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啟超
韓啟超 博士,北京大學語言學博士后、瑞典皇家工學院訪問學者,河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院長、教授
縱觀中國古代音樂史學研究方面的成果,無論是通史性著述,還是學術性論文,在論及中國古代宮廷音樂機構的時候,所列舉的主要是大司樂、樂府、鼓吹署、太常寺等,并強調它們是政府所設立的國家音樂機構,隸屬國家的行政管理體系。這導致我們形成了一個相對固定的觀念,即中國古代樂人,尤其是為皇室和各級政府服務的樂人,都隸屬朝官體系。
當然,也有個別研究者關注到在皇室內廷之中也存在著一些歸屬比較復雜的音樂機構,如唐代的內教坊就具有“內教”①特質,或隸屬“后宮類型”②。然而,這種“后宮類型”是一種普遍現象還是唐代獨有?現有成果并沒有針對性回答。這促使筆者進一步思考中國古代社會音樂機構的屬性問題,除了朝官體系的音樂機構(以服務帝王為核心的天子官系統(tǒng)、隸屬國家的治理機構)之外,是否在后宮之內也存在一種與朝官音樂管理體系對應的音樂機構。
據此,在梳理古代文獻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宋書·后妃傳》明確記載了南朝宋在后宮設立了音樂管理機構,它與朝官制度下的音樂機構顯著不同。現將其具體機構名稱和職官詳錄如下:
后宮司儀,準左仆射,銓人士。樂正,銓六宮。徽音房帥,置一人。
官品第三,各置一人。贊樂女史,置一人。銓人士。典樂帥,置人無定數,有限外。
官品第四?;找舯O(jiān)帥,置一人。清商帥,置人無定數。總章帥,置人無定數。左西章帥,置人無定數。右西章帥,置人無定數。
官品第五。永巷帥,置一人。
官品第六。總章伎倀。主衣。準二衛(wèi)五品,敕吏比六品。典樂人。比諸房禁防。③
仔細檢閱記載該時期的其他文獻資料,如《通典》《南齊書》等,均沒有關于劉宋政府設立后宮音樂機構的記載。但鑒于《宋書》作為正史的地位,其撰寫者沈約(441—531)本身就是南朝宋、齊、梁三代的經歷者,曾任南朝宋奉朝清,齊太子令兼著作郎,梁尚書令、太子少傅等職,故其所撰內容應該是非??煽康?。這說明南朝宋后宮之中明確存在著音樂機構,而且相對完備。
問題是,南朝劉宋政權前后經歷了9個帝王,統(tǒng)治將近六十年,而這一后宮音樂機構具體是何時設立的?從現有文獻來看,應該是在泰始元年或二年(465—466)設置的?!端螘肪硭氖惠d:“太宗泰始元年,省淑妃……。三年,又省貴人……。又置昭華……。其后太宗留心后房,擬外百官,備位置內職。列其名品于后”。④
單從此段文獻表述來看,宋太宗“擬外百官,備位置內職”似乎是泰始三年(467)以后的事,但考慮到崇憲皇太后是泰始二年(466)去世的,而泰始元年是宋太宗(明帝)劉彧(465—472)執(zhí)政的第一年。所以,后宮音樂建制應該始于泰始元年或二年,是宋太宗在崇憲皇太后生前為了表達孝心而設立的。(具體原因后文詳論)
當然,宋太宗在位時間僅8年,而且退位五年后(479)南朝宋就被齊替代。所以,這一后宮音樂機構體系在宋代可能只延續(xù)了十三年左右。
