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修士（上）

契訶夫

一

碩士安德烈 ·瓦西里伊奇 ·柯甫陵十分疲勞，神經(jīng)出了毛病。他沒有去找醫(yī)師看病，不過有一次跟一個做醫(yī)師的朋友喝酒，順帶談起這件事，那個朋友就勸他到鄉(xiāng)間去消磨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恰好達(dá)尼雅 ·彼索茨卡雅寫來一封長信，邀他到包利索甫卡去做客。他就決定，真的非旅行一趟不可了。

起初，那是四月間，他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柯甫陵卡，在那兒獨自一人住了三個星期，然后，等到道路好走了，就坐上馬車動身到他舊日的監(jiān)護(hù)人和教養(yǎng)人，俄國著名的園藝學(xué)家彼索茨基家里去。從柯甫陵卡到彼索茨基一家人的住地包利索甫卡，算起來不過七十俄里的路程，在春天柔軟的大道上，坐著一輛有彈簧的安穩(wěn)馬車趕路真是一種極大的享受。

彼索茨基家的房子很大，有圓柱，有雕獅，墻上的灰泥已經(jīng)剝落，門口站著一個穿燕尾服的聽差。古老的花園陰森嚴(yán)峻，是按英國格式布置的，從正房一直伸展到河邊，幾乎有整整一俄里長，花園的盡頭是一道急轉(zhuǎn)直下的陡峭的土坡，坡上生著松樹，露出樹根，象是毛茸茸的爪子。城下的河水陰冷地閃閃發(fā)光，鷸鳥飛來飛去，發(fā)出悲涼的鳴聲。在這種地方，人總會生出一種恨不得坐下來，寫一篇敘事詩的情緒。

可是在這所房子附近，在院子里，在那個連同苗場一共占地三十俄畝的果園里，一切都欣欣向榮，哪怕遇上壞天氣也充滿生趣。象這樣好看的薔薇、百合、茶花，象這樣五顏六色的郁金香，從亮晃晃的白色到煤煙般的黑色，總之，象彼索茨基家里這樣豐富的花卉，柯甫陵在別的地方從來也沒見識過。春天還剛剛開始，真正艷麗的花壇還藏在溫室里，可是林蔭路兩旁和這兒那兒的花壇上盛開著的花朵，已經(jīng)足以使人在花園里散步，特別是一清早每個花瓣上都閃著露珠的時候，感到走進(jìn)了柔和的彩色王國。

花園里專供觀賞的那一部分，彼索茨基本人輕蔑地稱之為不足掛齒的那一部分，當(dāng)初在柯甫陵小時候卻給他留下了仙境般的印象。在這兒，巧妙別致的花樣，奇形怪狀的精心設(shè)計可謂應(yīng)有盡有，簡直是對大自然的嘲弄！這兒有用果樹編成的籬形支架，有的梨樹象是金字塔形的楊樹，有些橡樹和椴樹生成圓球的形狀，還有蘋果樹形成的遮陽傘，李樹編成的拱門、花字、枝形燭臺，乃至 “一八六二”這幾個字——這個數(shù)字標(biāo)志著彼索茨基最初研究園藝學(xué)的年份。這兒還可以看到美麗勻稱的小樹，樹干象棕櫚樹那樣又挺直又結(jié)實，只有仔細(xì)觀察才可以認(rèn)出那些小樹其實是醋栗或者茶藨子。可是花園里最使人高興而且給它添了生氣的，卻是人們那種經(jīng)常不斷的活動。從清早到傍晚，那些樹木和灌木旁邊，林蔭道旁和花壇上面，總有許多人象螞蟻似的忙忙碌碌，有的推著獨輪車，有的揮著鋤頭，有的提著噴壺?！赂α晖砩暇劈c多鐘來到彼索茨基家。他正好碰上達(dá)尼雅和她的父親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心神不安的時候。布滿繁星的晴朗天空和氣溫表都預(yù)告明天凌晨有霜凍，不料花匠伊凡·卡爾雷奇進(jìn)城去了，眼前沒有一個指靠的人。吃晚飯的當(dāng)兒，他們一 味談明天的朝寒，而且作出決定：達(dá)尼雅不上床睡覺，十二點多鐘到花園里去走一趟，檢查一切安排妥當(dāng)沒有，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呢，三點鐘起床，或者甚至更早一點。

