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晝夜遲遲

繁淺

這個故事的原名是《不是我，是風》，定稿后，我們換成《海上晝夜遲遲》。其實，這兩個標題我都非常喜歡，就像淺淺的每一個故事我都非常非常喜歡一樣。

或許他們就是彼此生命里的一場風，曾真切地存在，卻終有一天，在風靜樹止后，無聲無息，了無痕跡。

楔子

梁海茵二十歲的時候出過一張個人唱片。

那張唱片銷量很好，人人都驚嘆她的天賦異稟，稱她是天生的歌姬，嗓音仿若天籟，寥寥幾首歌，飄蕩在大街小巷，連牙牙學(xué)語的孩童都能跟著哼上幾句小調(diào)。

這一年，她離蜚聲歌壇只有一步之遙，卻始終沒有跨過這一步。

這張唱片之后沒多久，大家都還在期待梁海茵的后續(xù)新作，她卻在音樂圈里徹底消失，了無消息，哪怕多年后，再有人提到她，也只是反復(fù)說那張早已成為經(jīng)典的唱片或者是紙盒上的那一句詩。

唱片的封面是整片的留白，空無一物，曾有人問過梁海茵：“為什么沒有封面？”

“有啊，”她彎起眉眼，指著那片空白，“是風。”

Part- 01 ?

梁海茵在加入南城合唱團之前，從來沒有離開過青塘鎮(zhèn)。

既然叫青塘，這里自然溪水環(huán)繞，夏日多細雨，青石板上映著柔軟的水光，接天蓮葉無窮碧，給這一個小小的村鎮(zhèn)添上青翠濃郁的色彩。

每當荷葉漸漸枯萎凋落，便到了采藕的時節(jié)。一到放學(xué)，梁海茵就像一顆小流星，快速奔向自家的泥塘，看穿著連腳塑膠衣的爸爸在其中忙碌。

蓮藕是橫躺在泥土里的，不深，用腳探一下，然后就能下手挖出來。梁海茵還小，父親從不允許她下泥塘幫忙，當然，她也知道藕嬌氣，不能有絲毫外傷，如果滲進黑色的泥水，辛苦挖出的蓮藕就失去了價值。

梁海茵背著粉色的書包，眼巴巴地站在塘邊，等爸爸挖出漂亮的蓮藕給她看。

一根完整的蓮藕通常有四五節(jié)，一米多長，爸爸小心翼翼地挖出來后，把它泡進水里，清洗干凈藕節(jié)，白白胖胖的藕如同一個小娃娃，被爸爸高舉過頭頂，聲音洪亮：“等賣掉這幾根藕，就能給嬌嬌買錄音機了。”

嬌嬌是她的小名，自從她和爸爸相依為命那天起，只有爸爸會叫她嬌嬌。

新挖出來的蓮藕只要一塊錢一斤，雀躍的梁海茵在老地方支起小攤，哼著小調(diào)稚嫩地叫賣。

新鮮的蓮藕并不吸引人，畢竟這里遍地都是，蔣遲晝和蔣教授會駐足的原因，是她的歌聲。

梁海茵不過是隨便哼了幾句，耳朵靈敏的蔣教授已經(jīng)品出了不一般，他有些驚喜，快步過去，問：“小姑娘，你剛才唱的是什么歌？”

“買藕嗎？”梁海茵不答他的話，狡黠地眨眼，笑意淡淡，露出雪白的貝齒。

蔣教授無奈，只好隨便指了一根，請她包起來，梁海茵雖然個頭小小的，動作卻麻利，將蓮藕裝進袋子里上了秤，六斤二兩，抹掉零頭，六元，雙手遞過去：“您拿好?！?/p>

“等一等，”見爸爸付了錢，這半天一直沒有說話的蔣遲晝終于開了口，指著硬紙板上寫著的“買一送一”，“說好的優(yōu)惠呢？”

他比她大四歲，已經(jīng)是少年長成，皮膚白凈，眼若星辰，雙眼皮很深，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哥哥。

面對好看卻小氣的小哥哥，梁海茵振振有詞：“買一送一又沒有說明是送什么，我的優(yōu)惠是買一次藕，送一首歌，不行嗎？！”

