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之內

周苑桐

《鱷魚手記》是臺灣作家邱妙津的一部小說。此書分為八個手記，基本每兩個手記就記錄主人公“拉子”的一個大學學年。里面又穿插著另一個主人公“鱷魚”的日常小故事。這兩條敘事線，一上一下地相繼發(fā)展著，猶如兩條不斷行進又接近時間軸。

荒謬的墻：怪異與犯罪

書里，體內藏著一只鱷魚的“拉子”以“獨特的眼”看見了自己的怪物性，并在大學四年里遇見了六個與自己有著相同性質的人類。無論是沉迷于否定自我的拉子和敏感的水伶，還是魅惑又性情多變的夢生和陰郁又分裂的楚狂，還是活潑可愛的吞吞和優(yōu)柔寡斷的至柔，他們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愛戀同性。八、九十年代的臺灣，同性戀被看做成精神病和性變態(tài)，犯下“此罪”的人被定義為“雞奸犯”。擁有這種感情，就像用雙手掐住雙親的脖子;就像強暴了幼女;就像用刺刀捅死一個嬰兒，天理難容，罪不可赦！怪異的情感傾向就是他們的罪名。他們之間對于自我的懷疑，對于生命的掙扎與撕扯，對于社會制度的放棄與絕望，凸顯了那個時代臺灣青年人的生存狀態(tài)。迷茫的狀態(tài)，扭曲的思想，頹廢又殘破的身軀，如電光幻影流離在都市里。怪物無處不在，我們的底色是瘋狂與異樣。

而今，人們寬容的范圍在擴大，但怪異的罪名卻在不斷地外伸。在公序良俗的督促下，每個人展現(xiàn)在人前的面目，永遠都那么端莊且正確，不逾規(guī)，不多說一句話。人人都在“努力”地活出“正常模樣”。表面上風平浪靜，私底下卻波濤暗涌。非常規(guī)化的模樣，非常規(guī)化的行為，非常規(guī)化的精神狀態(tài)，如彎彎曲曲的三條邊穩(wěn)固地構成了“畸態(tài)的三角形”。

隱喻：現(xiàn)實與反思

在“拉子”這條敘事線中，幾乎是完全的個人情感傾訴，與社會、家庭無關。只有在“鱷魚”這里，才能看到這類人與社會的牽連。

鱷魚獨居，每天套上“人裝”才敢見人。它一邊小心翼翼地隱瞞，一邊又十分渴望撕開“人裝”真實地展現(xiàn)在人前。然而，社會對它的關注與日俱增，媒體更是以獵奇之心瘋狂地挖掘它們的娛樂價值。在第五手記中寫道：“由于地方狹小，人口稠密，生活單調，每有重大新聞總是歷久不衰，‘鱷魚熱成為百年來注意密度最高、持續(xù)時間最長的新聞，更顯示出人們對新聞的渴望。”學者馬嘉蘭在其《定位性相：臺灣小說、電影與公眾文化中的酷兒再現(xiàn)》指出，20世紀90年代早期的臺灣，“黃金時段的電視新聞、新聞雜志和綜藝節(jié)目最癡迷于報道這種聳人聽聞的恐同題材。以至于同性戀的意象在90年代的臺灣已經成為一種具有高娛樂價值的商品，它對于觀眾的吸引力是不證自明的，而且是高收視率的保證?！?/p>

在書中，“鱷魚俱樂部事件”更是影射了1993年臺灣那一場臭名昭著的媒體丑聞——一名臺視新聞記者潛入臺北市一家女同酒吧，用隱藏式攝影機拍下了酒吧多名女客，畫面隨后在新聞中播放。馬嘉蘭指出，“配上記者的恐同評論”，這些畫面的播放“使當中幾個女客向家人‘被出柜，這給她們造成了重大災難?！倍P于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場“鱷魚俱樂部舞會”也是一個轉折點，因為它使拉子和鱷魚相遇了。鱷魚化名“惹內”，拉子化名“賈曼”。這兩個人物名稱也是意味深長的，同時也暗示了鱷魚和拉子的結局。惹內是法國男同作家，但他也是街頭男妓，是小偷扒手。他把監(jiān)獄當家并在里面寫作。而賈曼是二十世紀英國著名導演，他前衛(wèi)、勇敢，拍攝了大量有關同性戀的電影，一生都在為同性戀者的權益而奔走。在書中的最后，鱷魚乘上一只澡盆飄向大海，但是后來澡盆起火了，鱷魚和澡盆都淹沒在一片火海中。而在一旁的賈曼（拉子）說：“我無話可說……祝你們幸?？鞓?！”鱷魚傻得可憐，不知不覺地葬身在人類的窺探中，拉子清醒得無奈，世事如此但仍在祝福。

雖然此書被定性為“臺灣同性愛情物語”，但我認為，這更多的是針對“拉子”這條敘事線而言的。在“鱷魚”這里，敘說的不僅僅是對于同性之愛的疑惑，它更多地探討了人如何面對世界對個體的不認同甚至打壓。

出路：正視和誠實

我們作為所謂的“正常人”，鮮少有機會去經歷這樣一份“奇異的情感”。而《鱷魚手記》的“第一人稱”敘事視角和一氣呵成、情感摯烈的語段往往一下子就能把我們拉進主人公“拉子”的世界，去體味那種敏感，去觸摸那個“不可得”，去經歷一場人格的撕裂——不斷不斷地受挫，抑制，機敏，迂回……再者，書中的絕對個人情感的傾訴也讓人更能設身處地，更具同理心。

對于“同類”，這本書依舊有它的安慰和啟發(fā)作用?！恩{魚手記》給處在困境的他們指明了一條出路：誠實。但“誠實”也分“一半的誠實”和“全部的誠實”。在經歷懷疑、掙扎、打擊、絕望之后，只能“妥協(xié)”，對體內的怪物誠實地示弱，對外部的世界精心地瞞騙，然后企圖達到一個平衡的狀態(tài)，這是“一半的誠實”。而關于“全部的誠實”，不僅僅對自己誠實，還需要對他人、對這個社會和世界誠實，這是需要極強大的心理支撐能力。

這地球上，荒誕、異常之事層出不窮，但總有人捂住我們的雙眼讓我們自以為處在一個正常且有軌的世界里。而那些目睹異常的人或被人們視作“異?！钡娜酥荒茏鞅孔镜脑⒀约遥瑢懗鲆粋€又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來叫醒沉睡的人類。但其實，哪里分什么“正?！被颉爱惓！?，只要你認可，眾生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