柯甫陵陪著達(dá)尼雅坐了一個夜晚，午夜以后又跟她一塊兒往花園里走去。天氣寒冷。院子里已經(jīng)有濃重的焦味兒。他們的大果園名叫“商務(wù)園”，每年給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帶來幾千盧布的純利，此刻那兒地面上鋪開一層烏黑而刺鼻的濃煙，它包住樹木，以便從霜凍里挽救那幾千盧布。這兒的樹木排成跳棋的格局，每一行都筆直而整齊，儼然成了一隊隊士兵。

這兒顯出嚴(yán)格而帶書卷氣的整齊，再加上所有的樹木一般高，樹冠和樹干完全是一個樣子，這就使得畫面單調(diào)，甚至乏味了?？赂α旰瓦_(dá)尼雅走過一排排的樹木。由畜糞、麥秸和各種垃圾燒起來的篝火正在陰燃。有時候他們遇見一些工人在煙子里漫游，象陰影一般。只有櫻桃樹、李樹和幾種蘋果樹在開花，可是整個園子沉浸在濃煙里，柯甫陵一直走到苗場附近，才能暢快地呼吸一下。

“還在我小時候，我一聞到這種煙子就會打噴嚏，”他聳聳肩膀說?！翱墒侵钡浆F(xiàn)在，我都不明白這種煙子怎么能擋住霜凍。”

“在沒有云的時候，煙就代替云……”達(dá)尼雅回答說。

“要云干什么用？”

“遇到多云的陰天，就不會有朝寒了?！?/p>

“原來這樣！”

她那寬闊、十分嚴(yán)肅、凍得冰涼的臉，她那兩道細(xì)而黑的眉毛，她那豎起的、使她的頭不能自由活動的大衣領(lǐng)子，她那又瘦又苗條的身材以及由于怕沾露水而撩起的衣裙，——看到這一切，他不由得動了感情。

“主啊，她已經(jīng)長大了！”他說。“上一次，五年以前，我離開 此地的時候，您還完全是個孩子呢。那時候您挺瘦，腿細(xì)長，不戴頭巾，穿著短短的連衣裙，我就開玩笑，說您象一只鷺鳥。……光陰起了多大的作用??！”

“是啊，五年了！”達(dá)尼雅嘆了口氣，說?！皬哪菚r候起過了多少時間啊。您憑良心說，安德留沙（安德烈的愛稱）”，她活潑地講起來，瞧著他的臉，“您跟我們生疏了吧？不過，我又何必問呢？您是男人，過著自己的有趣的生活，您成了有名望的人物。……疏遠(yuǎn)是很自然的！可是不管怎樣，安德留沙，我希望您把我們看做自家人。我們有權(quán)利這樣希望?！?/p>

“我是把你們看做自家人的，達(dá)尼雅?！?/p>

“是真心話？”

“對，是真心話?！?/p>

“您今天看見我們家里有那么多您的照片，感到吃驚。不過您要知道，我父親十分喜愛您。有時候，我覺得他愛您勝過愛我。他為您而驕傲。您是學(xué)者，是個不平凡的人，您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光輝的前程。他相信，您所以有這樣的成就是因為他培養(yǎng)了您。我沒有攔阻他這樣想。隨他去吧?！?/p>

天色漸漸破曉，這是特別容易看出來的：一縷縷煙子和一個個樹頂在空中清楚地現(xiàn)出輪廓來了。夜鶯在歌唱，田野里傳來鵪鶉的叫聲。

“可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睡覺了，”達(dá)尼雅說?！岸姨鞖夂芾洹！?/p>

她挽住他的胳膊?！岸嘀x您到我家來，安德留沙。我們的熟人都挺乏味，而且連這樣的熟人也沒幾個。我們只有園子，園子，園子，別的什么都沒有。什么主干啦，支干啦，”她說著，笑起來，“阿波爾特蘋果啦，萊因特蘋果啦，波羅文卡蘋果啦，芽接啦，枝接啦?！覀冋麄€生命都用在園子里了，我甚至連做夢也只看到蘋果和梨。當(dāng)然，這樣很好，有益處，不過有時候人也希望換換花樣。我記得當(dāng)初您到我們家來度假，或者只是來玩一趟，不知怎么，房子里就變得有生氣多了，明亮多了，仿佛把燭架上和家具上的套子都摘掉了似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不過我已經(jīng)懂事了。”