還沒等蔣遲晝再說什么，正中下懷的蔣教授已經(jīng)連聲說：“行，行，丫頭，你把剛才那首歌再唱一遍?！?/p>

梁海茵也不忸怩，清清嗓子，唱起那首《城里的月光》，細柔的聲音如流泉，從耳邊汩汩淌過，還想再和她理論的蔣遲晝竟一時聽得愣住。

她的聲線幾近完美，歌聲從清澈轉(zhuǎn)入細膩，蔣遲晝聽過很多女聲獨唱，各個聲部各種音色都有，都不及她的聲音動人。

盡管是清唱，可那片溫柔月色似乎真的從她的歌聲，落到人的心尖上。

說是天籟也不過分，她不過聽了半首歌，蔣教授就已經(jīng)十足確定，他是尋到寶了。

他在音樂學(xué)院從教多年，發(fā)掘和培養(yǎng)出了南城最好的合唱團，他深知，最好的演唱者三分靠打磨，七分要靠天賦。

而像梁海茵這種資質(zhì)的，可遇而不可求。

Part -02

盡管求寶心切，但是，蔣教授想把梁海茵帶回南城合唱團并不容易。

就算她從小就愛唱歌，但也僅僅是個愛好，她并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要站上大舞臺，再說，梁景生早年喪妻，畢生心血和愛都傾注在女兒的身上，他固執(zhí)，絕對不允許他的嬌嬌年紀尚小就遠走他鄉(xiāng)，更何況還是為了唱歌。

蔣教授僅僅是說明來意，就已經(jīng)被怒火中燒的梁景生從泥塘扔了一大團淤泥，砸在他們腳下，甚至連蔣遲晝雪白的球鞋也沾上了幾處泥點子。

“不行，滾?！绷壕吧木芙^十分粗暴有力。

蔣遲晝縱然表現(xiàn)得再老成，也不過是個十字當頭的孩子，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哪受過這種委屈，見父親這樣低聲下氣，對方還不領(lǐng)情，正忍不住要發(fā)火，忽然看見一個小影子蹲在腳邊。

梁海茵掏出紙巾幫他擦鞋面，她悄悄抬眼看他，像倉皇無措的小鹿，細聲細氣地說：“哥哥，我給你擦干凈，你不要生氣?！?/p>

一雙限量版的球鞋從嶄新到報廢，只需要一個梁海茵。

她明明是個小騙子，說著要給他擦干凈，卻用力地將那些泥點子擦得暈開，如果不是他拒絕，情急之下的她甚至考慮用口水助她一臂之力，將污垢擦擦去無蹤。

白色球鞋越擦越慘不忍睹，他是想說兩句重話的，可是看著那張?zhí)煺鏍€漫又帶著小心和討好的臉，不由得軟了心腸。

蔣遲晝倒退兩步，和她拉開距離，淡淡地說：“不用了，一雙鞋而已，臟了就丟掉，沒關(guān)系?！?/p>

他彎下腰，輕輕握住梁海茵的胳膊，讓她站起來。

樹影投到他的臉上，將他本就立體的五官輪廓描得更深，梁海茵呆呆地看著他，有一瞬竟然移不開眼。

風吹過泥塘，撥弄出細碎的聲響，聲聲落進梁海茵的耳朵，和心跳聲共振。

蔣教授也是難得一見的固執(zhí)，他絕對不能輕易放棄這么一個天賦異稟的好苗子，頻頻游說不成后，居然長租了一戶人家，離梁家不遠，隔三岔五就帶著蔣遲晝來青塘鎮(zhèn)小住。

起初，蔣遲晝并不愛來，不過仰仗梁海茵的過分活躍，他每次來都能碰上點新鮮事，漸漸地，他對見到她隱隱多了些期待。

比如上次，她突發(fā)奇想，打算做一個“蟈蟈合唱隊”，非要領(lǐng)著蔣遲晝深入田間挑選“隊員”。

梁海茵是從小在田間跑到大的，是捉蟈蟈的高手，她循著蟈蟈的聲音，停停走走，動作極輕，靠近草尖或者小灌木頂上，看準蟈蟈的位置，瞬間出手，抓住后，捏住它的后腿，防止被咬到。

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蔣遲晝只配幫她提籠子，她眼準手快，抓了一籠蟈蟈，可還沒等訓(xùn)練出點節(jié)奏感來，就已經(jīng)把梁景生吵得頭疼，不得已，她又帶著蔣遲晝?nèi)ヌ镩g放生。

