但我知道這順撇是怎么形成的。”
“你說說,咋形成的?”山蘭追問。
“我姑且把這腳印的主人想象成兩只冬眠后剛醒過來的熊吧,它們的腿上一定長著厚厚的長毛。它們從這里走過的那天,風(fēng)一定特別大,而且是西北風(fēng)。它們是側(cè)著風(fēng)往南走的,風(fēng)從右面呼呼地吹過,把它們?nèi)淼拿即档梅缴眢w左側(cè)去了。這鋸齒樣的毛邊印兒,就是粘了冰雪的腿毛的痕跡……”我的眼前似乎已浮現(xiàn)出這樣的一幅場景:一對饑寒交迫的熊母子,迎著風(fēng),朝著太陽的方向,在這片林子里慢吞吞地走著。
“哈,不愧是作家,想象力可真豐富。不過,似乎還真有些道理哦!”
“那當(dāng)然!”似乎這一發(fā)現(xiàn),已然成了我此次進(jìn)山最有價值的收獲。
我抬頭望了一下,突然看到一顆高大的樺樹上掛著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圓圓的,像是一截樹墩橫在上面。
“快看,馬蜂窩,好大的馬蜂窩呀!”——認(rèn)為那是一個馬蜂窩或者是鳥窩,是我心里涌出的第一反應(yīng)。
“不是馬蜂窩,馬蜂窩沒那么大,也沒那么高?!毕矚g攝影繪畫的山蘭,經(jīng)常到野外采風(fēng),她的山林經(jīng)驗(yàn)比我豐富得多。
我倆走到樹下,各種角度觀察和拍攝著。我發(fā)現(xiàn)那團(tuán)東西朝陽的一面比較平整好看,可背面卻是不規(guī)則的肌瘤一樣難看。
山蘭的眼睛似乎都亮了,聲音也夾著掩飾不住的興奮:“這是樺樹淚,可這樣大的樺樹淚實(shí)在少見,一定年頭很多了?!?/p>
“哦?這就是傳說中的樺樹淚?可以磨成粉當(dāng)藥材,治療什么高血脂高血壓,抗疲勞抗衰老的樺樹淚?”
“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們今天遇見的這個,質(zhì)地特殊,還可以做樹雕。這要是被那些喜歡根雕的藝術(shù)家們發(fā)現(xiàn)了,眼睛都得放綠光,一定會截回去做成藝術(shù)品?!?/p>
“?。磕沁@棵樹……不就完了嗎?”
“嗯,咱倆今天走得遠(yuǎn)走得深,少有人來,所以才能留到現(xiàn)在——哦,對了,你不要把照片隨意發(fā)出去。會有人惦記的。”
“嗯。就算我發(fā)了圖片,他們也不知道這棵樹在哪里呀!”
我倆繼續(xù)下山,順著一處溝塘子,走回了出發(fā)地——種子園?;氐杰?yán)飼r,已癱軟成一灘泥了。
雖然沒有找到石門,可內(nèi)心的興奮卻遠(yuǎn)遠(yuǎn)勝過找到它。因?yàn)椋羰禽p易就找得到,那它就不是我心底的世外桃源了。
當(dāng)然,我還會繼續(xù)不停地去尋找,但我卻希望一直都找不到——也許,找到了它,才是內(nèi)心里真正的失望吧!因?yàn)椋菍⑹且粋€夢想追求的結(jié)束。
石門山,我夢中的桃花源,但愿你的那扇門,不要被世人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