后繼者齊、梁、陳三朝雖然立國之初均強調國家制度沿承前代,但相關史料文獻并沒有記載后宮是否有音樂機構。所以,目前還不清楚這一制度是否在齊、梁、陳中延續(xù)下來。
從《宋書》的文本來看,宋太宗設立的以皇后為中心的音樂職官體系,并沒有出現在“百官”條目中,而是在“列傳·后妃傳”中,這應該是史書編撰者有意而為之,標志著這類音樂機構的性質——屬于以皇后/皇太后為中心的后宮建制,史學界將其定性為“宮官系統(tǒng)”。其所屬職官的具體職能和來源考證如下。
樂正,作為職官名稱淵源極早,《呂氏春秋·慎行論·察傳》記載,舜時期就已經有“樂正”概念,如“樂正夔”,“舜以為樂正”⑤;《春秋公羊傳·昭公十有九年》記載有“樂正子春”⑥。《禮記·王制》明確記載了其在西周宮廷的職能:“樂官之長,掌國子之教”⑦,職級僅次大司樂(一說等同于大司樂)。⑧據此可以說明,“樂正”是劉宋后宮官制中級別最高的音樂長官,管理后宮樂人。所謂“銓六宮”,是指該職官人選是從六宮中選拔任命的,而非朝官人員。
“徽音房帥”,文獻鮮有記載,前代音樂機構中也沒有其名稱。從字面理解,“徽音”,一為“德音”,如《詩·大雅·思齊》云:“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编嵭{:“徽,美也”⑨;一為優(yōu)美的樂聲(琴聲),如漢·王粲《公宴》詩曰:“管弦發(fā)徽音,曲度清且悲?!憋@然,徽音房帥應是執(zhí)掌后宮音樂的官職,與樂正相區(qū)別的是她可能是以組織、管理與樂器演奏有關的女樂。
贊樂女史,前代音樂機構中沒有此稱謂。但“女史”一職出現較早,如《周禮·天官宗宰第一》載:“女史,掌王后之禮職,掌內治之貳,以詔后治內政,逆內宮,書內令。凡后之事,以禮從。”⑩兩漢魏晉后宮均有女史一職,如《后漢書·皇后紀上》載:“女史彤管,記功書過?!?顯然,其職責主要是記錄皇帝與皇后、皇太后、嬪妃的起居生活?!百潣贰?,前代史料鮮有記載,但《通典·職官三》記載齊梁有“典儀”一職,并云“領攢者以知贊唱之節(jié)及殿庭版位之次”。?《魏書·張淵傳》也有“御宮典儀,女史執(zhí)筆”的記載。?隋唐以后,在后宮音樂機構中都有女史一職。據此推測,劉宋時期設立的“贊樂女史”應該是樂官的一種,集女史與典儀記錄的部分職能,隸屬樂正管理,協助掌管后宮禮樂教化,主要負責樂舞時的贊唱之節(jié)(掌握用樂儀式進程,在每個音樂節(jié)目前后皆用唱贊引導,類似后世雜劇演出時的“竹竿子”)、殿庭版位之次、儀節(jié)之禮記錄。但與三品“樂正”不同的是,她是“銓人士”,即此官職人選不局限于六宮之人,也可以從宮外選拔人才任職。如《南齊書》卷二十載宋明帝時,曾選吳郡才女韓藺英入宮為官,教六宮書學。?
典樂帥,“典樂”一詞最早出自于《尚書·舜典》“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但從“置人無定數”的記載來看,應該是直接負責組織后宮樂舞表演的女官。
典樂人,從品級上來看,應該是隸屬“典樂帥”管轄的次一級后宮樂舞管理者、組織者。