“有意思嗎？”蔣遲晝實在不懂她，抓來又放掉，豈不是白費了時間。

“這就是生活的樂趣啊。”梁海茵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朝他指了指，“蔣哥還沒有學(xué)會享受生活。”

一句“蔣哥”讓她喊得滿是江湖氣，不過倒也真的讓兩人親近不少。

這次更是異想天開，梁海茵再讀《少年閏土》，仿照其中，在院子的空地上用短棒支起一個竹筐子，撒下大米和小米，企圖抓一批鳥雀。

蔣遲晝冷眼看著她忙碌又全無所獲，提點道：“我記得閏土是這么說的，須大雪下了才好，你現(xiàn)在忙個什么勁?！?/p>

梁海茵沒想到蔣遲晝還是個學(xué)霸，吃驚之余也不忘提醒自己絕對不能落了下風，她雙手叉腰，揚著下巴：“小梁抓鳥雀——愿者上鉤，不行嗎？”

話音還沒落，鄰居大嬸家的老母雞已經(jīng)等候多時，見她起身，瞧準這個時機沖進去，將竹筐撞翻，對垂涎許久的大小米瘋狂地啄食。

她慌忙驅(qū)趕，卻不小心被啄傷了手。

Part-03

好在梁海茵反應(yīng)迅速，及時收手，被啄過的手背只是破了點皮，滲出些許血絲。

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梁海茵不以為意，這一點點小傷，對她來說根本無足掛齒，不料蔣遲晝卻沉了臉，找出酒精和紅藥水，讓她伸出手來。

他的語氣硬得像命令，梁海茵乖乖地伸手過去，他替她先用酒精消了毒，又用紅藥水仔細地涂好。

陽光是溫熱的，洗好的床單掛在晾衣繩上，被風輕輕地推來推去，洗衣粉的味道，陽光曬過的味道，一齊涌入鼻腔。

一切都陷入安寧美好中。

梁海茵小聲地開口，打破沉寂：“蔣遲晝，你知不知道紅藥水含有汞離子，其實有點毒，對傷口的作用不是很大?！?/p>

蔣遲晝?yōu)樗克幩膭幼髀聛恚沉怂谎郏骸澳阌种?。?/p>

梁海茵動動小手指，撓了撓他的掌心，他癢癢的，只聽她道：“我博學(xué)多才啊?！?/p>

“說得好，”蔣遲晝把藥水瓶蓋好，又輕輕為她吹了吹傷口，“這么博學(xué)多才，但凡用到學(xué)習(xí)上三分，我想你也不至于三番五次被叫家長吧?！?/p>

“可是，那些題真的很難的，”梁海茵白嫩的小臉垮下來，眼珠子骨碌轉(zhuǎn)了兩圈，建議道，“不然你教我吧?！?/p>

“憑什么？”

梁海茵神神秘秘地湊到他的耳邊：“憑我為你做時尚引路人，你不是過兩個月有演出嗎？保證讓你帥遍天下無敵手。”

他莫名其妙就答應(yīng)下來。

靜悄悄的黃昏時刻，石桌旁，梁海茵難得安靜，審讀試卷上的題目，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蔣遲晝手里拿著一把戒尺，偶爾見她用錯了公式，就將戒尺敲在石桌上，清脆的一聲響，讓她心驚肉跳。

腳下是方正的青磚，雨水鉆進磚縫，滋養(yǎng)出翠綠的小草，眼前的小姑娘正奮筆疾書，有時哀怨地看過來，蔣遲晝將冷眼拋過去，她便急急地轉(zhuǎn)移視線，嘴里還嘟囔著：“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的?！?/p>

蔣遲晝抬高參考書，將臉擋住，忍不住笑了。

復(fù)習(xí)小卷是蔣遲晝特別為她設(shè)計的，她的數(shù)學(xué)基礎(chǔ)薄弱，上課聽講也不夠認真，最開始做題的確很吃力。

蔣遲晝難得鼓勵她：“不要怕難，也不要怕錯，你看，就算第一題做不出來，你就想是在激勵你知恥而后勇?！?/p>

“是啊，”梁海茵把下巴擱在石桌上，冰冰涼涼的觸感，她來回蹭了蹭，有氣無力地說，“那么第二題，就是教我要學(xué)會放下?！?/p>

“……”

