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
舒澹澹曾經(jīng)開玩笑,說你這么喜歡星星,干脆叫銀河好了,整個銀河系的星星都是你的。
1.
入夏以來最涼爽的一天,舒澹澹坐在客棧公共區(qū)的沙發(fā)上串貝殼。
耳朵捕捉到一陣風(fēng)鈴聲響,有客人進(jìn)來了,在和阿媽說著話。
不一會,阿媽扯著嗓子往里屋喊她:“澹澹,有朋友找。”
舒澹澹把串好的貝殼隨手一扔,整了整衣服,就走了出去。
在吧臺前,她看見一個比自己高了大半個腦袋的男生,皮膚白皙,眉眼深邃。
舒澹澹暗暗在心里想,他這趟來得對,就他這模樣,要曬黑了才好看。
男生看見舒澹澹,清爽地笑,說“你好”,舒澹澹也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來了,打算在這里住幾天?”
男生叫Galaxy,中國人,不過很小的時候就去了芝加哥。舒澹澹的學(xué)校去年和他們學(xué)校合作,有一批交換生名額,還有一個特殊的項目,篩選出一批不方便出國的優(yōu)秀學(xué)生,和那邊的學(xué)生進(jìn)行郵件交流。
交流的方式是一對一,由Galaxy學(xué)校的學(xué)生先挑選交流對象,Galaxy在郵件里說,他一眼就選中了舒澹澹,因為她住在海邊。
Galaxy把付好費(fèi)的收據(jù)單遞給舒澹??矗骸耙粋€月?!?/p>
舒澹澹領(lǐng)著Galaxy上樓,去他的房間,阿媽在身后提醒他們,收拾好,下去吃些水果,阿媽不會念英文,就直接叫他銀河。
舒澹澹聽著奇怪,阿媽是錄了Galaxy的身份證信息的,為什么還會這么叫他。
舒澹澹問Galaxy:“你中文名叫什么?”
Galaxy說:“銀河,楚銀河?!?/p>
舒澹澹不由得一怔,還真的有人叫銀河呀。
舒澹澹認(rèn)識Galaxy很久了,已經(jīng)習(xí)慣叫他的英文名,可是,她總覺得叫一個中國人的英文名,不如叫他原來的名字。
況且,銀河這兩個字念起來,就像滿天星星都落在了面前。
舒澹澹小聲地重復(fù)了一遍——楚銀河。
舒澹澹帶著楚銀河走進(jìn)房間,看著他收拾行李,他帶來的東西不多,除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就拿出來一個小相框,換洗衣物都放在箱子里。
楚銀河把相框擺在床頭顯眼的位置,舒澹澹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他們曾經(jīng)在郵件里交換照片,楚銀河發(fā)給她的那張,他似乎很喜歡它。
在那張照片里,楚銀河背對著星辰大海,笑得很開心。
舒澹澹指著照片問楚銀河:“我一直忘了問你,你這張照片是在哪里拍的?你不是說,你在美國,就待過芝加哥一個地方嗎?”
芝加哥沒有海。
楚銀河輕輕一笑:“二十歲那年,我和朋友去了趟南極,看海、看星星。”
2.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暴雨,舒澹澹坐在窗前嘆氣,就說天氣怎么突然轉(zhuǎn)涼,原來是要下雨了。
舒澹澹的面前,是研二高難度的作業(yè)。平時不出門,她要么做手工,要么做作業(yè)。
在昨天夜里,舒澹澹是答應(yīng)楚銀河今天帶他出去走走的,不過下雨,她也只能被迫爽約了。
到下午兩點半時,楚銀河過來敲門,他看舒澹澹在寫作業(yè),還順手糾正了她幾個錯誤的地方。
書桌不大,連兩張凳子都放不下,楚銀河站著,把身體向前傾,一只手撐在桌面上,一只手拿筆唰唰地寫著字。
因為距離靠得很近,舒澹澹聞到他T恤上好聞的皂香,臉上一陣發(fā)燙。
她很久沒有和誰靠得這么近了。
楚銀河和舒澹澹念的是同一專業(yè),只高她一屆,上個月已經(jīng)畢業(yè)。
楚銀河很認(rèn)真地幫舒澹澹檢查了作業(yè),而舒澹澹想到自己爽約了,無論因為什么,心里總是有些抱歉的。
她問楚銀河:“雨天在房間里待著無聊吧,我?guī)闳窍伦鳇c小玩意兒?”