徽音監(jiān)帥,隸屬“徽音房帥”管轄的次一級樂官。
清商帥,文獻記載頗多,一般認為“清商”之名,秦漢已有,作為主管清商樂舞的職官或音樂機構,應該是曹魏時設立的。?如《冊府元龜·內臣部》載:“晉受魏禪多循舊式,光祿勛之屬,有守宮、黃門、掖庭清商、華林園、暴室等令?!?清人洪飴孫《三國職官表》說:“(魏)清商令,一人,六百石(漢無此官,依諸令補),第七品,……丞一人,二百石,第六品?!?顯然,劉宋后宮置“清商帥”一職,是這一時期清商樂舞繁盛的重要表現,其職能是專門掌管后宮清商樂舞人員。
總章帥,“總章”文獻記載頗多,學界對此解讀主要有兩點:一是作為建筑樣式的名稱,亦稱“明堂”。如《初學記·明堂》載:“皇帝曰合宮,有虞氏曰總章,殷人曰陽館,周人曰明堂”?;二是作為宮廷音樂機構,至遲漢代已經產生。如《后漢書·孝獻帝紀》載:“(建安)八年冬十月己巳,公卿初迎冬于北郊,總章始復備八佾舞。”袁弘紀云:“總章,樂官名。古之安代樂”。?西晉明確將其與太樂、鼓吹等官署并提,東晉繼承之,作為專職樂舞生產管理機構,其級別在太樂之下,鼓吹之上。《晉書·劉弘傳》曾記載東晉之初,“總章太樂伶人,避亂多至荊州”。?宋承晉制,在朝官中設總章署,基本職能是掌管女樂歌舞。?因此,后宮的“總章帥”,其職能應與朝官類似,主要是掌管后宮女樂舞伎。
總章伎倀,“倀”,《說文》釋義為“仆”。因此,從品級上來說應該是隸屬“總章帥”管轄的次一級后宮女官,職能是協助“總章帥”從事后宮女樂舞伎的管理。
永巷帥,“永巷”作為一個宮廷管理機構源于漢代,有令、丞之分,漢武帝時期,改為“掖庭”,主要職能是管理后宮奴婢侍史,因內部普遍存在著女樂人員以及精通樂舞技能的嬪妃、宮女,所以也兼具音樂管理者的職能。據此,劉宋后宮設立永巷帥一職,應該也參與一定的樂舞組織、管理活動。
綜上,劉宋后宮所設立的音樂管理機構及其官職相對明晰、完善,從官品第三到官品第七共分五個等級;從類別來看,主要包括徽音、清商、總章;從性質來看,樂正、徽音房帥與后宮司儀、司政同等地位,均隸屬于后宮職官,是皇帝所設內職系列,主要職能是為以皇后、皇太后為中心的后宮服務,為帝王在后宮的娛樂、儀式等樂舞需求服務。當然,這些等級森嚴,又“置人無定數”的后宮清商、總章等音樂機構的存在,充分說明劉宋后宮樂舞消費的奢靡和宏大。
由于劉宋后宮音樂機構及其職官是宋太宗“留心后房,擬外百官,備位置內職”的結果,所以,作為國家治理、帝王娛樂不可獲缺的音樂機構,在劉宋時期應該普遍存在著兩個系統(tǒng),即“外百官”體系中的音樂機構,與“內職”中的音樂機構(前文所述)。根據《宋書》《通典》等文獻記載,劉宋時期隸屬朝官體系,與音樂有關的機構和職官具體如下:
太常,一人。掌三禮,官品第三。鄭鮮之、傅隆等曾任太常。?
奉常,劉宋建國初設“奉?!币宦?,由鄭鮮之擔任,其下設功曹、主薄、五官。?當然,由于文獻沒有厘清太常與奉常的界限,鄭鮮之都曾任職,故二者可能存在同職異名的現象。
太樂,令一人,丞一人。掌凡諸樂事。右三品,與光祿大夫同級,鐘宗之曾任太樂令。?
樂海鉤沉Memory
樂師,太樂令下屬職官,高祖時有樂師楊觀。?
總章,掌舞伎,即古之女樂?!端螘肪硪痪泡d,馮大列為總章工。?