她講了很久，很動感情。不知什么緣故，他突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今年夏天說不定他會愛上這個嬌小、孱弱、談鋒很健的人，會迷上她，熱戀她。處在他們兩人的地位，這種事是十分可能而且自然的！這個想法打動他的心，使他發(fā)笑，他低下頭去湊近那張可愛的、憂慮的臉，輕聲唱道：

奧涅金，我不打算隱瞞，我瘋狂地愛著塔吉雅娜?！?/p>

等到他們走回家里，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已經(jīng)起床了?？赂α瓴幌胨X，就跟老人閑談，跟他一塊兒回到園子去。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身量高，肩膀?qū)挘亲雍艽?，害著氣喘?然而他走路總是那么快，叫人很難跟得上。他帶著極其操心的神情，老是匆匆忙忙要趕到什么地方去，從他臉上的神情看來，好象他哪怕只遲誤一分鐘，一切就都會完蛋似的！

“瞧，老弟，有這么件事……”，他站住，喘一口氣，開口說?！澳憧?，大地的表面上有霜凍，可是你把溫度計綁在木棒上，把它 舉到離地兩俄丈高的地方，那兒卻挺溫暖?！@是為什么？”

“說真的，我不知道，”柯甫陵說，笑起來。

“嗯……什么都知道是不可能的，當(dāng)然?！还苋擞卸嗝绰斆鳎X子里總不能把什么都裝進(jìn)去。你大概仍舊在搞哲學(xué)吧？”

“對。我講的課是心理學(xué)，總的說來，我在研究哲學(xué)?！?/p>

“你不嫌枯燥嗎？”

“正好相反，我把全部興趣都放在這上面了?！?/p>

“好，求上帝保佑你，……”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說，一面沉思，一面摩挲他那花白的絡(luò)腮胡子?！鼻笊系郾Ｓ幽??！液転槟愀吲d……高興，老弟?！?/p>

可是突然，他仔細(xì)地聽一下，然后做出可怕的臉相，往一旁跑去，不久就消失在樹林的煙霧里了。

“是誰把馬拴在蘋果樹上的？"傳來他那絕望的、撕裂人心的叫聲?！笆悄膫€混蛋和無賴膽敢把馬拴在蘋果樹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他們把什么都糟蹋了，把什么都?xì)У袅?，把什么都弄得一塌糊涂，亂七八糟！這個園子完了，這個園子毀了！我的上帝啊！”

后來他回到柯甫陵身邊，臉色又疲乏又委屈。

“哎，你拿這些該死的家伙有什么辦法？”他兩手一攤，帶著哭音說?！耙估锼菇萜湛ㄟ\(yùn)糞，把馬拴在蘋果樹上了！他呀，這混蛋，把韁繩纏在樹上，纏得要多緊就有多緊，弄得樹皮竟有三處磨破了。居然有這樣的事！我對他講話，他卻呆站在那兒，一個勁兒地眨巴眼睛！哪怕絞死他都嫌便宜了他！”

他平靜下來，摟住柯甫陵，吻他的臉。

“好，求上帝保佑你，……求上帝保佑你，……”他喃喃地說。“你來了，我高興得很。說不出的高興?！x謝你?！?/p>

然后他仍舊邁著很快的步子，帶著操心的臉相，巡查整個園子，領(lǐng)著這個舊日受他培養(yǎng)的人觀看所有的花房、溫室、室內(nèi)種植場以及兩個被他稱為 “我們這個世紀(jì)的奇跡”的養(yǎng)蜂場。

他們走啊走的，太陽卻已經(jīng)升起來，光芒四射，照亮了園子。天氣暖和了?？赂α觐A(yù)感到這一天會晴朗，歡暢，漫長，他記起現(xiàn)在還剛值五月初，前面還有整個夏季，也是這樣晴朗，歡暢，漫長，于是他的胸中突然產(chǎn)生他童年時代在園子里跑來跑去的當(dāng)兒體驗過的那種歡欣而清新的感覺。他自己就也擁抱老人，溫情脈脈地吻他。兩個深深感動的人走回正房，開始用古老的瓷杯喝茶，加上鮮奶油，吃著滋養(yǎng)人的奶油雞蛋面包，這些小事又使得柯甫陵記起他的兒童時代和青年時代。美好的現(xiàn)在同在他心頭重現(xiàn)的過去的印象攙混在一起，他的心被這些東西擠得滿登登的，可是他很痛快。