不知道是蔣遲晝的耐心傳授有了回報，還是梁海茵真的學(xué)會了知恥而后勇，補習(xí)了一段時間，在之后的九科聯(lián)賽中，她的數(shù)學(xué)竟然破天荒地考到了九十分。

得知蔣遲晝周末在青塘鎮(zhèn)的消息，她一路小跑，沖進蔣遲晝家，從口袋里掏出疊得還沒有手掌大的試卷，一層層地展開，塞到他的手里。

鮮紅的“90”很顯眼，但是第一道選擇題上大大的叉更顯眼。

蔣遲晝皺起眉頭：“這道題難道我沒給你講過嗎？”

“啊……”大概是講過吧，梁海茵依稀有點印象，她小聲說，“可是我進步了，你都不表揚一下嗎？”

“怎么表揚？”蔣遲晝從琴盒里拿出小提琴，“送你一首曲子行嗎？”

梁海茵眼前一亮。

旋律起，她靜靜地聽著。

《A time for us（終有一天）》，出自1968年的電影《羅密歐與朱麗葉》，也是他最近一直在練的演奏曲目。

蔣遲晝長身玉立，半邊沐浴在陽光下，半邊陷在暗影里，他拉動琴弦，弦樂的柔與韌將那種愛情悲劇的色彩渲染得淋漓盡致。

她眨眨眼，落下一滴眼淚。

Part-04

見蔣家父子都是舉止有禮的人，梁景生對于女兒和他們接觸也不再懷有強烈的反對，何況嬌嬌在蔣遲晝的帶動下，在成績上長進不少，他更是覺得欣慰。

蔣教授也會教梁海茵一些開嗓的方式和發(fā)聲的技巧，她學(xué)得很快，并且懂得融會貫通，蔣教授常常贊不絕口。

梁海茵說到做到，并沒有忘記先前要做蔣遲晝時尚引路人的諾言，專門帶他去了一家復(fù)古理發(fā)店。

細長的巷弄，地面上鋪就不規(guī)則的空心石條，踩上去會發(fā)出空靈的聲響。

梁海茵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還招呼他：“蔣遲晝，你也跳起來，很好聽的?！?/p>

“你以為都跟你似的，小朋友?！笔Y遲晝每一步都走得沉穩(wěn)，表情波瀾不驚，看起來十分不屑。

等梁海茵轉(zhuǎn)身過去繼續(xù)歡快地跳著，他才悄悄跳過兩塊石條。

咚，咚。

梁海茵耳朵靈，立刻回頭看：“哪里來的聲音，你跳了嗎？”

“我沒有。”蔣遲晝雙手閑閑地插在衣兜里，否認得臉不紅心不跳。

那憑空怎么多出來兩聲？她有點害怕了，不再自己跑在最前面，而是老老實實地跟在他的身邊。

很快到了理發(fā)店門口，青灰磨磚的古舊小屋，銅獸掩心的門環(huán)，雕花木門上紅漆斑駁，一副春聯(lián)還未褪色，貼在兩邊，增添了不少色彩。

招牌是繁體字，寫著“長慶理發(fā)店”，門前燒著蜂窩煤爐子，一個穿著白袍子的矍鑠老大爺一眼看見梁海茵，樂呵呵地揮手：“海茵來了?！?/p>

“來了，來了，張爺爺，你今天給我朋友燙個時髦的發(fā)型，他要演出呢?！彼雌饋硎沁@里的?？停鞯嘏艿綘t子前，放木塊，點火，又拿起吹風機吹火，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很快一簇火苗躥了起來。

“好，今天爺爺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來?！睆垹敔敺藕美鲜降凝堫^椅，又準備好篦子和燙刀布。

蔣遲晝頓時覺得腳步發(fā)虛，鎮(zhèn)定地拒絕：“我不燙頭?！?/p>

“找張爺爺?shù)睦予F燙個發(fā)，保證你是整條街最靚的人?！绷汉Ｒ鸩挥煞终f，把他按坐在龍頭椅上。

張爺爺干理發(fā)的生意已經(jīng)有七十多年，盡管已至高齡，手仍然很穩(wěn)，他先拿出電推子，把蔣遲晝頭部周邊的碎發(fā)推掉，又整體上修出了基本輪廓。