總章協律中郎將校尉、都尉,前代無此職官,“總章”前文已述,“協律郎”,《通典》卷二十五云:“漢曰協律都尉,李延年為之。后漢亦有之,魏杜夔亦為之。晉改為協律校尉。……掌舉麾節(jié)樂,調和律呂,監(jiān)試樂人典課?!?因此,此職官應該是劉宋時期新設,將“總章”與“協律中郎將”合署后的職官名稱。
總章監(jiān)司律司馬,是“總章”與“司律”合署的結果。
鼓吹,劉宋時期有黃門鼓吹、及釘官仆射、黃門鼓吹史主事、諸官鼓吹?!端螘肪硎嗽疲骸胺泊饲氨娐?,江左多不備,又多缺朝服。”?說明鼓吹署下的眾多職官和新的機構名稱應該是劉宋朝新設,這種情況與鼓吹樂在魏晉南朝日漸盛行,以及南朝宋、齊政府對鼓吹樂高度重視的現象相吻合。
總章監(jiān)鼓吹監(jiān)司律司馬,是總章監(jiān)、鼓吹監(jiān)、司律合署后的職官。
鼓吹監(jiān)總章協律司馬,鼓吹監(jiān)與總章、協律郎合署的結果。
樂府,學界對于劉宋時期是否存在樂府機構大多存疑,但從文獻來看,這一時期朝官體系中應該存在漢樂府的遺制。如《宋書》卷四載:“征召樂府,鳩集伶官,優(yōu)倡管弦,糜不備奏”。?《南朝宋會要》:“雜樂雜舞”條亦載:“孝武大明中,使謝莊作舞馬歌,令樂府歌之。”?
清商署,史料沒有明確記載劉宋的朝官體系中是否存在清商機構,但考慮到宋是由東晉禪讓而來,國家音樂制度基本上是繼承東晉舊制,而東晉有清商樂署及清商樂官?!端鍟肪矶裁鞔_指出:“梁武受命之初,官班多同宋、齊之舊?!倍何涞厶毂O(jiān)七年(508年)復位百官名號,改太常為太常卿,下設太樂令丞,清商署丞則為太樂屬職。?另外,《宋書》卷十九也記載宋大明中清商樂舞依然存在,所謂“今之《清商》,實由銅雀,魏氏三祖,風流可懷,京、洛相高,江左彌重”?。綜上可知,劉宋朝官體系中應該有清商署及其職官人員。當然,在劉宋音樂機構合并的大潮中,清商署可能并入其他樂署,而不獨立顯示。
綜上,劉宋時期朝官體系下出現了不同音樂機構的合署現象,這一現象也并非劉宋獨有,在東晉時期已經開始。如據《冊府元龜》載,東晉有總章、清樂二樂,而未見其官,當時以太樂兼總章,鼓吹兼清商。?也有學者通過文獻考證指出,太樂官兼掌鼓吹樂與清商樂是在哀帝時期,太樂、鼓吹兼掌清商樂發(fā)生在成帝時期。?因此,劉宋時期在朝官體系的音樂機構中出現合署兼并的現象,有著一定的歷史淵源,體現了劉宋政治體制對前代的繼承性。但相比前代,劉宋朝官音樂機構的合署更為明確和繁多,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劉宋政權對國家音樂機構的態(tài)度——并沒有過于重視其建設,亦或者由于經濟實力的限制而沒有著力建設。當然,這種合并的風潮以及經濟的掣肘因素也可能是導致劉宋朝官體系中沒有明確出現鼓吹署、清商署的主要原因之一。
據此,劉宋時期的音樂機構及其職官在“朝官”與“宮官”體系中的差異可以通過一張表格加以概括,具體見下表。
劉宋時期朝官與宮官體系中的音樂機構、職官比較表
比較來看,劉宋時期朝官與宮官兩個體系內的音樂機構、職官具有一定的共性:如整體定位(官品級)基本一致,最高領導的級別均是三品;兩者均有總章、清商,這說明劉宋宮廷音樂的主體依然是女樂。但兩者之間的差別也極為顯著。
首先,宮官體系中的音樂機構及其職官品級更為清晰、層次分明、相互間的隸屬關系明確,而朝官音樂機構中除太常、太樂令丞之外,其他均無明確的品級記載,難以界定相互之間的關系和職級。
其次,音樂機構和職官名稱有著顯著差異。同是總章、清商,朝官體系的職官為“工”、“令”、“丞”,而宮官體系中只有“帥”。朝官體系中還有樂府、鼓吹等機構,但宮官中卻沒有,宮官中有“典樂”、“贊樂”系列,但朝官中則沒有。這充分說明二者的功能并不相同。
再者,朝官體系的音樂機構和職官更多的呈現出機構簡化、合并和一職多兼的現象,尤其是五品以下的職官更為顯著,而宮官體系則基本沒有。
從上文研究來看,劉宋時期后宮音樂職官的設置要比朝官系統(tǒng)中的機構相對完善、等級清晰,也沒有出現合署的現象。這充分說明劉宋時期,尤其是宋明帝對后宮音樂機構的重視。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值得深思。綜合相關文獻,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
第一,宋明帝對崇憲太后的崇孝之心
從文獻來看,宋明帝對后宮的重視遠超其他帝王,深究原因,與他的人生經歷、執(zhí)掌朝綱的背景有著密切關系。
《宋書》卷八記載了明帝的人生經歷,云:“帝少而和令,風姿端雅。早失所生,養(yǎng)于太后宮內。大明世,諸弟多被猜忌,唯上見親,常侍路太后醫(yī)藥?!?