他等著達(dá)尼雅醒來，然后跟她一塊兒喝咖啡，散步，后來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坐下來工作。他專心看書，寫筆記，有的時候抬起眼睛來，朝敞開的窗子外面，或者朝桌子上花瓶里還掛著露珠的鮮花瞧一眼，就又埋下頭去看書，覺得他每一根小血管都由于愉快而在顫抖和跳動似的。

二

在鄉(xiāng)間，他繼續(xù)過城里那種神經(jīng)緊張的、不安寧的生活。

他看很多書，寫很多字，學(xué)習(xí)意大利文，每逢散步，總是愉快地暗 想，不久就又可以坐下來工作了。他睡得很少，使得大家不由得吃驚。如果他白天偶爾睡半個小時，晚上就會通宵失眠，而且，即使一夜沒睡，事后也仿佛沒有那么回事似的，反而覺得精力旺盛，興高采烈。

他說很多話，喝很多葡萄酒，吸很多貴重的雪茄煙。住在鄰近的小姐們常常到彼索茨基家來，幾乎每天來，跟達(dá)尼雅一塊兒彈鋼琴和唱歌。有的時候，鄰家的一個青年男子也到這兒來，他善于拉小提琴?？赂α曦澙返芈犚魳泛透璩髞砭屠哿?，這種疲乏在身體上表現(xiàn)出來：他的眼睛閉上，腦袋歪向一邊了。

有一天傍晚，喝過茶后，他坐在露臺上看書。這時候，在客廳里，達(dá)尼雅唱女高音，另一位小姐唱女低音，青年男子拉小提琴，三個人正在練習(xí)勃拉加的著名的小夜曲?？赂α曷犞柙~，那是俄文歌詞，他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懂歌詞的意思。最后他放下書，專心聽，才聽懂了：原來有個姑娘憑著病態(tài)的想象，一天晚上在花園里聽到某種神秘的聲音，它非常美妙，奇特，使人只能認(rèn)為這是神圣的和聲，總之，我們凡人聽不懂，因此它飛回天上去了?？赂α甑难劬﹂_始合上。

他站起身來，疲乏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后來又到大廳里走動。等到歌聲停止，他便挽住達(dá)尼雅的胳膊，跟她一塊兒走到露臺上。

“今天從一清早起，我就一直在想一個傳說，”他說?！拔也挥浀眠@個傳說是我在哪本書上看到的呢，還是聽來的，總之這個傳說有點離奇，荒誕不經(jīng)。一開頭，這個傳說含糊不清。一千年前，有個穿著黑衣的修士在敘利亞或者阿拉伯的荒漠上行走。……漁民們在離這個修士走動的荒漠幾英里遠(yuǎn)的地方看見另一個黑修士在湖面上慢慢地走動。第二個修士是幻影?，F(xiàn)在請您忘掉光學(xué)上的一切定律，這個傳說似乎不承認(rèn)那些定律。請您聽下去。這個幻影化出另一個幻影，隨后又化出一個幻影，因此黑修士的形象從這個大氣層傳到那個大氣層，沒完沒了。人們時而在非洲，時而在西班牙，時而在印度，時而在北極看見他?！詈笏叱龅厍虻拇髿鈱?，如今正在整個宇宙漫游，一直沒有遇到一種可能使他消失的環(huán)境。說不定如今可以在火星上或者在南十字星座的一個星星上看見他。不過，我親愛的，這個傳說的要點在于，從那個修士在荒漠上走動以后，過上整整一千年，幻影又會落到地球的大氣層來，人們又會看見他。這一千年似乎已經(jīng)滿期了?！茨莻€傳說的意思，我們很快就會看到這個黑修士?！?/p>

“奇怪的幻影，”達(dá)尼雅說，她不喜歡這個傳說。

“不過，最奇怪的是，”柯甫陵說，笑起來，“我再也想不起來這個傳說是怎樣來到我腦子里的。是我在哪本書上看到的？是聽人說的？或者，也許是我夢見了這個黑修士？我對上帝起誓：我記不得了?？墒沁@個傳說卻盤踞在我的腦子里。我今天想了它一整天了?！?/p>