這時，終于到燙發(fā)階段了。

蔣遲晝從鏡中看見張爺爺夾起一根燒紅的鐵棒，把一端先浸在水里降溫，水咕嘟咕嘟，騰起一陣煙。

他握住降溫的那端，將另一端燒紅的部分伸向蔣遲晝的頭發(fā)。

那一瞬間，蔣遲晝覺得頭皮發(fā)麻，心里琢磨，如果把頭發(fā)燙壞了，他該怎么教訓(xùn)那個小騙子。

“加油??！蔣哥！”不識愁滋味的梁海茵完全不知道蔣遲晝在想些什么，還元氣滿滿地沖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Part-05

滋啦……燒紅的烙鐵碰上頭發(fā)的那一刻，立刻冒出一陣白煙，隨后撲鼻的是焦煳味，陣陣熱浪襲來，頭皮發(fā)熱。

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蔣遲晝懸著的心漸漸放下來。

兩根烙鐵交替進行，不到十分鐘，燙發(fā)環(huán)節(jié)大功告成，梁海茵趕緊拿起寬齒梳，幫他把頭發(fā)梳理整齊，張爺爺用水將頭發(fā)沖洗過，噴點發(fā)膠定型，修剪，吹干……

“好了，”張爺爺把圍布掀開，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多靚。”

蔣遲晝對著鏡子左右看了看，的確還不錯，顯得很精神。

鏡子下擺了一個付款箱，上面寫著只收現(xiàn)金。付過錢，他正想叫梁海茵走，一回頭看到小姑娘正笑瞇瞇地給張爺爺捶腿，臉上掛滿了得意：“我就說嘛，我們蔣哥就是剃個光頭也是最帥的?！?/p>

蔣遲晝無奈地搖頭，嘴角含著的笑意慢慢加深。

“海茵，海茵！終于找到你了！”鄰居家的姐姐匆忙跑進來，把珠串簾子撞得叮當作響，她滿臉驚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爸……你爸他……車翻了……”

盡管只有寥寥數(shù)語，梁海茵唰地站起來，面色慘白，三秒鐘不到，已經(jīng)敏銳地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拼命地向外跑。

“梁海茵！”蔣遲晝毫不遲疑，緊接著追出去。

梁景生開運貨車，幫工友替班，因為疲勞駕駛，撞上了路邊的護欄，笨重的貨車整個翻了出去，他當場昏迷不醒，被緊急送往區(qū)醫(yī)院。

手術(shù)室外，梁海茵站在一個角落里，她個子小，被陰影完全遮住，電視機正在播放新聞，剛好放到這一條，損毀嚴重的貨車，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可以看出這場車禍如猛虎。

不知道是幾樓的患者家屬剛下電梯，還拎著熱水壺，為這條新聞駐足片刻，隨后一臉鄙夷：“疲勞駕駛，害人害己，活該?！?/p>

“說什么呢？”蔣遲晝立刻覺得被扎了一下，面朝那個人，舉起拳頭，語氣很沖。

那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惹怒了這個少年，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念叨著“真是神經(jīng)病”，腳底抹油地走遠了。

蔣教授奔波在各個繳費窗口，只有蔣遲晝陪著梁海茵。

他慢慢走到梁海茵的面前，輕聲勸慰：“不會有事的?！?/p>

“嗯?！彼p輕點頭。

“哭出來吧?！彼?，思索片刻，才搭在她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拍著，“哭出來就不難受了?！?/p>

“不哭?！绷汉Ｒ鸬碾p眼通紅，卻強忍著不掉眼淚，兩個字說得鏗鏘有力。

她早慧，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明白眼淚多數(shù)時候代表分別，她固執(zhí)地相信，只要不哭，很多東西尚還能回頭。

“都會好起來的，不要怕。”他竟能一眼識破她的膽怯、她的畏縮、她的不敢面對，“嬌嬌，別怕。”

他叫她的小名，聲音溫柔，唇齒間留著繾綣。

梁海茵忽然想大哭一場，痛痛快快的，像有依靠，不用勉強自己逞強那樣。

燈滅，手術(shù)室的門被打開，主刀醫(yī)生出來，滿身疲憊，卻又如釋重負：“傷得很重，但好歹病人的命是保住了，先轉(zhuǎn)入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二十四小時后如果沒有大問題，就可以轉(zhuǎn)回普通病房了，只是……”