所謂“早失所生”是指明帝15歲時,其生母沈婕妤就去世了。如《宋書》卷四十一載:“文帝沈婕妤諱容姬,不知何許人也。納于后宮,為美人。生明帝,拜為婕妤。元嘉三十年卒,時四十?!u曰宣太后,陵號曰崇寧。”?
而路太后即宋文帝劉義隆的路淑媛,宋孝武帝劉駿的生母。明帝是宋文帝的第十一子,與宋孝武帝是同父異母兄弟。因明帝母親早逝,故年少時為孝武帝之母路太后撫養(yǎng)成人。也因深受路太后的喜愛,而與孝武帝關系密切,沒有遭到孝武帝的殺戮,并在崇憲太后的庇護之下安全成長,有機會執(zhí)掌朝綱。《宋書》卷四十一詳細記載了宋明帝對崇憲太后的尊崇之情:“太宗踐阼,號崇憲太后?!诒M心祗事,而太后撫愛亦篤。及上即位,供奉禮儀,不異舊日?!t曰:‘朕備丁艱罰,蚤嬰孤苦,特蒙崇憲太后圣訓撫育。昔在蕃閫,常奉藥膳,中迫兇威,抱懷莫遂。今泰運初啟,情典獲申,方欲親奉晨昏,盡歡閨禁。不得如所奏。’尋崩,時年五十五?!嫌衷t曰:‘朕幼集荼蓼,夙憑德訓,龕虣定業(yè),實資仁范,恩著屯夷,有兼常慕。夫禮沿情施,義循事立,可特齊衰三月,以申追仰之心?!?
當然,由于明帝是15歲之后才被路太后收養(yǎng),并且在明帝委任地方官職之后,路太后也一直跟明帝在一起。所以,民間曾盛傳二人之間有著一定的曖昧關系:如《宋書》卷四一載:“上于閨房之內,禮敬甚寡,有所御幸,或留止太后房內,故民間喧然,咸有丑聲。宮掖事秘,莫能辨也?!?
但不論如何,明帝尊崇崇憲太后是不爭的事實,所謂“上以恭孝為行,奉太后素謹,及即大位,春秋已高,每旦入朝太后,未嘗失時刻。”?甚至為了愉悅崇憲太后之心,而廢幼主,并下令書曰:“太皇太后蚤垂愛遇,沿情即事,同于天屬,”?足見其孝心之盛。
這就不難理解,為何明帝執(zhí)掌朝綱之后,尤為重視后宮建制的原因,即其根本目的在于愉樂悅崇憲太后。
第二,政局不穩(wěn),戰(zhàn)事頻繁,經濟羸弱導致明帝無暇顧及朝官體系中的音樂機構建設
從史料來看,宋明帝是在弒殺其侄子廢帝(孝武帝之子)后登基的,所以,一直面臨著孝武帝一脈皇室勢力的反抗,政局不穩(wěn),戰(zhàn)事頻發(fā)。僅在泰元元年(465)、二年(466)就先后發(fā)生了數十次內戰(zhàn),如鎮(zhèn)軍將軍、江州刺史晉安王子勛舉兵反叛;后將軍、郢州刺史安陸王子綏舉兵同逆;令孫、孟虬及豫州刺史殷琰等舉兵反。?所以,明帝雖有治國之鴻鵠志,但連年的戰(zhàn)爭導致他很少有機會實施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集中精力的進行經濟建設。
