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平
老家在一個較為偏僻的山村。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村里有不少人家養(yǎng)了狗。這些狗都是土生土長的“土狗”。狗崽子,不必花錢去買。村里人養(yǎng)的狗婆下了崽,就會無償送給想要的人家,或是村外親戚家養(yǎng)的狗婆下了崽,走親戚就順便帶回來的。
村里人愛狗,幾乎把狗視為家庭的一個成員。好狗一般守在自家門前,忠實履行著看家護院的角色。那年月,雖然村里狗多,但從沒聽說過誰把自家的狗殺了吃的。即使狗因老了或病了死了,主人也不會剝皮吃狗肉,而是含著淚,找一處偏僻的干凈的地方埋了。那年月,也很少有盜狗賊。聽說以前曾經(jīng)有一個賊進了村里偷狗,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抓住了,打了一頓,還被扭送進了派出所,被關(guān)了幾天,之后很多年再也沒有出過盜狗賊。
八歲那年,我在村里小學(xué)上二年級。上學(xué)時,小伙伴們都是成群結(jié)隊,一路有說有笑,甚至打打鬧鬧。
小學(xué)位于村子的入口處。每次上學(xué),我們都要經(jīng)過村里修仁家門前。修仁家就在我家隔壁,修仁與我父親年紀差不多,但他輩分小,跟我是一輩的,按輩分,我叫他哥。村里三四十戶人家,早先都是同一個祖先繁衍下來的。隨著年代的推移,村里人就按照血緣親疏關(guān)系自然形成了兩三個分支,正如村里老人所說,咱們村的人,都是一棵樹上長出來的,長著長著,就分出了大枝小丫。雖然稱呼修仁為哥,但他跟我家不是同一個大枝的,也就是說親緣關(guān)系比較疏遠。
修仁家養(yǎng)了一條狗,黑色的,狗婆。我們村里人稱母狗為狗婆,稱公狗為狗公。如果從修仁自家來看,這條黑狗婆應(yīng)該是很盡職盡責(zé)的。每次我們五六個小伙伴一起上學(xué),這條黑狗婆幾乎都會守在門前。但在當(dāng)時我和小伙伴們看來,這條黑狗婆非常討厭。因為我們每次路過,它都會對著我們嗷嗷直叫,弄得我們紛紛躲避,心里害怕得要命,生怕被它咬了。修仁夫妻倆在家的時候,看到這種情況,就會跑到屋前,對著黑狗婆大聲呵斥,“打包個東西,不認得人啦,村里人也叫!”并擋在我們身旁,護送我們走開?!按虬鼈€東西”是一種很惡毒的咒罵,在我們村里,一般是用來咒罵不聽話的家畜家禽,有時候也聽到大人用來咒罵極不聽話的孩子,大概相當(dāng)于“死東西”的意思。聽村里老人家說過這個咒語的來由,舊社會,人們生活非常艱難,人死了或養(yǎng)的東西死了,就用草席或其他什么的包裹一下,埋了。
罵歸罵,但大多時候,修仁夫妻倆并不在家,總是起早摸黑去田畈地里忙活;而他家的黑狗婆又非常執(zhí)拗,所以小伙伴們依然經(jīng)常受到它的“威脅”。不過,黑狗婆雖然每回都叫得挺兇,但一直沒有咬過人。村里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如果哪家的狗經(jīng)常咬人,那狗的主人就應(yīng)該主動把狗打死或吊死,免得繼續(xù)禍害人。聽說,村里以前就有咬人的狗被吊死在村后山嶺的樹上。村里大人雖然都知道修仁家的黑狗婆喜歡嚇唬小孩,但面對這種狀況,也不好要求修仁處理……
面對黑狗婆日復(fù)一日的“威脅”,小伙伴們就在一起商議,尋思著得治治這個可惡的家伙。于是,我們每次經(jīng)過修仁家門前,事先就撿好石頭放在口袋里,抓在手里。當(dāng)黑狗婆對著我們上來嗷嗷直叫時,我們就“萬石齊發(fā)”。然而,黑狗婆根本不怕我們的石頭暗器,我們越是用石頭襲擊它,它就叫得越兇,把我們趕得更遠才罷休。
轉(zhuǎn)眼,天氣轉(zhuǎn)秋涼了。
硬的不行,那就只好來軟的。小伙伴們聚在一起密謀,得把這條該死的黑狗婆整得叫不了。受歇后語“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啟發(fā),我們最后想出了一個“絕招”。肉包子,我們自己都很難吃上的,更不可能有的拿來喂狗了,但我們這里有紅薯。蒸熟的紅薯肉質(zhì)黏黏的,不易散開。我們的“絕招”,就是把廢針廢釘插在紅薯里,把紅薯當(dāng)成肉包子。那時候,村里的土地還是屬于生產(chǎn)隊集體的,稻谷產(chǎn)量很低。雖然米飯不夠吃,但紅薯還不少,都是各家各戶的自留地和開荒的地里種出來的。中午,家家戶戶爐灶上的鐵鍋里,少量的米飯下面,都會蒸上一大堆紅薯。紅薯,主要為了喂養(yǎng)家里的豬,也可以貼補人的肚子。我和小伙伴下午上學(xué),一般也會帶上一兩個紅薯,避免下午肚子餓得咕咕叫。不像現(xiàn)在,米飯不愁沒得吃,紅薯倒是成了稀罕物。
按照商議的結(jié)果,每人每天得上交一根廢針或廢釘。大家放學(xué)了,只要做完了作業(yè),就在家里和外面偷偷地尋找廢針廢釘。廢針,就是大人做針線活不小心弄斷了針鼻的;廢釘,就是彎曲的上了銹的鐵釘。剛開始,我們是不敢從家里拿好針好釘?shù)?。小伙伴們排好了班,每天中午輪流由一人多帶上一個蒸熟的紅薯,然后藏在角落里,把大家搜羅來的廢針廢釘集中起來,認認真真均勻地插進紅薯里。
經(jīng)過修仁家門前,黑狗婆對著我們嚎叫時,我們就把藏了廢針廢釘?shù)募t薯扔給它吃。黑狗婆叼著紅薯時,我們就遠遠地開心地看著。當(dāng)時我們樂觀地想的是,該死的黑狗婆,吃進了針和釘子,卡在喉嚨里,你總叫不了吧!看你還能叫幾天?
