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告別暗黑：酷炫少年和“不成器”的爸

方圓 依然

在趙毓偉眼里，有個混跡于黑社會的老爸是一件非?？岬氖虑?。誰知，在經(jīng)歷12年牢獄之災(zāi)后，老爸一朝變慫，再也沒有昔日風(fēng)采。趙毓偉失望之余，竟踏上爸爸曾走過的老路，三進(jìn)少管所。

這些年，為了扭正趙毓偉人生的方向，父子倆斗智斗勇，相愛相殺。最終，歷經(jīng)磨難的趙毓偉會變成怎樣？他是否明白了什么樣的人生才是真正的酷？

虎父焉有犬子？父子混跡于黑社會

1995年5月，趙毓偉出生于湖北省黃石市陽新縣。12歲之前，趙毓偉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他從身邊各種人的嘴里，拼湊出爸爸趙建成的形象——爸爸混跡于黑社會，十惡不赦，壞事做盡。

那時候，趙建成家方圓十里沒有人敢惹這個黑大哥，因為他從不講理，只會用拳頭說話。終于，1995年，這個無惡不作的黑社會大哥因聚眾斗毆，被黃石警方抓住，以故意傷人罪（重傷未死）被判入獄十二年。

眾人皆大歡喜，唯獨(dú)苦了還在娘肚子里的趙毓偉。那時候，趙毓偉的媽媽已經(jīng)懷孕6個月。擔(dān)驚受怕中，趙毓偉早產(chǎn)出世，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一個月，出生時體重僅有2.1公斤。

趙毓偉半歲時，媽媽離開了家。為了供養(yǎng)趙毓偉，年邁的爺爺靠撿垃圾為生，趙毓偉從小在垃圾堆里長大，與蒼蠅蟲蟻為友。

直到2006年12月31日，趙建成提前釋放，家里突然多了一個剃著平板頭，穿著黑大衣的男人。爺爺從垃圾堆里探出頭，對趙毓偉說了一句：“這就是你那不成器的爸?！比缓螅D(zhuǎn)頭就走了。

那時的趙毓偉，還不太理解別人所說的十惡不赦是什么，反而對“黑社會大哥”有一種謎之崇拜，覺得帥呆了酷斃了?？扇缃瘢娳w建成被爺爺如此奚落，卻還傻呵呵站在門口笑，一點(diǎn)傳說中“大哥”的樣子都沒有。

自從趙建成歸家，家里來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他們都是來勸說趙建成重出江湖的?？蓺w家半個月，趙建成不是陪爺爺收拾紙盒子就是在家洗衣做飯，爺爺?shù)哪樕惶焯炀徍?，趙毓偉卻一天比一天失望。學(xué)校已經(jīng)有好幾個同學(xué)跟他說，要來他家里目睹昔日“大哥”的風(fēng)采。如果他們看到趙建成在撿垃圾，一定會笑掉大牙的。

2007年春節(jié)過后，趙建成決定去浙江打工。趙建成走后，爺爺才告訴趙毓偉：“你爸以前混賬事做太多了，留在老家連份正經(jīng)工作也找不到，不如出去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

趙建成來去匆匆，趙毓偉沒有感受到多少父愛，反而是曾上門找過爸爸的那些朋友，經(jīng)常去學(xué)?？此?。在他們那里，趙毓偉聽說了爸爸很多傳說。比如說，趙建成砍人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趙建成的手藝比起開鎖師傅絲毫不差。他們說，趙毓偉是他的兒子，肯定能青出于藍(lán)。趙毓偉也覺得，虎父焉有犬子？

很快，趙毓偉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跟著他們?nèi)ビ螒驈d、網(wǎng)吧，徹夜不歸。老師管教他，他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爺爺拿著掃把追打他，他笑爺爺：“你當(dāng)年也是這么追著我爸打吧？最后還不是成了‘黑社會，打有什么用？”

一次，在網(wǎng)吧，為了爭一臺電腦，趙毓偉和一個成年男子打了起來，雖然他個頭小，臉上掛了彩，但打架的那一刻，他有一種快感，覺得自己很酷。此后，打架成了家常便飯。有一次，他用嘴咬傷了別人的脖子，傷到了大動脈，要不是送醫(yī)及時，他手上就要掛一條人命了。