因此,外憂內患之中,宋明帝統(tǒng)治下的朝綱必然是經濟困頓,甚至出現了“五年六月,……百官斷俸,并給生食”的現象。這也嚴重影響了宮廷的音樂活動,導致宮廷禮樂活動自泰始六年(470)春正月開始,“初制間二年一祭南郊,間一年一祭明堂”?。
由此,可以充分理解,明帝時期,朝官系統(tǒng)中為何會出現大量的音樂機構合署、職官兼并的現象。這也更襯托出明帝對前朝、后宮建制存在厚此薄彼的現象。
第三,宋明帝對外節(jié)儉,對內奢靡的矛盾體現。
雖然明帝統(tǒng)治時期戰(zhàn)事頻繁,但明帝一心為政,努力在穩(wěn)定朝綱,多次對外發(fā)布詔令,倡導節(jié)儉。如《宋書》卷八載:“十一月甲申……詔曰:‘治崇簡易,化疾繁侈,遠關隆替,明著軌跡者也?!仓T蠹俗妨民之事,趣末違本之業(yè),雕繪靡麗,奇器異技,并嚴加裁斷,務歸要實。左右尚方御府諸署,供御制造,咸存儉約。庶淳風至教,微遵太古,阜財興讓,少敦季俗’。”?
針對皇室自身的消費也提出節(jié)儉號令,詔曰:“皇室多故,糜費滋廣,且久歲不登,公私歉弊。方刻意從儉,弘濟時艱,政道未孚,慨愧兼積。太官供膳,可詳所減撤,尚方御府雕文篆刻無益之物,一皆蠲省,務存簡約,以稱朕心?!?
甚至在泰始三年(467)號令:“以皇后六宮以下雜衣千領,金釵千枚,班賜北征將士。”?即便是在執(zhí)政的最后一年,依然強調減免徭役雜稅,呼吁政務要去繁就約,務以愛民為先。?
這些詔令和行為表明宋明帝一直在親力親為倡導廉政、節(jié)儉。但這也許只是明帝對外的一種策略、姿態(tài),其本人的日常生活則非常奢侈,尤其是在其執(zhí)政的后半段,更是如此。如《宋書》卷八載:“泰始、泰豫之際,更忍虐好殺,左右失旨忤意,往往有斮刳斷截者。時經略淮、泗,軍旅不息,荒弊積久,府藏空竭。內外百官,并日料祿俸;而上奢費過度,務為雕侈。每所造制,必為正御三十副,御次、副又各三十,須一物輒造九十枚,天下騷然,民不堪命?!?
正因為明帝的奢靡生活就出現了“自元嘉以降,內職稍繁,椒庭綺觀,千門萬戶,而淫妝怪飾,變炫無窮。自漢氏昭陽之輪奐,魏室九華之照曜,曾不能概其萬一”的現象。?