聽到醫(yī)生的前半段話，梁海茵竟然雙腿發(fā)軟，站立不住，蔣遲晝一把將她攬住，這個剛才還咬牙說不哭的小姑娘，這會兒嗚嗚哭得傷心，還扯著他的袖子擦眼淚和鼻涕。

于是，醫(yī)生后面的話也戛然而止。

Part-06

救護車來得很快，送到醫(yī)院接受救治的時間也足夠及時，梁景生大難不死，撿回一條命，當見到爸爸的那一刻，梁海茵才明白醫(yī)生沒有說出的話是什么。

雖然僥幸活下來，但他壞死嚴重的右腿沒辦法保住，以后再難行走。

梁家多年來本就沒有多少積蓄，這場意外，就算他們傾盡所有也無法填補，還是蔣教授出手相助，替梁景生打點好醫(yī)藥費。

梁景生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梁海茵托付給蔣家。

他把兩眼還腫著的女兒叫到床前，囑咐道：“嬌嬌，蔣伯伯是我們家的大恩人，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唱歌，以后長大了，要還這份恩情。”

“老梁，”蔣教授連忙說，“什么恩不恩情的，別說這些，我是真心覺得海茵的天賦難得，不好好培養(yǎng)，可惜了，她以后一定會成才的，你放心?！?/p>

梁景生沒了一條腿，猶如頂梁柱崩塌，只能做些輕便的活兒，可是收入愈發(fā)微薄。

早前蔣教授就和梁景生提過，如果同意梁海茵跟他去條件更好的南城，吃住、讀書和演出，他全部包攬，不讓梁家操一點心。

先前梁景生不同意，是篤定憑自己一人之力也能將女兒養(yǎng)得很好，而現(xiàn)在，他還有什么理由束縛著孩子不放手？！

他的嬌嬌啊，應(yīng)該有更加燦爛的未來。

他給不了。

他們離開青塘鎮(zhèn)的時候，天氣晴好。

雪白的花瓣散發(fā)出撲鼻香，是風將它吹動，簌簌地落在肩頭，梁海茵的行李只有一個雙肩包，坐在副駕駛的蔣教授回過頭來，和藹地說：“海茵可以讓哥哥經(jīng)常帶你回來。”

她沒有出聲，蔣遲晝坐在她的旁邊，頷首說“好”。

這場意外成了梁海茵生命中一場巨大的海嘯。

剛到蔣家的時候，梁海茵處處不習(xí)慣，盡管每個人都對她很和善。

她總是做噩夢，夜半驚醒，看到窗外深黑的夜色，縮成一團，小聲地哭泣。

梁海茵仿佛筑起了一道堅硬的外墻，她原來的活潑開朗不再，似乎變成了一只幼雀，任何風吹草動都讓她坐立難安。

表面上看來，梁海茵對新環(huán)境適應(yīng)得很好，她見誰都是討人喜歡的笑模樣，新學(xué)校是私立中學(xué)，一個班不到二十人，大家都向她伸出友誼之手。

可是，有種孤獨刻骨。

父親重傷，寄人籬下，離開家鄉(xiāng)。

這一樁樁都讓她如驚弓之鳥，她不敢再敞開心扉，她害怕失去。

你體會過孤獨無依嗎？

就像她借閱的那本詩集里面寫的：“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里，為聽鳥語，為盼朝陽，尋泥土里漸次蘇醒的花朵?！?/p>

“但春信不至，春信不至?！?/p>

蔣遲晝聽到梁海茵的哭聲是在一個猛然醒來的凌晨，他覺得口渴，從臥房去客廳倒水喝，經(jīng)過她的門前，忽然聽到里面低而細的哭聲。

她連哭都是隱忍和小心的，不敢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蔣遲晝忽地心口鈍痛。

Part-07 ????