趙建成從外地趕回家，對著受害者的家屬點(diǎn)頭哈腰，又四處湊錢，賠了醫(yī)藥費(fèi)。后來，眾人說情，考慮到趙毓偉還未滿16歲，對方?jīng)]有追究責(zé)任。

可因為這件事，學(xué)校開除了趙毓偉。趙毓偉滿不在乎地回到家，趙建成卻罰他在地上跪了一天一夜。趙毓偉不甘心地說：“你看你在外面那個孬樣，你兒子被人欺負(fù)，你還打我？”趙建成也戾氣上身：“老子當(dāng)年打架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你老子可是蹲過監(jiān)獄的，沒什么好怕的，但是你怕不怕？”趙毓偉不做聲了。

可趙建成越是管教他，他心里越不服氣。這個趙建成，當(dāng)年比他還混，有什么資格管他？夜里，趙毓偉趁趙建成睡著后，偷拿了抽屜里的300塊錢，收拾了一些衣物，逃出了家。

何處是方向？迷茫少年問人生

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里，趙毓偉依舊活躍在這個不大的縣城，可他寧可在大橋底下睡覺，在公園里露宿，也不愿意回到家里。無論趙建成如何圍追堵截，他總有法子溜掉。

最后，為了生計，趙建成不得不再次外出打工，趙毓偉越發(fā)肆無忌憚。他在外面結(jié)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創(chuàng)下無數(shù)“豐功偉績”。他進(jìn)過三次少管所，檔案上記錄過他曾入室偷盜過12次，打砸過三家網(wǎng)吧，干過30多次群架，恐嚇勒索過無數(shù)中小學(xué)生。小縣城里幾乎人人都知道，15歲的趙毓偉是個小混蛋，比他爸爸趙建成當(dāng)年還混。

趙毓偉不僅不覺得羞愧，反而覺得這樣的人生才酷。偶爾，趙毓偉也會溜回去看看爺爺，但從不驚動他，只是在他收破爛的盒子里塞十幾塊錢。

2011年底，年邁的爺爺病倒了。當(dāng)趙毓偉趕到醫(yī)院，看到爺爺鼻子上插著氧氣管，發(fā)出艱難的喘息聲時，趙毓偉的鼻子一陣酸楚。

那幾天，他一直在醫(yī)院里陪著爺爺。爺爺給他講了很多很多故事，講自己當(dāng)年管不住兒子的挫敗感，講自己對孫子的珍視和痛惜。趙毓偉告訴爺爺自己在外面過得很好，能夠自己給自己煮面吃了。他還答應(yīng)爺爺會好好做人，不會重蹈爸爸的覆轍。

三天后的夜里，爺爺去世了。趙毓偉哭了整整一夜。在收拾爺爺遺物時，他找到了一個以他名字辦理的存折，里面有2萬多塊錢。那是爺爺從破爛堆里一點(diǎn)點(diǎn)撿出來的。趙毓偉哭得泣不成聲。

趙毓偉在家待了幾天，與趙建成話不投機(jī)。半個月后，趙建成買了火車票，要去深圳打工。他問趙毓偉：“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深圳？”趙毓偉好笑地說：“你要是真想帶我去，怎么不等我答應(yīng)了再買火車票？”

趙建成承認(rèn)，他在那邊認(rèn)識了一個女人，有再婚的可能。他說：“她也帶著一個孩子，跟你差不了幾歲……”趙毓偉不耐煩地說：“我不要你管。”

之后，他心煩意亂地出去找朋友喝酒，又去網(wǎng)吧上了一夜網(wǎng)。黎明時分，他從網(wǎng)吧出來，空蕩的街頭只有他和幾個喝得爛醉、滿口臟話的人。那一刻，他覺得很厭倦，想要換一種生活。

他答應(yīng)和趙建成一起去深圳。2012年7月，他進(jìn)入深圳一家皮鞋廠做流水線?？伤圆粊砜啵瑳]干上幾天，就對趙建成嚷嚷：“一天站18個小時，還賺不來幾個錢，弄得一鼻子膠水味，會得癌癥。”