他讓達(dá)尼雅回到她的客人那兒去，然后獨自走出正房，陷入沉思，在一個花壇旁邊走來走去。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倓倽策^水，冒出濕潤而刺鼻的香氣。正房里那些人又唱起歌來。遠(yuǎn)遠(yuǎn)聽去，小提琴的聲音仿佛是人的歌聲?？赂α昃o張地思索著，竭力回憶他是在什么地方聽到或者讀到這個傳說的。他一面想，一面從容不迫地往花園走去，不知不覺地來到岸坡上。

他沿著陡峭的岸坡上一條夾在裸露的樹根中間的小徑向下走去。他走到水邊，驚動了那兒的鷸鳥，嚇飛了兩只鴨子。

在那些陰沉的松樹上，這兒那兒還閃著落日的殘輝，然而河面上已經(jīng)是一片蒼茫的暮色?？赂α觏樦坏佬蜃叩胶訉Π?。在他面前展現(xiàn)一片廣闊的田野，上面長滿還沒開花的嫩黑麥。遠(yuǎn)處不見人家，也沒有一個人影。如果順著小徑走去，仿佛就會走到一個沒人知道的、神秘的地方，一個太陽正在朝那兒落下去、晚霞正在輝煌地燃燒的地方。

“這兒多么寬廣，自由，安靜?。　笨赂α觏樦阶呷?，心里想?！彼坪跽麄€世界都在看著我，躲在那邊等我去了解?！?/p>

可是這時候，黑麥地里掀起一個個的波浪，清新的晚風(fēng)溫柔地吹拂他那沒戴帽子的腦袋。過了一分鐘又來一陣風(fēng)，不過這次風(fēng)勢猛得多，黑麥開始沙沙地響，他身后傳來松林低沉的抱怨聲?？赂α牦@訝地站住。地平線上仿佛起了一陣旋風(fēng)或者龍卷風(fēng)，從地面到天空豎起一根又高又黑的立柱，它的輪廓不清楚，不過頭一眼就可以看清它不是在原地站定，而是非常迅速地移動著，正好往這邊，直朝著柯甫陵這邊移來。

它離得越近，反而變得越小，越清楚?？赂α贲s緊往旁邊黑麥地里閃避，好讓它過去，差一點他就來不及了?！粋€修士，穿著黑衣服，滿頭白發(fā)，兩道黑眉毛，胳膊交叉在胸前，飛也似地閃過去了。……他的光腳沒碰到地面。

他已經(jīng)飛出兩三俄丈遠(yuǎn)，卻回過頭來看柯甫陵一眼，對他點頭，向他親切而又狡猾地微微一笑。可是那張瘦臉多么蒼白，蒼白得可怕！他又漸漸變得越來越大，飛過河去，不出聲地撞在粘土岸坡和松樹上，鉆進(jìn)去，象煙子般消失了。

“嘿，瞧，……”柯甫陵嘟噥說?！翱梢姡莻髡f是真的?！?/p>

他沒有費(fèi)力去弄清楚這種古怪的現(xiàn)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光是暗自慶幸，他竟然這么近、這么清楚地看見了這個修士，不僅看見他的黑衣服，而且看見他的臉和眼睛，他愉快而又激動地走回正房去了。

花園里和果園里，人們平靜地走來走去，房子里的人正在玩樂，這樣看來，只有他一個人瞧見了修士。他本來很想把這件事告訴達(dá)尼雅和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然而他轉(zhuǎn)念一想，他們一定會把他的話當(dāng)作夢囈，這會使他們害怕，那還是不提為好。他放聲大笑，唱歌，跳瑪祖卡舞，心里高興。所有的人，包括客人和達(dá)尼雅，都發(fā)現(xiàn)他今天的臉容有點特別，神采煥發(fā)，充滿靈感，很招人喜歡。

三

晚飯后，客人們走了，他就走回自己的房間，在一張長沙發(fā)上躺下來：準(zhǔn)備想一想那個修士。可是過了一忽兒，達(dá)尼雅走進(jìn)來了。

“喏，安德留沙，您看看我父親的論文吧，”她遞給他一疊小冊子和校樣，說?！俺錾恼撐摹Ｋ麑懙煤脴O了。”

“得了吧，說什么 ‘好極了！”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跟著她走進(jìn)來，勉強(qiáng)笑著說。他覺得不好意思了?！皠隈{，你別聽她的，別看這些東西！不過呢，要是你想睡覺，那不妨讀一讀，這倒是挺好的安眠藥呢?！?/p>