第四,宋明帝個人的娛樂需求。
前文已述,宋明帝執(zhí)掌朝綱之后注重個人的娛樂需求,尤其是在執(zhí)政的后期,更是奢靡無度,殘忍多疑,推崇巫覡之風,縱情聲色娛樂。這導致后宮的樂舞消費行為更為多樣、奢靡。如史載,明帝晚年癡迷內宮集會,集會之中常常令后宮嬪妃、樂人表演助興,以為歡笑,荒淫無度。稍有違背,輕者叱責罷免,重則殺頭、滅門。[51]
綜上所述,劉宋時期后宮音樂官職相對完備的原因在于明帝為了表達對崇憲太后的養(yǎng)育之恩,彰顯對后宮的重視。明帝在執(zhí)政的前半段,注重節(jié)儉,銳意進取,但國內政局動蕩,戰(zhàn)爭繁多,經濟羸弱不穩(wěn),所以,朝官制度并不健全,明帝本人也無暇顧及此事。在執(zhí)政的后半段,身體多疾,多疑而迷信,不關心朝中事務,沉迷于后宮娛樂,進一步推動了后宮音樂機構的完善,這也是朝官與宮官體系音樂機構差異的原因。
當然,劉宋后宮音樂機構的出現除了與宋明帝本人有著巨大的關系外,還與整個封建社會的治國理念有關,如《禮記·昏義》曾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以聽天下之內治,以明章婦順,故天下內和而家理。天子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聽天下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故外和而國治。故曰:天子聽男教,后聽女順;天子理陽道,后治陰德;天子聽外治,后聽內職。教順成俗,外內和順,國家理治,此之謂盛德?!盵52]
顯然,作為封建帝王,仿朝官制度而在后宮設置相應的機構和職官體系其本質上是為了彰顯帝王的陰陽和順、修身齊家的治國理念,彰顯帝王對以皇后為首的女性的重視,并籍此來實現皇后、皇太后對內外命婦的榜樣引領作用、社會教化作用。同時,也進一步增強后宮禮樂活動的儀式性、專業(yè)性,強化后宮音樂活動的有序管理,并通過專業(yè)的音樂教習提升后宮樂人的表演水平,從而更好地服務于皇后、皇太后的各種禮儀、娛樂活動。
當然,后宮音樂機構的存在也極大地滿足了帝王的娛樂需求,作為帝王主要的休息、娛樂場所,內廷與外朝往往有著嚴格的隔離制度,為了便于帝王的內廷聲色之娛,以女性樂人為主的后宮音樂機構就成為帝王內廷宴享的首選。由此,劉宋社會就形成了一種“朝官”體系音樂機構與“宮官”體系音樂機構并行發(fā)展的現狀,這二者及其所隸屬的樂人共同構建了劉宋社會中以皇室為核心的國家樂舞行為。
①趙維平《內教坊——梨園在唐代音樂中扮演的角色與歷史作用》《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第72—79頁;《論中國歷史上的內教坊與房中樂的關系》,《南京藝術學院學報》2018年第3期,第53—54頁。
②張詠春、郭威《武德內教坊與云韶府(院)——唐代內廷用樂管理機構的后宮類型》,《人民音樂》2016年第9期,第58—61頁。
③[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 2000年版,第 834—838頁。
④同③,第834頁。
⑤[戰(zhàn)國]呂不韋《呂氏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45頁。
⑥[漢]公羊壽,[唐]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85頁。
⑦[漢]鄭玄,[唐]孔穎達《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72頁。
⑧王紅娟《周代樂官之長正名》,《文藝評論》2011年第2期,第22—25頁。
⑨[漢]毛亨,[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183頁。
⑩[漢]鄭玄,[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頁。
? [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 年版,第 263 頁。
? [唐]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 1988 年版,第 557 頁。
? [北齊]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320頁。
?[梁]蕭子顯《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59頁。
? [漢]孔安國,[唐]孔穎達《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0 年版,第94—95頁。
??許繼起《魏晉南北朝清商樂署考論》,《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16年第6期,第154—162頁。
?[宋]王欽若等編修,周勛初等校點《冊府元龜》,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7663頁。
?[清]洪飴孫撰《三國職官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7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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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第 253 頁。
?[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171頁。
?? 同③,第 368 頁。
?同③,第806頁,第364頁,第368頁。
?[清]朱銘盤《南朝宋會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47頁。
?同③,第807頁,第364頁。
? 同?,第 349 頁。
? 同?,第 695 頁。
? 同?,第 211—212 頁。
? 同③,第44頁。
? 同?,第 186 頁。
? [唐]魏征《隋書》,北京:中華書局 2000 年版,第 488—490 頁。
?同③,第372頁。
?[清]紀昀《歷代職官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9頁。
?文獻沒有記載此類職官的級別,但據名稱推測,應該是總章、鼓吹的次一級職官,即官品第六。
??? 同③,第 113 頁。
?同③,第848頁。
?? 同③,第 844 頁。
?同③,第843頁。
?同③,第84頁。
? 同③,第 103—104 頁。
?同③,第111頁。
?同③,第106頁。
?同③,第103頁。
?同③,第108頁。
?同③,第851頁。
[51]同③,第849頁。
[52] 同⑦,第 1894—189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