她沒想到楚銀河會詫異地反問她:“今天我們不出去了?”
舒澹澹家的客棧建在海邊,每天住宿費(fèi)用不便宜,整天窩在客棧里確實很可惜,只是……
舒澹??粗巴獾挠?,一時半會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楚銀河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隨后思考了一會,說:“我在網(wǎng)上查了攻略,聽說你們這里有個很大的天文館,可以去看看嗎?”
舒澹澹不說話了,目光不自主地垂了下去,像是在逃避什么。
可是,過了很久,當(dāng)她再一次看向楚銀河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一直望著她,目光如水,讓人不忍心拒絕。
本來也說好了今天帶他出去,那就去吧。
“其實這里已經(jīng)被廢棄很久了?!笔驽e4蛑蛛娡?,帶楚銀河從進(jìn)門右側(cè)的窄樓梯往上走。
兩年前,政府打算在這一塊建一個新興科技園,就關(guān)停了天文館,不過,因為遲遲沒有動工,部分不重要的儀器還留在這里,時有熊孩子到這來玩捉迷藏,很多東西都被他們破壞了。
他們走到二樓,有一個很大的觀星臺,還有一架歷史悠久的老式望遠(yuǎn)鏡,是這里為數(shù)不多還保存完好的東西。
望遠(yuǎn)鏡是可以升降的,只是,之前來看的人是個高個子,把望遠(yuǎn)鏡升到舒澹澹頭頂?shù)奈恢谩?/p>
舒澹澹去擰螺絲,卻發(fā)現(xiàn)螺絲周圍已經(jīng)銹死,根本擰不動。
算了,現(xiàn)在是白天,又下著雨,也看不見星星。
楚銀河上前一步,把望遠(yuǎn)鏡轉(zhuǎn)了一個方向,然后對舒澹澹說:“聽說這個方向能看見城郊的教堂,我背你,你趴在我背上看。”
舒澹澹的身體突然僵住了:“你聽誰說的?”
楚銀河說:“網(wǎng)上搜的?!?/p>
是嗎,原來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秘密了。
舒澹澹不想麻煩楚銀河,可看他自然地低下頭,又蹲下了一點點,她不自覺地就走到了他的身后。
舒澹澹趴在楚銀河的背上,看見那座白色的教堂。
舒澹澹輕聲念著:“屋頂有鴿子,門前有風(fēng)鈴,草坪上有……”
身后傳來腳步聲,一蹦一跳的,是小孩子的步伐,舒澹?;仡^望,一個小女孩正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她。
舒澹澹想和她打招呼,突然聽見一陣幽怨的鬼叫聲,一個小男孩拿著手機(jī),慢慢地湊到女孩的耳朵旁。
舒澹澹尖叫一聲,雙手一松,從楚銀河的背上狠狠地摔落在地,她縮在地上止不住地發(fā)抖,意識的最后,是楚銀河焦急的呼叫聲和小女孩響亮的哭聲。
3.
舒澹澹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在自己的房間里,楚銀河端著粥,筆直地坐在小電扇前。
舒澹??吹剿惹暗目謶窒⒘瞬簧?,她叫了他一聲,他把粥端到她的面前。
床頭有小鬧鐘,指針顯示,距離舒澹?;璧挂呀?jīng)過去一整天。楚銀河穿著睡衣,像是沒有再出去過。
可窗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他明明可以自己出去走走。
舒澹澹想,等他離開時,一定要阿媽退他一些房費(fèi)。
之前在郵件里,舒澹澹曾答應(yīng)過楚銀河,如果他來這里旅行,一定會好好招待他,可她并沒有做到。
楚銀河看著她,問:“你很怕鬼?”