寒假的第一天，梁海茵正式去合唱團報到。

南城合唱團哪怕放到全國，也稱得上是一流，想進團難上加難，哪怕只是被選拔進負責替補的B團，他們也覺得特別幸運。

合唱團里的成員大多都是童子功，從小就學(xué)習(xí)聲樂，家境好，心氣高，梁海茵沒有經(jīng)過正式的選拔，突然空降，還是在登臺演出的A團，可想而知，團里的人嫉妒心作祟，閑言碎語根本少不了。

但他們又不得不承認，這個“空降兵”真的唱得很好。

假期的首節(jié)訓(xùn)練課，蔣教授就拿她做典型例子：“演唱不是唱歌詞，不是唱旋律，更不是唱技巧，而是唱感情，在這點上，你們該多像梁海茵學(xué)習(xí)?！?/p>

梁海茵站在倒數(shù)第二排最外面的位置，清清楚楚地聽到來自身后的不屑：“嘁，走后門進來，也覺得自己光鮮。”

那聲音不大，可清晰得很，似乎是故意說給她聽。她攥緊拳頭，有一瞬間，她是想反駁的，可到了最后還是選擇忍氣吞聲。

訓(xùn)練一直到下午六點才結(jié)束，出了練習(xí)室，晚星在天，燈火在地。

“梁海茵。”她正想去坐公交車，突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蔣遲晝騎著單車，停在馬路旁，絢爛的霓虹從他青灰色的大衣上滑過，整個人英俊得不像話。

“上車，我?guī)闳€地方?！?/p>

“去哪里?！?/p>

“保密，但是保證有意思?！?/p>

在眾人里，梁海茵唯獨對蔣遲晝親近些，她垂頭想了想，還是乖乖坐上車后座，揪緊他的衣角。

“出發(fā)。”蔣遲晝蹬起單車，轉(zhuǎn)入喧囂的馬路，晚風從耳畔拂過。

沒想到蔣遲晝帶她來的地方是電玩城。

這家電玩城不大，顧客也不多，彩燈旋轉(zhuǎn)，強烈的音樂咚咚敲擊著耳膜，推幣機嘩啦啦掉下硬幣，梁海茵看一切都覺得稀奇，緊緊地跟在他的身邊，一步也不敢遠離。

蔣遲晝換來一籃游戲幣，沉甸甸的，遞到她面前，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嬌嬌，今天痛快地玩一場，其他的都別想，我們只求高興，好不好？”

好不好？

在他面前，好像她只能說“好”。

有些細胞原以為已經(jīng)在沉默中走向死亡，可在這個夜晚，在蔣遲晝的面前，梁海茵拿起硬幣，忽然感覺到久旱逢雨，有什么在漸漸蘇醒。

他們一起玩“拯救城市”，梁海茵選擇了叢林模式，兩個人鉆進簾子后的戰(zhàn)車里，操控著手中的水槍，她雖然之前沒有玩兒過，但有樣學(xué)樣，居然和他配合得很不錯，在玩家記錄上，兩人排到第五名。

梁海茵慢慢地活躍起來：“去抓娃娃嗎？蔣哥一出手，就知有沒有?！?/p>

蔣遲晝沒有辜負她的恭維，五枚硬幣個個沒有虛擲，給她換來了小綿羊、蘿卜兔、機器貓，還有閃閃發(fā)亮的鑰匙扣。

梁海茵把這些東西抱在懷里，又在“瘋狂的小?！泵媲白卟粍勇?。

三枚硬幣一局，要套中四只小牛才能換來一只大娃娃，玩這個，不僅講技巧，還要看概率，蔣遲晝緊緊地盯著屏幕，按照從大到小的順序，打算將那幾只奔跑的瘋牛一一套住，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蔣遲晝非要為她拿到這個娃娃，他們一直在這里耗了二十多分鐘，硬幣花了近四十枚，才終于套中第四頭牛。

“中了，中了！”梁海茵跳起來歡呼，“蔣哥最棒！”

掉下來的大娃娃是個齜牙笑的海綿寶寶，蔣遲晝幫她拿著，他微微彎下腰，靠近她，一字一句地說：“嬌嬌，你看，一切都是真的，電玩廳是真的，你手里的娃娃是真的，海綿寶寶是真的，在你面前的我，也是真的。”

一切都不是虛妄，不是鏡中花水底月，所以，嬌嬌，你不要風聲鶴唳、如履薄冰，不要擔心、不要害怕，要勇敢。

“好?！绷汉Ｒ鹛鹧郏胁ü馐幯?，她堅定地點點頭。

她那時立誓，此生都要勇敢，絕不能被打倒。

一年后，她在團里唱到領(lǐng)唱的位置，面對閑言碎語，她絲毫不退怯：“有本事的話，這個位置給你留著，你行嗎？”

