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彩霞
書信與微信,宛如一對孿生姐妹,相貌酷似,性格迥異。飛越千山萬水,把心中的歌聲和縷縷情思傳遞,是她們共同追求的特質。從鴻雁傳書的漫長等待,到一觸即發(fā)的分秒即達,時代天翻地覆的變化,似春天的百花齊放,令人目不暇接。翻閱往日一封封泛黃的舊信,耳聞身旁微信提示聲頻頻傳來,不由感慨萬端。
人會一年一年地老下去,書信卻不會輕易變老,它安然佇立在歲月深處,猶如一株青蔥蒼翠的青松,迎日月風雪。微信像易老易謝易蹉跎的花朵,一陣清風吹過,一場小雨淅瀝,繁花落盡,撒落一地憂傷,徒留一抹余香,在記憶的枝頭來回跳蕩。
雖說手機在手,一切皆有,但每當我撫弄包羅萬象的手機,瀏覽普及大眾的微信時,總感覺,有一種咫尺天涯的遙遠,美好光陰如水流逝,不知不覺;每當捧讀泛黃紙箋,撫摸舊光陰時,似覺天涯咫尺的親密,感受到時光深處的醇厚,凝聚著溫暖的力量。
書信是打開心靈的一扇窗。人在千里之外,天涯海角,卻能看到彼此遠方的風景,跳躍的心情,凝結心頭的愛與哀愁,即使紙箋泛黃,字跡模糊,依舊歷歷在目寫信人的心緒與婉容。微信是瑣碎日子里的一地雞毛,翻看完畢,一笑而過,刪除清理,時隔幾日,心已忘懷,毋庸說幾十個春秋之后,尋找信息的蹤影。云盤浩瀚龐大,跌入大數(shù)據的家書情書血書愛意,早已無聲無息。書信是我們按在紙上的手印,心靈跳躍的火焰,微信是在風里云端呼喚的聲音,倏然而逝的瞬間,一實一虛,重構了一信兩像的世界。
在網絡媒體時代,人人都是宇宙過客,眼前的茍且生活似成了心靈唯一的依托,我們不再追尋詩與遠方,那一封封情真意切的書信,已不再被熱情傳頌;那一句句溫暖的話語,建筑起的信念友誼,似已轟然倒塌;那發(fā)自內心的溫馨祝福,已被豐厚的物質替代。我甚至杞人憂天地想,長此以往,不知中國文壇是否還會再現(xiàn)《傅雷家書》這樣苦心孤詣、情深意切的經典名篇?還會不會再有《曾國藩家書》這樣養(yǎng)性修身治家的參悟之道?還會不會再有魯迅與許廣平《兩地書》這樣的情書范本?
我向往古人那悠曼而不失嚴謹?shù)纳钋閼B(tài),王羲之那疏朗簡凈且意味深長的《蘭亭序》,王獻之那洗練沉穩(wěn)的《二九日帖》,蘇東坡那氣勢奔放百感交集的《黃州寒食詩帖》……這些書信的延伸,寥寥數(shù)語,卻價值連城。若無筆墨書法的傳承,有感而發(fā)的深情,今人又如何一睹稀世經典作品的風采,從瑰寶里汲取文化與審美的力量?
書信讓人與人之間隔了一杯茶的距離,這杯茗茶里,有懷想、有思念、有芳香,有翩翩遐想,也有氤氳的氣息。微信則疏遠了人與人心的距離,仿佛左鄰右舍的隱形串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籬笆墻的障礙,也喪失了莊重會晤的儀式。如果說,書信是可登大雅之堂的傾訴,那么,微信則是小家碧玉茶余飯后的談資。書信是夜深人靜里,發(fā)自內心的真情流露,字斟句酌的嚴謹慎重;微信則是光天化日之下,浮皮潦草的隨意留言,沖動為之的任性。書信是一種文體,有書寫格式和規(guī)范,微信則不必勞心費神,似口頭傳達的消息,率然而出,流溢而難檢點,豈能與推心置腹相提并論?