舒澹澹沉默了一會:“不是,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p>
楚銀河又用勺子舀了一些粥,想喂她,她卻不動聲色地接過碗,自己小口小口地喝著。
楚銀河說:“你好好休息吧,阿姨很忙,我已經(jīng)和她說了,這幾天我來照顧你?!?/p>
舒澹澹不說話,她和楚銀河認(rèn)識已有半年多,他無數(shù)次在郵件里明里暗里地表示,那些小心思,她早已了然于心。
舒澹澹并非對楚銀河一點意思也沒有,只是他和一個人太像了,總讓她想起那些已被刻意遺忘的過往。
楚銀河見舒澹澹半天不吭聲,站起身來:“你好好休息吧,像天文館這種會影響你情緒的地方,你以后可以拒絕帶我去的?!?/p>
楚銀河出去了,舒澹澹輕輕地放下手里的碗,她環(huán)抱著自己的膝蓋,在床上坐了很久。
她的腦海中漸漸浮現(xiàn)出靳澄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一個黑影子,看不清臉。
“你神神秘秘的,就是要帶我來這里啊。”十八歲的舒澹澹牽著靳澄的袖子,氣喘吁吁地爬上觀星臺,“都來過無數(shù)次了,這大白天的,根本看不到星星。”
靳澄沒有理會舒澹澹的抱怨,把她拉到望遠(yuǎn)鏡的跟前,幫她調(diào)試到合適的高度。
靳澄把望遠(yuǎn)鏡拉下一截,還忍不住嘲笑她:“欸,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每次你過來,都要把望遠(yuǎn)鏡拉下來,說明你低于這座城市的普遍身高。”
舒澹澹眼睛一鼓,氣呼呼地用方根皮鞋給靳澄踩了一腳,疼得他嗷嗷叫。
好在靳澄度量大,不跟她計較,又把望遠(yuǎn)鏡轉(zhuǎn)了一個方向。
靳澄把舒澹澹的腦袋按過去看,她正準(zhǔn)備抗議,他卻噓了一聲,要她看看里面有什么。她不情愿地看過去,卻突然安靜下來。
那是她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過的秘密。
靳澄松開手,問她,都看到了些什么,她一樣樣地數(shù)過去:“看到了教堂,屋頂有鴿子,門前有風(fēng)鈴,草坪上有……”
靳澄嘿嘿一笑,趁她看得入神,突然從兜里拿出手機(jī),放起了音樂,一陣凄厲的鬼哭狼嚎在她的耳邊炸響。
舒澹?;仡^瞪他:“你無不無聊?!?/p>
靳澄訕訕地關(guān)掉音樂,撓了撓腦袋:“你不怕啊。”
舒澹澹撇了撇嘴:“有你在這里,我怕什么。”
4.
清早,有顧客退房。阿媽辦好退房手續(xù),舒澹澹給顧客送了一串貝殼風(fēng)鈴和一個小香囊做禮物。
桌子上擺了一堆風(fēng)鈴和香囊,都是舒澹澹親手做的。除了把它們送給住店的顧客外,每月十五號,她還會把它們拿到火車站附近去賣。
海邊的商販太多了,舒澹澹這一點點小玩意沒有競爭力,就不去湊熱鬧,而火車站附近很多游客正要離開這里,會愿意買點小玩意回去送給家人。
楚銀河在幫她把東西裝進(jìn)小竹籃里,他這人也奇怪,說來這邊度假,除了住進(jìn)小旅館的第二天讓她帶他去了趟天文館,之后不是照顧她,就是在客棧里幫忙。
要不是事先了解到他家境優(yōu)渥,舒澹澹幾乎要懷疑他是付不起房費(fèi)想用干活抵債。
舒澹澹又想到他曾在郵件里給她發(fā)過幾首胡適先生寫的情詩,突然感到了壓力。
阿媽有一輛小電動車,平時出門采購會用到,現(xiàn)在她把它借給楚銀河,讓他出門兜風(fēng)的時候騎。
阿媽倒是對楚銀河喜歡得很,這讓舒澹澹好幾次都不好意思把明確拒絕他的話說出口。
楚銀河把籃子拿到小電動車上,就在外面等著,舒澹澹磨磨蹭蹭地出去,坐到他身后扯著他的衣角。
楚銀河車開得很快,在風(fēng)里,舒澹澹突然聞到一陣好聞的橙花香味,她忍不住用鼻子往他的身上湊了湊,發(fā)現(xiàn)這香味是從他的發(fā)尖傳來的。
“你換了和我一樣的洗發(fā)水?”舒澹澹問楚銀河。
風(fēng)太大了,楚銀河沒有聽清,只是啊了一聲,舒澹澹就把身體湊過去了一些,大聲地把話重復(fù)了一遍。
這時,車輪碾過一個水洼,車身顛簸了一下,舒澹澹的身體順勢向前撲在了楚銀河的身上。
舒澹澹一緊張,雙手抱住了楚銀河的腰,臉狠狠地壓在他的T恤上。
馬上,她又聞到了一陣檸檬加薄荷的味道。
他……怎么還換了和她一樣的沐浴露?!