少女的臉上盡顯果敢與驕傲的鋒芒：“不行，就把嘴閉上?！?/p>

Part-08

昔日在全國風光一時的合唱團，在她十九歲那年宣布解散。

蔣教授一生操勞，嘔心瀝血，癡愛音樂，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早已患了重病，現(xiàn)在幾乎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這兩年大環(huán)境不好，合唱團本就不比從前，蔣教授勞心勞力，仍然無法抑制下滑的勢頭，待病重到必須臥床休息的地步，蔣遲晝干脆替他做了選擇，將合唱團解散。

“散了就散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蔣教授樂呵呵的，看得很開，“不過，我還有兩個愿望，如果能實現(xiàn)，真是死而無憾了?！?/p>

“蔣伯伯！”梁海茵對那個字諱莫如深。

“小丫頭，”他笑得爽朗，“如果不把死亡看成消失，而是看成一種永恒，那就是看得開了。”

那兩個愿望實現(xiàn)起來并不容易。

梁海茵是他最鐘愛的徒弟，他的第一個愿望是希望有更多人能聽到她的聲音;第二個愿望，他有一個志同道合的好友，多年來在大馬士革的一座破舊的教堂里，收養(yǎng)了一些因戰(zhàn)爭而流離失所的孩子。他們約定，有朝一日，要在那里組建一支合唱團，錄一首歌，就叫《歌唱和平》。

兩個人已經(jīng)籌劃了多年，蔣教授嘆了口氣，他一生重視承諾，可這次恐怕再難成行。

這是他心底最大的遺憾。

“我去吧?！笔Y遲晝忽然開口，就像那年在青塘鎮(zhèn)，他開口和她說話，長睫毛上有陽光閃動，似乎一切都亮起來。

梁海茵和蔣教授都愣住。

這一趟前路茫茫，未知的因素有很多，可為了父親視若生命的諾言，他欣然前往。

緊接著，有音樂工作室看中梁海茵的聲音，和她簽了一張唱片。

本來以為遙不可及的事情，在短時間內(nèi)迎刃而解。

兩個月后，蔣教授溘然長逝，他一生磊落，走得也安詳。

父親走后，蔣遲晝和父親的舊友取得聯(lián)系，即將啟程趕往大馬士革。

梁海茵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

“我爸他這輩子一直要強，有什么事都愿意自己扛著，我能為他做得太少?！?/p>

青塘鎮(zhèn)的月牙彎彎，掛在樹梢上，林茂夜深，星光如雨，他們隱在黑暗里，所有的表情都看不見：“嬌嬌，仔細想想，我最后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一件事而已?！?/p>

“我都明白，蔣遲晝，一路順風?！?/p>

“好，那我祝你一生順意。”

那是他們最后的道別。

二十歲的梁海茵出了一張唱片，無數(shù)人對她的嗓音不吝稱贊，她卻選擇退出音樂圈，在青塘鎮(zhèn)的一所中學(xué)做了音樂老師，陪著爸爸過安穩(wěn)的生活。

那場車禍后，梁景生的多處臟器受損嚴重，梁海茵不再畏懼面對生死，她只想在有限的時間里多陪陪他。

這幾年里，梁海茵也會想，世界其實很大，有些人落入時間洪流，真的會無處找尋。

而她不知道的是，蔣遲晝輾轉(zhuǎn)拜托了好多人，為他帶回她的這張唱片。

也是夜深月明，他摩挲著空無一物的封面，忽然就想起他們剛相識的時候，她有次考得很差，被暴躁的梁叔叔狠狠斥責，哭得兩眼通紅。

為了哄她，他陪她玩捉迷藏的游戲。

她藏在門后，想偷偷透過門縫看他，卻不小心向前一傾，弄出聲響，他立刻鎖定位置，聽到她驚慌地喊：“不是我，而是風！”

包裝唱片的紙盒上印著的那句詩，取自她最愛的那本詩集：“時間的大風過境，吹了一遍又一遍，剩下你，像是一句多余的話——不是我，而是風?！?/p>

或許他們就是彼此生命里的一場風，曾真切地存在，卻終有一天，在風靜樹止后，無聲無息，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