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歌舞

邱月

摘要：將身體感的討論置于災后重建的語境中，關注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整體搬遷的北川縣城。地震和災后重建給當?shù)厝说纳钤斐闪藭r空上的斷裂，試圖以人的身體的多重感官作為切入點，通過對新北川縣城羌族薩朗舞蹈活動的考察，討論少數(shù)民族歌舞如何作用于身體感的塑造和地方感的生產(chǎn)。從而展示人們在地震之后的“新”生活中如何基于身體的視覺、聽覺、動覺和觸覺來適應災難所造成的空間轉換，以及伴隨而生的自我認同危機，在這個過程中地方主體又如何在參與性的感受中將生活重新納入軌道。

關鍵詞：異地重建;多重感官;身體感;自我認同

中圖分類號：C95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4-0075-09

前言

2013年11月3日下午2點，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縣的新生廣場及周邊道路都被封鎖，廣場上的大音響和附近街道喇叭里播放的羌族“薩朗”音樂整個縣城都能聽見，人行道上擠得水泄不通，人們都踮起腳尖往廣場里面看，隔離樁上也都站著人，甚至有人爬到了路邊的樹上張望。因為這里正在申報“萬人跳薩朗”的吉尼斯世界紀錄。吉尼斯世界紀錄大中華區(qū)認證官吳曉紅女士通過廣播宣布“萬人跳薩朗”的活動正式開始。在羌族音樂《嘞嘿薩朗》的伴奏下，整個廣場以及周邊街道上穿著羌族服裝的人們，每人手上拿著一根羌紅上下翻飛，投入地跳著薩朗，手舞足蹈，情緒激昂，場面蔚為壯觀。一曲終了，評審人清點人數(shù)，跳薩朗的人們也并沒有停下來。主持人最終宣布，此次萬人跳薩朗活動申報人數(shù)為13140人，最后通過人數(shù)為11728人，萬人跳薩朗的吉尼斯紀錄申報成功。這一天也是一年一度的羌年，2013年又是北川羌族自治縣成立10周年，此次申報活動正是羌年系列活動的其中一項。當天晚上，新北川縣城的新生廣場上又組織了盛大的篝火晚會，人們圍著廣場上3個巨大的火堆跳著薩朗，人山人海，層層疊疊，每個人都跳得歡快熱烈。不少游客也被情緒感染，十分積極地加入到跳舞的隊伍。

相較于平日里空曠安靜的新北川縣城，上述的盛況十分少見?！靶卤贝ā敝傅氖钦嫉?平方公里的北川新縣城，與之相對的是在2008年汶川地震中被震毀及山體滑坡掩埋的“老縣城”。不同于新奧爾良或新倫敦這種由離散開拓者們在殖民地建立的世界，與原本的家鄉(xiāng)并存于世，這里的“新”“老”北川就是一種歷時性的繼承關系[1]260。老城已成廢墟，無法返回，新城雖新，也還需要人們慢慢建立認同。2011年新北川開城，在臨時安置板房里住了近3年的人們搬進新城，在此后的不斷地調適和商榷中，他們重新確立自我認同，同時不斷形成對于新北川的地方感。本文認為身體的多重感官是建立自我認同和地方感的重要途徑，通過研究者在田野中的感官體驗和地方群體的自述為分析材料，以羌族薩朗舞蹈活動為具體切入點，討論身體諸方面的感官如何幫助人們重塑自我認同并成為地方主體。

一、多重感官與文化環(huán)境

莫斯早已指出，我們在田野調查中會面對很多“混雜的”（miscellaneuous）社會現(xiàn)象[2]70。作為研究者，我們可以從這些紛繁蕪雜的信息中獲得大量直觀感受，但事后細細回想起來，才意識到這些感受常常來源于一些十分微妙的細節(jié)。通常，眾多人類學的研究者們總是花極大的精力擯除紛繁蕪雜的信息，而去關注社會關系和權力結構，了解資本的流動和符號的意涵，卻常常忽略氣息、味道、姿態(tài)、神情、反應、服飾和觸覺之類的信息[3]208。很多時候這些信息被研究者感受到了，甚至幫助他們一步步得出研究結論，卻很難在研究的文本中看到這些輔助信息被使用和討論。

社會學研究中的身體往往被結構所驅使。在?？滤懻摰纳眢w規(guī)訓之上，布迪厄將對身體的關注放到慣習和實踐行為中。在吉登斯的觀念中，社會的結構作為記憶的痕跡被內化于身體的實踐之中，相應地，身體具有認知能力，并且是權力的主體，能夠以自身的能動性去理解和介入改變世界的過程[4]。這樣的身體是“社會結構中的身體”，與之相應的還有現(xiàn)象學所倡導的“體驗中的身體”[5]?，F(xiàn)象學關于身體感的討論認為，根植于經(jīng)驗身體的“身體感”具有相應的感知模式：當外在對象通過動覺、觸覺、痛覺等知覺活動經(jīng)驗激發(fā)“身體感”，外在知覺啟動身體的內在知覺回路;也就是說，“身體感”是過去經(jīng)驗的積淀，同時也能調動人的感知運作，幫助人們對于未來情境的投射、理解與行動[6] 69-70。因此，現(xiàn)象學強調了具身體驗（embodiment）的決定性而不是被決定性[7]222。