舒澹澹突然想起,前幾天楚銀河房間的廁所堵了,阿媽叫人來通,他說要借舒澹澹房間的廁所,在里面磨蹭了半天。
終于到了火車站對面的外貿(mào)商城,楚銀河找了個地方把車停好,然后解下綁在車上的折疊板凳,有模有樣地坐在路邊。
舒澹澹覺得他和這一切并不是很搭,看起來還有一些好笑,她坐在他的身邊,總是偏頭看他,不能專心地做生意。
楚銀河說:“把東西賣完以后,我們?nèi)ド⑸⒉桨??!?/p>
舒澹澹笑了笑:“這么多東西,賣不完的,五點我們就走?!?/p>
楚銀河很認(rèn)真地看著她:“我在大學(xué)做過不少義賣,每一次都賣完了?!?/p>
舒澹澹一愣,余光恰好看見正紅著臉朝這邊走來的一群小姑娘。好吧,你長得好看,你說了算。
兩個人在路邊待到下午四點半,東西賣得差不多了,舒澹??粗@子已經(jīng)見底,心里高興,打算結(jié)束以后帶楚銀河去吃好吃的。
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粗鄙的叫罵聲,從外貿(mào)商城里走出來幾個衣服臟舊、嘴里吐著臟話的中年男人,舒澹澹用手撥著籃子里的東西,數(shù)了數(shù),還剩兩串風(fēng)鈴、四個香囊……
舒澹澹心里咯噔了一下,那幾個中年男人已經(jīng)走到跟前,其中一個咧著嘴,露出黃牙對她笑:“小姑娘可算來了,都想你一個月了?!?/p>
舒澹澹心里翻著白眼,面上卻不動聲色,每個月都是這么幾句,她早就聽膩了。
舒澹澹虛偽地笑道:“幾位大哥不好意思,這次貨賣得快,沒剩多少,你們都拿去吧?!?/p>
他們看起來不太樂意:“這怎么分,小妹妹也不知道給大哥留點?!?/p>
距離舒澹澹最近的那個男人朝她伸出了臟手:“這樣吧,我不要了,請大哥吃串西瓜就行?!?/p>
舒澹澹臉一偏,躲了過去,準(zhǔn)備去給他們買西瓜,卻沒想到被身旁的楚銀河一把按住。
他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把余下的貨收好,然后拉舒澹澹站起來,折好椅子,整個過程不緊不慢,連看都沒有看那些人一眼。
那個朝舒澹澹伸手的男人被他激怒了,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小子什么意思?!?/p>
舒澹澹慫,賠著笑說:“他是我朋友,今天剛來……”
她話還未說完,楚銀河空出一只手把她撈了過去,冷冷地對那男人說:“看不起你們這些垃圾的意思?!?/p>
舒澹澹被他拖著坐上電動車,那群男人圍了上來,還有人撿了磚頭,試圖威脅楚銀河。
楚銀河踩了一腳油門,不屑地問:“到底是你們先砸下來,還是我一個一個地碾過去?”
5.
舒澹澹越來越看不懂楚銀河了,二十五歲的男人,樣貌也是成熟那一類型的,怎么行事作風(fēng)總讓她想到十幾歲時在校大道上追趕打鬧的中學(xué)生,甚至想到靳澄。
還在上學(xué)那會,靳澄也是這樣,沖動,直白。
其實有很多次,舒澹??粗鍤q的楚銀河的臉,總會想起十八歲的靳澄,他們是那么相似。
舒澹澹甚至認(rèn)為,如果靳澄長大了,就是楚銀河的樣子。
可是,舒澹澹不敢想。靳澄不會長大,她也不會再擁有他了。
楚銀河好像越來越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甚至把自己當(dāng)成這里的人,每天幫忙做事,掃地、擦柜臺,一樣也不落。
阿媽說,楚銀河真像她入贅的女婿。
舒澹澹就這么看著、聽著,再當(dāng)作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
這天一大早,阿媽煮了一碗長壽面,還買了一個生日蛋糕。
舒澹澹下樓還沒反應(yīng)過來:“媽,你不是秋天生日的嗎?”
阿媽笑著說:“銀河的生日,他身份證上寫著呢?!?/p>
舒澹澹一愣,他過生日嗎,可她什么也沒有準(zhǔn)備。
阿媽像是看出了她心里想的,說:“待會我就說這蛋糕是你買的?!?/p>
舒澹澹搖了搖頭,看見楚銀河已經(jīng)從樓上走下來。
中午吃完蛋糕,舒澹澹帶楚銀河去附近的寺廟求平安符。
寺廟建在海邊離碼頭不遠(yuǎn)的一座小山上,舒澹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還不忘對楚銀河說:“中午許愿,下午求平安符的話,會很順利?”