趙建成又帶著他去賣電腦配件，他不懂電腦，瞎賣，一個月下來，工資全都賠給了老板。趙建成又讓他去擺攤賣衣服，他說深圳太熱，干不來。趙建成懶得再管他了。

因為趙毓偉的到來，原本準(zhǔn)備與趙建成再婚的那個女人，不愿意白養(yǎng)著趙毓偉，兩人的婚事就此告吹。趙建成單獨(dú)為趙毓偉租了一個房子，自己住進(jìn)了工地里。沒人管的日子里，趙毓偉又成了“街長”，每天在大街上晃來晃去，游手好閑。

2012年底的一天早上，他晃到一家早茶店，看到了趙建成。他正彎曲著背弓在地上，給一個顧客擦皮鞋。桌上的人談笑自若，桌底下的人汗流浹背。

趙建成一直說他在工地給別人看場地，怎么會在這里擦皮鞋？出神之際，趙建成剛擦完一雙皮鞋，桌上的人隨手丟給他5塊錢，風(fēng)一吹，落到了地上，趙建成彎腰去撿。那一刻，趙毓偉覺得刺眼極了，走上去拉起父親，黑色的鞋油不小心粘到了客人的褲子上，對方跳起來要打他。他還來不及反應(yīng)，一旁的趙建成伸手擋住了對方揚(yáng)起的手，緊緊掣肘住對方的手腕，手上冒出青筋?？吹贸鰜?，趙建成用了很大的力氣，對方疼得嗷嗷直叫。

很久，趙建成才松開了手，丟下一句：“敢打我兒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對方被震懾住，訕訕走了。走出早茶店，趙毓偉背著爸爸的擦鞋工具，第一次無比佩服地說：“爸，你剛剛真是帥呆了，把那個人嚇得屁滾尿流。”

趙建成盯著他看了很久，才感慨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很酷，等我把牢底坐穿才知道，沒什么比平淡的生活更幸福。我那時候就決定，出來后一定重新做人。”

趙毓偉癟癟嘴，反問：“那你剛剛還那樣，你不怕打起來又進(jìn)去？”趙建成想都沒想就說：“那我也見不得你被人欺負(fù)，免得你又說我孬?！闭f完這話，父子倆都愣了好大一會，才忍不住大笑。

那一天，父子倆在街頭坐著聊了很久。直到這時，趙毓偉才知道，趙建成不僅干過擦皮鞋的活，還去街頭賣過藝，去夜市擺過攤。因為坐牢的經(jīng)歷，趙建成一直找不到什么正式工作。一開始，他輾轉(zhuǎn)一個又一個工地，給人搬磚，粉漆，鋪路，什么樣的活最苦最累，沒人愿意干，才會輪到趙建成去干。

后來，慢慢與幾個包工頭熟悉了之后，他才有固定的活，每天收入200元，夜里還負(fù)責(zé)看場地?？杉幢氵@樣，一想到兒子沒有工作，想到他將來要成家過日子，他只好趁有空出來賺賺外快。他對趙毓偉說：“就算養(yǎng)你一輩子，也好過你出去瞎混。你可千萬別再走爸的老路了。”

爸爸和爺爺都不希望他走爸爸的老路，那他應(yīng)該走什么路呢。趙毓偉感到無比迷茫。

2013年夏天，趙建成所在的工地忙碌起來，他每天早出晚歸，一回來就倒頭大睡。晚上，趙毓偉聽著爸爸的呼嚕聲，心生羨慕。趙建成知道后哭笑不得：“你跟我去工地干幾天，絕對一碰枕頭就睡著?！壁w毓偉答應(yīng)：“好啊?！壁w建成說：“就怕你吃不來苦。你要真愿意去，我去找老板說，150塊錢一天，干不干？”趙毓偉連連點(diǎn)頭。

沒幾日，他就跟著趙建成去了深圳市南山區(qū)的一個在建工地。

歷經(jīng)苦難終成器，這才是真正的酷

在工地里，趙毓偉親眼目睹爸爸在太陽底下汗流浹背，看著他被老板呼來喝去，看到他與十幾個人躺在地上打地鋪，吃著沒有油鹽的青菜……等到發(fā)工錢時，趙建成會把錢存進(jìn)爺爺留下的那個存折里，存折上依舊是趙毓偉的名字。