有一位兒時伙伴,不幸罹患癌癥。為不煩擾她養(yǎng)病調理,便于異地化療的她閱讀與交流,我提筆給她寫下一封長長書信,連同保健品一同寄出。她收到后,感激涕零,在回信里連聲發(fā)出“物以稀為貴,信以為真為本”的人生感嘆,并寫道:“你的來信就是有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忙碌奔波的現(xiàn)代人,誰還愿意拿出專門的時間和精力,用心用情地逐字推敲,句句斟酌地給朋友寫信呢?你是我今生來世唯一的摯友。捧讀你炙熱的長信,心懷感恩,恍若我們依舊嬉笑在春風駘蕩的校園……”
木心的《從前慢》,不知感動了多少顆心,想必,也是人們懷念過去誠誠懇懇的人生態(tài)度,“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慢時光,發(fā)乎情止于禮的那份純真,以及盼信如盼春風的模樣。
在歷史長河奔騰不息的進程中,有些東西是應該珍惜保留,不能隨意丟棄的。如我們以幾千年經驗積累為特征的中醫(yī)傳統(tǒng);如我們寫信盼信讀信的獨特情懷;如那些“好詩不厭百回讀”的中國詩詞蘊藏的美好意境;如那些“日月不息,師表常尊”的至理……那分明是青山斜坡的一道絢麗彩霞,不耀眼地照射著樸素的神州大地。
鴻雁傳書,魚傳尺素的美麗,令人心曠神怡的向往。家書,是宋代詩人劉克莊“忽得遠書看百遍,眼昏自起剔殘燈”的情深意長,是張籍“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的綿綿思鄉(xiāng);是杜甫“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百感交集;是李清照“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相思之深。如果說,書信是我們出席隆重場合的禮服,那么,微信則是旅游時的休閑裝,氣質不同,風格迥異,關鍵是選對合適的時間,穿對合適的衣著,打造完美的形象。
書信和微信,雖均屬社交和思想交流的范疇,情感的共同表達,人與人的關系紐帶,一個中規(guī)中矩,一個浪言曼語;一個靠郵差傳情,一個憑風兒達意。微信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沒有書信的迂回曲折,深思熟慮。猶記得八九十年代,給同學友人寫信,總喜愛“畫蛇添足”地表述:“此時此刻,窗外下著瀝瀝小雨,宛如我的心敲打著寬厚綠色的梧桐樹……”也愛“廢話連篇”地寫道:“我們這里下雪了,滿天雪花,覆蓋著鳶都大地,銀裝素裹的世界,如此如花美妙。你哪兒也有雪花飛舞嗎?”或者“無病呻吟”地傾訴:“懸掛天上的圓月,告訴我,已是子夜時分,在這萬籟俱寂的靜謐夜晚,我想輕輕地告訴你,祝福你,我愛你?!睂懶诺默F(xiàn)場感和真實感,幼稚而溫馨。人與信,情與思,心與心,合二為一,渾然一體。
網絡時代的今天,大眾通信最基礎最普及的工具非微信莫屬。生活的快節(jié)奏,也省略了書信風花雪月的浪漫,遠方的遐想,傳奇的色彩,赤裸裸地告白,低智商地呼喊“我愛你”,總感覺在快捷便利的背景之下,缺少了精致生活的情調,悠然寧靜的味道,多了一份急功近利的迷失,拔苗助長的慌張。偶有文朋詩友發(fā)來幾則想象空間無限的精妙微信,收藏在備忘錄里,手機不慎掉入鹽水,所有信息及電話號碼均無法修復,可謂是數(shù)據全滅,災難無敵,沮喪的心情如灰塵潰散。
郵件是書信與微信的轉折點。網絡郵件收發(fā)頻率高,成本低,只要微機不感染病毒,郵件會在郵箱里永恒保鮮。只是郵件和微信面對共同的天敵,一旦斷電,渾身癱瘓,尋不到綠野仙蹤。書信最保險,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思念涌來,便可重溫手寫時代的封封家書,大聲朗讀怦然心動的情書,來自遠方的牽掛思念。彌遠的思盼,仿佛天涯咫尺,不離不棄。微信似乎不容相近,心與心的距離,咫尺天涯一般地遙遠,很難赤誠相見。套用西漢劉向那句活到老,學到老的經典名言,書信抒情,如日出之陽;郵箱郵件,如日中之光;微信微言,則如燭之亮而已。
生命的韌性是驚人的,美好的日子需要腳踏實地。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滅,咫尺天涯。從書信到微信,仿佛是從天涯咫尺到咫尺天涯,在疾奔的步履背后,仿佛缺少了一層心靈的深層默契與融洽。若想讓一顆赤子之心在喧囂、紛雜、群居的塵世里,保持悠閑、從容、憧憬的狀態(tài),那就嘗試著扎根生活的沃土,在詩意里尋找生命的光芒,或者安靜地坐下來,寫一封書信,帶著體香的質感,連綿起伏鋪開的情感思緒,寄給遠方的父母親朋或者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或許,能在平凡樸素的日子里,尋覓一縷風和日麗的朝陽,讓愛在心中悠然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