楚銀河笑了笑:“愿望能實現(xiàn)就行,平安事小,我以前請人算過,說我人生最大的劫已經(jīng)過去了?!?/p>
舒澹澹有點好奇:“你許的什么愿?過的什么劫?”
楚銀河輕飄飄地扔下一句:“和你有關(guān)的?!?/p>
舒澹澹放棄了,如果她還是十幾歲的年紀(jì),或許會被他感動。
“你的臉色怎么這么差?”楚銀河突然皺著眉頭問她。
舒澹澹擺了擺手,昨天晚上來的“大姨媽”,路走多了,肚子疼。
楚銀河說:“我們坐車上去吧。”
“那樣心不誠。”
“那我們改天再去?!?/p>
“很多事情等不得?!?/p>
舒澹澹彎腰撿了一根拇指粗細(xì)的枯枝,拿在手里當(dāng)拐杖:“你和我一個朋友很像,生日也離得很近,七年前,我?guī)麃砬笞o(hù)身符,沒求到,后來就再也求不到了?!?/p>
楚銀河沉默了一會:“我背你吧?!?/p>
舒澹澹看著楚銀河,搖了搖頭。
他的背很寬、很厚,和少年時的靳澄完全不一樣。
靳澄曾經(jīng)也背過她很多次。
“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放我下來吧?!笔驽eE吭诮蔚谋成?,看他一步一步艱難地上著樓梯,腳步飄忽,身體也搖搖晃晃。好幾次,她都怕他把自己給摔下去。
靳澄咬著牙不說話,堅持往上走。
其實,在他生日這天讓他背自己上山,舒澹澹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但誰讓他要和她打賭,還輸了呢。
舒澹澹用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差不多行了,大不了,待會我不笑話你?!?/p>
靳澄哼了一聲,嫌棄地說:“你別晃,我眼花?!?/p>
舒澹澹用手揪著靳澄的耳朵:“下來了,下來了,我自己能走?!?/p>
靳澄的腿本就站不太穩(wěn),被舒澹澹這么一鬧騰,突然腳下一軟,整個人連帶著舒澹澹一起朝旁邊倒去。
舒澹澹驚呼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身體就和路邊的泥地來了個親密接觸。
“哎喲,”舒澹澹疼得叫了出來,靳澄連忙爬起來看她摔得怎么樣。
舒澹澹生氣了,正準(zhǔn)備對他臭罵一頓,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左臂上方劃了一道好長的口子,肉都翻了出來。
舒澹澹緊張地問他:“怎么劃了道這么深的傷口?”
靳澄不自然地把手臂往身后藏:“小傷,我皮糙肉厚,過幾天就沒事了?!?/p>
舒澹澹不放心,拽著他往山下走:“今天不求平安符了,我們先下山處理你的傷口?!?/p>
靳澄不想讓她擔(dān)心,裝作嬉皮笑臉的樣子:“怎么不求了,我還想順便求段姻緣呢?!?/p>
舒澹澹瞪了他一眼:“就是不求了,以后有的是機(jī)會。”
我們以后還會有機(jī)會的。
6.
楚銀河坐在舒澹澹房間的飄窗上看書,貼在鎖骨上方紅色的平安符異常醒目。
自從楚銀河求來了這個平安符,除了洗澡,他就再也沒取下來過。
舒澹??粗眯Γ植缓靡馑夹υ捤?,畢竟還要刻意和他保持距離。
楚銀河看的是舒澹澹很早以前買的一本星空圖集,是一個外國攝影師的南極之旅。
舒澹澹問他:“你不是已經(jīng)去過了嗎,怎么樣,和書里的是不是一樣的?”
楚銀河搖了搖頭:“不一樣?!?/p>
十八歲那年,靳澄在海邊,說想去南極,看看星星,看看那里的海。
十八歲的舒澹澹憧憬著他的憧憬,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他規(guī)劃里的一部分。
舒澹??粗潜緯呀?jīng)泛黃的封面,眼眶突然又熱了起來。
楚銀河慢慢地把書放下,合起,然后問她:“你說我和你的一個朋友很像,他在你眼里是什么樣子的?”