當現(xiàn)象學和本體論轉向日益激發(fā)人類學者的研究思路時，以Classen和Howes為代表的學者們開展了一系列感官的相關研究：認為在學術研究既有的對視覺和聽覺的重視以外，應該給予嗅、味、觸等感覺以更多的關注，從不同維度的感覺符號中找到文化結構和社會關系：“我們通過感覺來體驗自己的身體以及這個世界。因此，感知的文化構成深刻地規(guī)定者我們對自己身體的體驗，以及對這個世界的理解?！?[8]臺灣學者余德舜等人將身體感的研究放置入亞洲社會的日常生活之中，討論身體感和身體經(jīng)驗在文化再生產(chǎn)的中的作用。他們認為，在對感官的考察中，不能把不同的身體器官所產(chǎn)生的感受割裂開來，每一個“感官事件”都發(fā)生在其他感官的社會文化脈絡中，不僅有多重感官（multi-sensory），還有以不同感官為根基的文化意涵。通過對感官多層次的探求而理解人的經(jīng)驗。同時，文化的多方面融合是形成一個“有經(jīng)驗能力的身體”的重要因素，強調“文化的成員不只經(jīng)由智性（mental）的學習管道內化這套身體感的網(wǎng)絡，更經(jīng)由長期于文化的物質環(huán)境中生活、成長而養(yǎng)成，充分內化入我們的身體，形成身體能力的一環(huán)”[9]14-16。

大陸的社會學人類學領域近年來對于感官的關注不斷增加，其中不僅有外國領軍人物文章的翻譯[8][10][11]以及相關理論的梳理[5][12]，也將其置入到社會文化史的脈絡來理解[13]，還有具體應用到現(xiàn)實情境中的質性研究[14][15]。人文地理學者對于身體感和節(jié)慶的應用研究別具新意，通過對節(jié)慶活動中參與者眼神關注點的研究，發(fā)現(xiàn)身體在儀式慶典活動中不僅是實踐主體，也參與意義的生產(chǎn);同時，人們身體所感受的情緒以及共享的節(jié)日的情感能夠有助于地方共同感和認同的建構，從而保障節(jié)日的生命力[16]。然而，在已有研究中將身體感和移民的自我調適相聯(lián)系的研究還未見。

災難以及移民所造成的空間劇變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人們通過具身體驗和具地體驗（emplacement）共同作用方能應對。身體的多重感官不僅僅是人們產(chǎn)生地方感的重要面向，也是地震后人們遭遇重大危機和家園變遷之后重塑自我認同的途徑之一。就地方的群體而言，他們在經(jīng)歷了地震和搬遷之后產(chǎn)生了一種集體心理，具有某些共同的情感和思想，這些情感和思想的出現(xiàn)場景往往是私密的，而集體舞蹈——作為一種公共活動卻能激發(fā)、影響和動員人們進入到群體的身體表述和情感宣泄中去[17]。新北川人對于身體的感受和想象投放到羌族薩朗之上時，對羌族身體的理解也映射著對自己身體的理解。曾經(jīng)的羌族薩朗是在山寨中的壩場中或者是家里的火塘邊進行的，活動時間也是在相對神圣或者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中，舞蹈內容既有祭祀性的也有娛樂性的。然而在大眾旅游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塑造下，一方面，民族舞蹈從其原有的文化語境中脫嵌，逐漸消解其儀式性的意義，成為表演性的存在;另一方面卻又生產(chǎn)出更加多樣的軀體化實踐，使人們越過繁復的表述，直接通過身體去參與和理解[18]19-34。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雖傾向于現(xiàn)象學所倡導對生命態(tài)身體行為思路的關照，卻也并不排斥結構和身體相互作用的社會背景[7] 220-229。因此，下文既會討論既有社會結構所建立的對羌族身體的態(tài)度，也會描述他們自己的經(jīng)驗感受所生產(chǎn)的認知。