然而,四五天下來,黑狗婆卻沒有事,看到我們,依舊大叫。
廢針廢釘找不到了,但規(guī)定的任務(wù)得完成。后來,我們只好每天從各自家中抽屜的針線包里偷偷取出一根好針,或者找出家中的好釘子。
計劃大約進行到第十天的樣子。那天晚飯時分,我們一家人正在吃飯,我聽見旁邊修仁家傳出“咔……咔……”的叫聲,聲音開始比較大,也比較密集,很是瘆人。我既興奮又擔(dān)心地猜想,肯定是黑狗婆中招啦,但我不敢表露出來,更不敢說出來。慢慢地,那聲音逐漸微弱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過了大概一個小時左右,那聲音徹底停止了。
當(dāng)晚,我們一家人準備洗臉睡覺的時候,門敲響了。我心里頓時慌了,“完了完了,肯定是被修仁哥發(fā)現(xiàn)了,到我家告狀來啦!因為我和小伙伴把紅薯扔給黑狗婆吃的時候,被修仁哥上一年級的兒子看到過。但我們當(dāng)時只是希望,只要黑狗婆不追著我們嚎叫就行啦,根本沒想要它的命??!”
門開了。
修仁哥的老婆圣蘭嫂端著一個小碗進來了,對我爹我娘說,“叔叔,嬸嬸,我家狗死了,端了一點狗肉來,你們嘗嘗。都分了一點,別嫌少。”
我娘就問,“今天白天都看到你家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死啦?”
“不知怎么的,可能吃錯了東西吧。”圣蘭嫂頓了一下,又說,“死了也好,省得再嚇唬小孩。”
圣蘭嫂雖是這么說,但我明顯覺察到她的語氣、她的表情均流露出不舍。
我的臉上火烤了一般燙。幸虧那時候還沒通電,點的是昏黃的煤油燈。
圣蘭嫂走后,娘把碗端到我面前,“狗肉好,細佬你沒吃過狗肉,你先吃!”
說實話,那狗肉真香,我之前從沒吃過狗肉,聞著那香味的一剎那,我往喉嚨里咽了口水,但我并沒有端起來吃。
“細佬你吃呀!”在娘催促下,我拿起筷子夾了兩三塊狗肉吃了。當(dāng)時的滋味說不清楚,口里的滋味確實很鮮美,我一人即可吃完,但和心里復(fù)雜的滋味混合著,令我不好意思往下吃。
我把碗遞給娘。
“不好吃呀?”娘問。
我搖搖頭。
“那你怎么不吃呀?”
我說,我吃飽了。
之后,娘和爹、哥哥、姐姐先后嘗了幾小塊,都說,“狗肉真的蠻香哦!”