“依我看來，這是些精采的論文，”達(dá)尼雅深信不疑地說。

“您看一看吧，安德留沙，而且勸爸爸多寫點。他滿可以寫一本園藝 學(xué)大全哩?！?/p>

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不自然地笑起來，漲紅了臉，開始講些凡是受窘的著作家照例會說的話。最后，他讓步了。

“既是這樣，那你就先看果謝的論文和這些俄國文章吧，”

他喃喃地說，伸出發(fā)抖的手，翻動那些小冊子，“要不然你會看不懂的。在看我的反駁以前，先得知道我反駁的是什么意見。不過，這都是胡說八道，……乏味得很。而且，現(xiàn)在好象也該睡覺了?！?/p>

達(dá)尼雅走了出去。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挨著柯甫陵在長沙發(fā)上坐下，深深嘆一口氣。

“是啊，孩子，……他沉吟了一忽兒，說?！笆虑榫褪沁@樣，我親愛的碩士。你瞧，我寫論文，參加展覽，接受獎?wù)??！思艺f，彼索茨基的蘋果有人的腦袋那么大，又說彼索茨基靠果園掙下一份家業(yè)。一句話，柯楚別依又有錢又有名（普希金的 《波爾塔瓦》中的詩句）?？墒钦垎枺哼@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這確實是一個好園子，模范的園子?！@簡直不是園子，而是一個重要的、具有全國性意義的機(jī)構(gòu)，因為這個園子可以說是向俄國農(nóng)業(yè)和俄國工業(yè)的新紀(jì)元跨出了一步?？蛇@為的是什么？它的目標(biāo)是什么？”

“事業(yè)本身自會說明的?！?/p>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問;我死后這個園子會怎么樣？你眼前看見的這個園子的面貌，缺了我，就連一個月也維持不了。成功的秘訣不在于園子大，工人多，而在于我愛這個事業(yè)，你明白嗎？也許比愛我自己還要深得多。你看我，什么事都親自動手做。我從早干到晚。我親自嫁接，親自剪枝，親自栽種，樣樣工作都是我親自干。有人來幫我，我就嫉妒，而且氣憤，甚至說出粗魯?shù)脑拋怼ｊP(guān)鍵在于愛，那就是說，在于主人的一雙敏銳的眼睛，在于主人的兩只手，在于主人的那種感覺：不論到哪兒做客，只要坐上個把鐘頭，就會心神不定，渾身不自在，生怕園子里會出事?？墒俏乙凰溃l來照管它呢？誰來工作？花匠？工人？是嗎？我干脆對你說吧，親愛的朋友：我們事業(yè)的頭號敵人不是兔子，不是五月金龜子，也不是霜凍，而是不相干的外人?！?/p>

“那么達(dá)尼雅呢？”柯甫陵笑著問道?！八偛豢赡鼙韧米舆€有害。她愛這個事業(yè)，也了解它?！?/p>

“不錯，她愛它，了解它。如果我死后，由她掌管這個園子，做主人，那當(dāng)然再好也沒有了。不過，求主別讓這種事發(fā)生才好，要是她出嫁了呢？”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小聲說著，驚恐地瞧著柯甫陵?！皢栴}就在這兒！她嫁了人，生兒養(yǎng)女，就沒有工夫顧到這個園子了。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她跟一個小伙子結(jié)了婚，而那個人貪心，把園子租給女商人，那么不出一年，就全完蛋了！在我們的事業(yè)里，女人總是上帝降下的大禍害！”

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嘆口氣，沉默一忽兒。

“也許這是利己主義吧，不過我要說老實話，我可不希望達(dá)尼雅出嫁。我擔(dān)心！現(xiàn)在有位大少爺，常帶著小提琴到我們這兒來，吱吱哇哇地拉一陣。我知道達(dá)尼雅不會嫁給他，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我一見到他，還是受不了！總之，老弟，我實在是個大怪人。這我承認(rèn)?！?/p>

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站起來，激動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吹贸鰜?，他有很重要的話要說，卻又下不了決心。