二、身體的社會想象

生活在新北川的居民主要分兩類：一類是地震前就生長在北川;作為北川羌族自治縣的一員，或者自己是羌族，或者對于羌族耳熟能詳。然而北川羌族因為靠近東部的漢人聚居區(qū)，在長時間的軍事征服和文化教化中不斷攀附漢人，試圖逃避帝國體制中結構性的歧視。到1950年代進行民族識別時，民族語言、宗教等習俗已生疏或遺失。直至1980年代初期，地方干部意識到民族政策即將恢復，也以其民族身份為驕傲，遂著手開始申請成為民族自治縣。2003年北川經(jīng)國務院批示成為羌族自治縣。然而北川在地理和文化上都處于羌族主要群體的邊緣位置，即使能得到國家的認可，也常常得不到羌族群體的認同。但北川羌族還是在一點點學習并找回他們民族文化。其中最易于習得并適合集體參與的便是羌族歌舞。當年北川組織萬人跳薩朗的活動時，也能聽到不少質疑的聲音。對于此，當?shù)匾粋€推廣薩朗的積極分子這樣說道：“‘跳薩朗太簡單了！‘萬人跳薩朗對用了27年時間來發(fā)展薩朗文化的北川來說，必須是易如反掌和順理成章的事情?！雹佗傧s西，[Salengw]寫在“北川萬人齊跳薩朗”之前，百度貼吧羌族吧，http：//tieba.baidu.com/p/2669261017，訪問時間2015年3月30日。? 在搬入新北川后，在地方政府和民間文化團體的長期推廣之下，跳薩朗的人愈發(fā)增加。

新北川的另一類居民是原本生活在北川毗鄰的安縣的漢族農民。地震之前，這部分生活在安縣的人們，即使距離北川不過20余公里，卻對羌族一無所知，甚至有人連這個羌族這個詞都聞所未聞。老北川縣城在地震中被毀，為了新北川的修建，國家將安縣的一部分地區(qū)劃歸北川。因此，這個地區(qū)在完成城鎮(zhèn)化的同時也成為羌族自治縣的一部分。新北川從建筑規(guī)劃到文化娛樂、儀式慶典無一不體現(xiàn)羌族自治縣的特色，而這部分城鎮(zhèn)移民也在每日的耳濡目染中不斷了解羌族以及作為羌區(qū)一部分的新北川。

相比于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汶（川）、理三縣，地處漢羌交界地帶的北川本就存在搖擺而多層的民族身份認同，在整體搬遷到新北川之后的10年間，在人員構成和文化表征方面更是經(jīng)歷了一個較大的重構過程。學者們對于海外移民的觀察在內陸的搬遷移民中也具有參考意義：相類似的是，在這里遷徙族群的對于其身份存在不同層面的認同，同一種身份認同也存在不同形式的文化表達，而不同群體的身份更是通過涵化統(tǒng)合在本土的地方文化之中 [19]。

在這過程中，感官作為一種框架能夠通過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經(jīng)驗性感受調動人們意識中社會的分類、分層以及內在關系[20] 402。不論是作為重拾羌族文化的一員還是正在逐漸認識羌族的漢人移民，對于羌族文化的了解不僅僅是建立在社會主流認知的基礎上的，還將這樣的分類結構內化到地方群眾的身體認知和感受之中。

主流文化對少數(shù)民族常常具有或正面或負面的刻板印象。在以漢文化為中心的敘述中，少數(shù)民族常常被認為是需要被“教化”（civilizing）的群體[21]。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果親王允禮游歷藏區(qū)（今甘孜州道孚縣境內）時對當?shù)孛耧L有感著《七筆勾》，其中寫道：“大腳丫頭，發(fā)辮蓬松似冕旒。細褶裙兒縐，半截衫無袖。褲腿不遮羞，春風透露;方便門兒，盡管由人走。因此把禮義廉恥一筆勾?！盵22]1-3至民國年間，有些知識分子對邊民的態(tài)度有所改觀，時時以邊地風俗來針砭漢區(qū)劣習[23]。1937年，時任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委員的馬鶴天就以一首《反七筆勾》來表達其不同于允禮的態(tài)度：“赤足丫頭，步履便捷莫與儔。家事一身負，善舞恃長袖。戀愛本自由，吉士免誘;健康為美，似染歐風久。因此把纖弱嬌羞一筆勾。”[22]1-3雖然馬鶴天不再提及禮義廉恥，卻也強調少數(shù)民族身體健美的形態(tài)和戀愛自由的風氣。到1949年以后，民族平等政策強調不能歧視侮辱少數(shù)民族。然而，直至今日，人們對于少數(shù)民族群體的刻板印象不降反增，身體的族群性劃分依然十分明顯。

從上文滿清王公對康區(qū)女性不契合儒家的禮數(shù)規(guī)范的諷刺調笑，到今天在旅游宣傳和導游詞中表述少數(shù)民族民風開放，對少數(shù)民族帶有性遐想的思路可謂是一脈相承。在主流話語的作用下，少數(shù)民族各類宗教、游藝乃至體育類活動都不可避免地存在日益增長的表演化傾向[24-26]。以旅游發(fā)展為主要經(jīng)濟來源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女性身體在旅游的歌舞表演中更很容易就被塑造成為“公共的”“性欲化的”“消費的身體”[27] 。也有地方為了發(fā)展旅游業(yè)不可避免地“自我他者化”，以契合游客對于他們的刻板印象。這樣的宣傳策略也就導致更多人對“奇風異俗”“走婚”等概念有著莫大的想象，進而加深對某些少數(shù)民族的污名化[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