靳澄的樣子……舒澹澹的腦海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很快,她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他的樣子了,但我記得他對我很好,是我曾經(jīng)很重要的人?!?/p>
“不記得了?”楚銀河的語氣變得有些不可思議,“為什么?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嗎?”
舒澹澹沉默了一會:“他已經(jīng)去世了?!?/p>
舒澹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十八歲以后,她就再也想不起靳澄的臉。也許是他笑起來太好看,像滿天星星都落在了面前,如今他離開了,她便不愿再想起他曾經(jīng)美好的樣子。
靳澄喜歡星星和海,喜歡一望無際的蔚藍(lán),喜歡閃閃發(fā)光的天幕。
舒澹澹曾經(jīng)開玩笑,說你這么喜歡星星,干脆叫銀河好了,整個銀河系的星星都是你的。
靳澄瞪她,哪有人會叫這樣的名字。
如今,叫銀河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舒澹澹在心里默默地感嘆著,世事難料。
楚銀河又問她:“你的那個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舒澹澹閉了閉眼:“他叫靳澄?!?/p>
“我下個禮拜就要回芝加哥了?!背y河幫舒澹澹把串好的貝殼風(fēng)鈴一串串地放進(jìn)籃子里,“以后還是去海邊賣吧,雖然賣得慢些,但是安全一些?!?/p>
舒澹澹點了點頭,上一次他得罪了商場里的那幾個老滑頭,她如今也不敢再去那里賣東西了。
算一算時間,楚銀河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大半個月,很多時候,舒澹??粗诳蜅C锩ν?,總能產(chǎn)生一種熟悉感和安全感。
楚銀河待了這么些日子,舒澹澹都開始有一些習(xí)慣。
這幾天,不知道是為什么,楚銀河的話變得越來越多,似乎是因為快要離開這里,所以想把沒說的話都說完。
舒澹澹還有一年畢業(yè),楚銀河說,研究生已經(jīng)念完,他這次回去,應(yīng)該會和母親辦理回國定居的手續(xù)。明年舒澹澹畢業(yè)的時候,他們或許還能再見到。
“明年你畢業(yè)的時候,我剛好過生日,我們再去求個平安符回來?!背y河看著舒澹澹。
她笑著說:“我六月畢業(yè),離你過生日還有一個月?!?/p>
楚銀河搖了搖頭:“不,我以往過的都是農(nóng)歷生日,在六月末,身份證上的生日是公歷的。”
這樣啊。舒澹澹想問問他的生日具體在哪天,可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好像還有什么話想說。
舒澹澹問他:“就要走了,還有什么地方想去嗎?”
和楚銀河在一起待久了,舒澹澹已經(jīng)十分了解他的不正經(jīng),生怕他說出想去她心里這種羞人的話。
好在他并沒有。
楚銀河只是低下頭,猶豫了一會,說:“這一次過來,我還沒認(rèn)真地看過海呢?!?/p>
是啊,小客棧就建在海邊,推開窗就是一片蔚藍(lán)。
舒澹澹卻從未帶他去觸碰過海浪。
7.
再晚一些,這片沙灘上就不會有太多游客了。
舒澹澹和楚銀河沿著海岸線走,海風(fēng)輕柔地吹拂在臉上,楚銀河沒有說話,舒澹澹的思緒也就一點一點地飄遠(yuǎn),仿佛回到十八歲那年。
天色漸漸暗下來,舒澹澹夜盲,她怕和楚銀河走散,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扯他的袖子,他卻先一步牽住了她的手。
海水拍打著海岸,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楚銀河扭頭問舒澹澹:“潮落了,我去給你撿貝殼?”