“我十分喜歡你，我要開誠布公地跟你談?wù)?，”他說，終于下定決心，把兩只手插進(jìn)衣袋?！拔铱偸抢侠蠈崒嵉貙Υ承┪⒚?的問題，把我想的照直說出來，所謂秘而不宣的思想我是受不了的。我要照直說出來：只有把女兒嫁給你，我才放心。你是有才學(xué)的人，心腸好，不會讓我心愛的事業(yè)白白毀掉。主要的原因是我象愛兒子那樣愛你，……而且為你驕傲。要是你和達(dá)尼雅情投意合，那才好，我會很高興，甚至感到幸福。這些話我照誠實的人那樣，沒有裝腔作勢，照直說出口了。”

柯甫陵笑起來，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推開門，要走出去，卻在門口站住了。

“要是你和達(dá)尼雅生下兒子，我就把他培養(yǎng)成園藝家，”他沉吟一下，說?！安贿^，這都是空想?！戆病！?/p>

剩下柯甫陵一個人，他就躺得舒服點，拿起那些論文。一篇論文的題目是 《論間作》，另一篇是 《略談某君關(guān)于新果園中翻掘土地的意見》，再一篇是 《再論休眠幼芽之芽接》，其他各篇也全是這一類內(nèi)容。然而，那口氣多么煩躁不安，多么神經(jīng)質(zhì)，幾乎是病態(tài)的沖動！例如有一篇文章，題目根本不是論戰(zhàn)性的，內(nèi)容也極平淡，講的是俄國安東諾夫卡蘋果。

可是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的文章一開頭就說.“udiaturalteraa（ 拉丁語：請聽另一方申訴。） ” 結(jié)尾是：“ pars sapientisat（此于智者何待多言）， 在這兩句名言中間夾著各式各樣的惡毒字眼，滔滔不絕地痛罵那些 “貌似博學(xué)的無知之徒，我們那些從講臺高處觀察自然的園藝大師先生們”，或者痛罵果謝先生，“他之成名是由外行和一知半解之徒造成的”，接著還不恰當(dāng)?shù)靥砹艘痪渖捕徽\懇的慨嘆，說是可惜如今不能用樹條抽打那些偷盜水果、折斷樹枝的農(nóng)民了。

“這是美好、可愛，有益的事業(yè)，可是就連在這項事業(yè)里，人們也會意氣用事，吵架，”柯甫陵暗想?！按蟾鸥魈?，在各個領(lǐng)域里，有思想的人都具有神經(jīng)質(zhì)和高度敏感的特點?？峙乱欢ㄊ沁@樣的?！?/p>

他想起達(dá)尼雅，她很喜歡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的論文。她身量不高，臉色蒼白，身材挺瘦，連鎖骨都露出來了。她那兩只聰明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老是凝望著什么地方，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她的步子跟她父親一樣，細(xì)碎而匆忙。她談鋒很健，喜歡爭論，而且每說一句話，甚至不重要的話，臉上總是帶著豐富的表情，同時，做著生動的手勢。大概她是個高度神經(jīng)質(zhì)的人。

柯甫陵接著看那些論文，然而一點也看不懂，就丟下了。

剛才他跳瑪祖卡舞、聽音樂時那種愉快的興奮心情現(xiàn)在又抓緊他，在他腦子里引出許許多多思想。他站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著黑修士。他猛的想到，如果這個古怪而神秘的修士只有他一個人看見，那就說明，他有病，而且已經(jīng)發(fā)展到生出幻覺的地步。這個想法把他嚇壞了，然而不久就過去了。

“不過說真的，我挺好，沒有干什么有害于人的事，可見我的幻覺也沒有什么壞處，”他暗想，又覺得心頭舒暢了。

他在長沙發(fā)上坐下，兩只手抱住頭，克制著那種充滿他全身心的、不可理解的歡樂，然后又走來走去，最后坐下來工作?？墒撬跁献x到的思想已經(jīng)不能使他感到滿足了。他渴望一種巨大的、遼闊的、驚人的境界。將近早晨，他脫掉衣服，勉強(qiáng)在床上躺下：應(yīng)該睡覺了！”

等到葉果爾 ·謝敏內(nèi)奇走向園子的腳步聲響起來，柯甫陵就搖搖鈴，吩咐聽差拿酒來。他津津有味地喝了幾杯拉斐特（法國拉斐特地方產(chǎn)的一種紅葡萄酒），然后拉過被子來蒙上頭，他的知覺漸漸模糊，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