趙毓偉決定留在工地上，自己養(yǎng)活自己。他搬磚、刷漆、混合泥土，做著以前不愿意干的活，手上被磚塊硌出了血，身上被曬脫了皮，可他一直咬牙堅持著。

每次高空作業(yè)時，趙建成擔(dān)心趙毓偉的安全，總是不斷叮囑他戴好安全帽。有一次趙毓偉嫌熱，把頭上的安全帽甩到一邊，還忘乎所以跑到工地底下。

趙建成在對面樓上看到，對著趙毓偉狂吼三遍：“你給老子把安全帽戴上。”那如虹的聲音震懾住所有人。此后，無論趙毓偉走到哪里，總有人提醒他：“把安全帽戴上。”

很快，工地上的工期到了一個新的階段，老板請來了一個焊工。看著火花滋啦啦把兩塊鋼板熔接在一起，趙毓偉大呼：“這也行？”焊工告訴他：“這有什么？我這是最低級的，只能焊焊門窗。他們做到高級工程師，還可以去焊接飛機(jī)、大炮、輪船，要多酷有多酷?！?/p>

當(dāng)即，趙毓偉來了興趣，非要拜師學(xué)藝。對方笑著說：“我也學(xué)了沒兩年，哪能教你？你要是真想學(xué)，就應(yīng)該去專業(yè)的學(xué)校，接受系統(tǒng)的培訓(xùn)，將來做高級工?！?/p>

趙毓偉外出跑了一個星期，去青島和武漢考察了幾家學(xué)校，回到工地后，他找到爸爸商量，想從存折上預(yù)支一萬五千塊錢。趙建成說：“你個渾小子，又跑哪去了，一回來就要這么多錢？”

趙毓偉告訴爸爸：“我要去學(xué)焊接，我已經(jīng)考察好了學(xué)校，地點(diǎn)在青島，要學(xué)一年，學(xué)費(fèi)一萬多，算我先找你借的，將來還你?！壁w建成被兒子眼里閃爍的光感染，終于有一種兒子長大了的感覺。他氣呼呼地說：“借什么借，本來就都是你的。”

2015年初，趙毓偉收拾了行李去了青島嶗山邊一家焊接培訓(xùn)學(xué)校。一年后，趙毓偉拿到了焊工上崗證、中級技師證等相關(guān)證件。他應(yīng)聘到青島一家船舶公司，專門進(jìn)行船舶焊接，還能免費(fèi)出海。

聽起來很高大上，可真正工作起來，還是非常辛苦。趙毓偉要負(fù)責(zé)維護(hù)出海船舶的安全，一旦出了問題，他就得下到船底，彎著腰焊上大半天。每天吃著看起來很豐盛，但其實他最討厭的海鮮，弄得滿身的腥味。但想起與趙建成在工地的日子，他又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起碼有肉吃。

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趙毓偉的手藝越來越純熟。2017年，趙毓偉辭職了。他帶著這兩年的積蓄，回到老家黃石，在橋頭租了一家60平方米的店鋪，做起了金屬制作。這幾年，隨著房地產(chǎn)發(fā)展，趙毓偉的店一開張，生意就找上門來。

忙不過來的時候，他給趙建成打電話：“爸，你回來幫我吧，我需要人手?！壁w建成二話不說，背起行囊就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對工友說：“只要兒子需要，我就得上?！?/p>

到了2018年秋，趙毓偉手藝精湛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小城。找上門的人也不再是那些做做門窗的小項目。附近一些公園管理部門和工廠也都紛紛慕名而來，找他合作一些項目。還有老家的親友和鄰里，將家里的孩子送到他這里來學(xué)手藝，做幫工。

這年年底，趙毓偉在黃石市郊區(qū)租了一家廠房，將材料和工具都搬了過來，還配備了辦公室，職工宿舍。工廠一度容納了50多個人，第一年年底累積資產(chǎn)就高達(dá)80多萬，在陽新縣全民創(chuàng)業(yè)先進(jìn)個人事跡中獲得了表彰。

如今，趙毓偉在市里買了房買了車，將爸爸接到新家享福。可趙建成閑不住，總是要去工廠看看，還跟著大家一起學(xué)會了焊接，并以56歲的高齡，拿到了焊工證。

趙毓偉笑他：“老頭，你很酷嘛?！壁w建成氣呼呼反駁：“我酷有什么用，倒是你要把自己整帥點(diǎn)，早點(diǎn)帶個女朋友回來。”

編輯/包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