“別去?!笔驽eC偷匾幌伦ゾo楚銀河的手。
那年靳澄就是去給她撿貝殼,突然腿抽筋倒在淺海中,而她夜盲看不清,直到聽到游客呼救,才知道他出事了。
楚銀河似乎是沒有想到她的反應(yīng)會這么大,看著她欲言又止,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兩個人牽著手,就這么慢慢地走著,舒澹澹突然覺得如果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也不錯,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可舒澹澹想,如果楚銀河真的決定回國定居,或許她可以試著接受他,她不能永遠(yuǎn)一個人。
天上突然落下了幾滴水珠,打在舒澹澹的頭發(fā)上。海邊時有陣雨,他們現(xiàn)在趕回去,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楚銀河松開了她的手,舒澹澹問他怎么了,他說:“剛剛過來的時候,我看見那邊有人賣傘,我去買一把?!?/p>
制止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楚銀河已經(jīng)朝遠(yuǎn)處走去,舒澹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衣服上沾了雨水,風(fēng)一吹有點冷,雨已經(jīng)下起來了,楚銀河還沒有回來。舒澹澹伸手緊緊地抱住自己,心里突然開始慌亂起來。
天邊突然響起一陣驚雷,舒澹??刂撇蛔〉丶饨幸宦暎⑽孀∽约旱亩?,蹲了下來。
雨水一點一點地打在身上,越來越大,越來越疼,舒澹澹努力睜開雙眼,眼前一片漆黑,雨水落在睫毛上,什么也看不見。
舒澹澹瀕臨崩潰,抑制不住地哭了出來:“楚銀河,你在哪……楚銀河……靳澄……你們快回來?!?/p>
“我在這?!蓖蝗?,有人從背后把她緊緊地抱住,溫?zé)岬男靥啪o緊地貼著她的后背,她低聲嗚咽著,聽見那人在她的耳邊輕聲安撫著她,“別怕,我回來了,不要怕。”
舒澹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她從床上醒來,騎上阿媽的小電動車就朝靳澄的家趕去。
街上的風(fēng)很大,眼淚和頭發(fā)一起糊在臉上,她卻無暇顧及。
在靳家花園的柵欄邊上,舒澹澹將臉緊緊地壓了上去,透過柵欄的縫隙,她看清了里面的靈堂和潔白飛揚(yáng)的紙花。
她渾身癱軟地跌坐在柵欄外,用雙手捧住自己的臉,淚流不止,卻連走進(jìn)去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過了很久,她站起來,推著小電動車,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突然,身后有人叫了她一聲:“澹澹,你是來找我的嗎?”
舒澹澹猛然回頭,就看見靳澄站在她的身后,撐著一把傘,向她伸出了手。
舒澹澹飛快地向他跑了過去,撲在他的懷里大聲地哭了出來。
她終于再一次看清了他的臉。
8.
“二十歲的那一年,我去了趟南極,看了星星,看了海,不過,那和我十八歲時許的愿不太一樣?!笔驽e1犻_眼,楚銀河依舊坐在她的床邊,手里捧著那個被他一直放在床頭的相框,視線則投向自己身旁空出的那一小塊地方,“在這里,少了一個人?!?/p>
舒澹澹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只是眼淚順著眼角止不住地落在枕頭上。
他回來了。
楚銀河看著舒澹澹,用指腹輕柔地擦去她的眼淚,隨后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八年前,靳澄的父母鬧離婚,小姨從芝加哥來信,邀請他和母親一起去芝加哥生活,他便早早拿到了護(hù)照,并申請了那邊的大學(xué),只是怕舒澹澹難過,而遲遲沒有告訴她。
七年前的那個暑假,就在靳澄溺水的那天下午,他的父親也因酗酒發(fā)生車禍,父親除他以外再無其他親人,后事是他的母親替他操辦的。
靳澄出院兩天以后,母親帶他坐上了飛往芝加哥的航班,迅速地逃離了這座讓她難過的城市。
靳澄有想過聯(lián)系舒澹澹,只是他走得那么突然,不知該怎么和她解釋,便一拖再拖。
其實,中途靳澄有回來過,二十歲那年,母親帶他回來改戶口,說以后跟她姓,不要再讓她總想起那個窩囊的男人。
那時,靳澄說,想把自己的名字也一起換掉。
母親問他要取一個什么樣的名字,他說,銀河。他想擁有整個銀河系的星星,然后送給一個人。
那年換了名字的楚銀河回來,從高中同學(xué)口中得知舒澹澹就讀的學(xué)校,便去她學(xué)校門口等她,卻眼睜睜地看她從自己的身旁走過,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楚銀河以為,她是在生自己的氣。
直到在郵件交流項目的時候,楚銀河一眼看見了舒澹澹的名字,可當(dāng)他用自己的照片做頭像,和她通信的時候,她卻那么生疏地叫他Galaxy,他這才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楚銀河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一點一點地再次走進(jìn)舒澹澹的世界,終于讓她把自己和記憶中死去的那個人重合起來。
楚銀河眼看止不住舒澹澹的眼淚,便把她抱了起來,圈在懷中,輕聲地哄著:“別哭了,是我把銀河給你帶回來了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