那天晚上,我到好晚還沒有入睡,腦子里一直在反反復(fù)復(fù)地回想著我和小伙伴們與黑狗婆之間的糾葛,想著圣蘭嫂端著狗肉來我家時的話語和表情。迷迷糊糊中,黑狗婆臨死前痛苦的“咔……咔……”聲,仿佛一直在我耳畔回響……
如今,這件事雖然已整整過去了四十年,但只要憶起故鄉(xiāng)的時候,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修仁家的那條黑狗婆,想起第一次吃狗肉的情景,那種復(fù)雜的滋味,還不時涌上心頭。
菊花嬸家位于村子最東頭的山腳下,門前有一棵老樟樹。這棵樟樹已經(jīng)生長了上百年,猶如一位長者,似乎每時每刻都在默默注視著小村的一切。
毒辣辣的火球徐徐向西邊天幕移去,暴躁了一天的太陽漸漸平息了一些火氣。
立在門口,望望日頭,菊花嬸像往日一樣,來到門前的老樟樹下。
早晨從后山上拾來的枯枝斷丫,在太陽底下曬了大半天,早已干得嘩剝作響了。菊花嬸把曬干的枝丫聚到樹下,然后坐在矮凳上,把枝枝丫丫先折斷成尺把來長,再用稻草捆起來。一個個柴團就從菊花嬸的手下走出來,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起……
小兒子陳學(xué)孟睡醒了午覺,也來到了大樹下,坐在捆好的柴團上,傻傻地看著菊花嬸扭著柴火。間或抬起頭聽著樹上鳥兒鳴叫,看著門前蜻蜓飛舞,嘿嘿地笑著??粗鴥鹤影V癡呆呆的模樣,菊花嬸心中涌起一陣酸楚——昔日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風(fēng)風(fēng)光光開著公司的兒子,隨著公司的倒閉和那個女人的出走,竟變成了這般模樣。一想到從前粘著兒子的那個閃著水蛇腰的小眼睛女人,菊花嬸就情不自禁地恨得牙根直癢癢!
菊花嬸總是對已出嫁生子的女兒說:“丈夫是天,我們女人是地,不管天上出太陽,還是起風(fēng)、下雨,地都得兜著。哪能因為日頭毒、雨點大,地就躲起來的道理……”
對于大兒子陳學(xué)孔,菊花嬸還是可以放得下心的。夫妻倆在縣城都有份固定工作,雖然工資與外面沒法比,但養(yǎng)個十歲的孩子還是不困難的。聽說大兒媳為了多點收入,還在小區(qū)里開了個文化活動室。上個月孫子十周歲生日,菊花嬸特意進了趟城,看到兒媳開的文化活動室里有幾桌人在打麻將,男女老少都有,大多口里叼著根煙,濃濃的煙氣把菊花嬸嗆得連打幾個噴嚏,眼淚都險些弄了出來。
“這城里的文化活動室里怎么凈是玩牌的?賭博不是政府禁止的嗎?”菊花嬸心中掠起一絲不快,但看到兒子兒媳為孫子過生日的高興樣,菊花嬸沒把心中的疑慮說出來。
吃飯前,菊花嬸把早在家中就準備好了的紅包放在孫子手里,孫子轉(zhuǎn)手就遞到了媽媽手中。
兒媳接過紅包,轉(zhuǎn)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兒媳出來了,一臉的不快。菊花嬸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兒媳嫌兩百元紅包少了?”
菊花嬸知道,自打十年前丈夫在礦里出了事,礦上賠了二十萬,大兒媳就開始注意這筆錢了,只不過沒有明著說出來。事實上,菊花嬸怕見這錢,一見這錢,她就想起了從礦井里被扒出來時血肉模糊的丈夫,她更不想為這錢讓家里人鬧起矛盾。所以,逢年過節(jié),大兒子一家從縣城回來,菊花嬸總要往孫子手里塞個幾十上百,從沒間斷過。其實,小兒子上大學(xué)的花費以及后來治病的開銷,再加上幾年來的人情禮物,那筆錢剩下還不到十萬。這些錢,菊花嬸還思量著日后遇上個好醫(yī)生能治好小兒子的病,再娶個媳婦進門,延續(xù)香火,日后自己老了也可以瞑目,也好到陰間去見丈夫……
菊花嬸這樣前前后后地想著,身前的柴火不知不覺收拾完了,身邊的柴團疊成了一個小柴堆。
夕陽映紅了西天,老樟樹上幾個鳥窩里,鳥兒們已漸次歸巢,嘰嘰喳喳地唱著“合家歡”。
菊花嬸把扭好的柴團往灶屋里拿,小兒子陳學(xué)孟也跟著她,三個兩個地把柴團提到灶門前。
屋外傳來摩托車的聲音。
菊花嬸出門瞧瞧,摩托車徑直向她家門前開來,菊花嬸心想,“天快黑了,誰還會到我家來呢?”
車子在菊花嬸面前停下,人下來了,可頭上仍戴著頭盔。
“這么熱的天還戴著帽子!”大熱天,菊花嬸竟隱約覺出一份寒意,心里跟著一個激靈。
那人逼近菊花嬸,甕聲甕氣地說:“把錢拿出來!”
菊花嬸這才知道,來人原來是為錢而來,就強作鎮(zhèn)定地說:“我一個老太婆哪有什么錢呢?小伙子,你認錯人了吧!”
“誰不知道你老公死時得了二十萬,不要哄人啦!快拿錢出來,不然……”那人邊說邊從腰間拔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夕陽的余暉照在刀上,晃得菊花嬸的眼睛一陣模糊。
“不要殺我娘!”正在這時,陳學(xué)孟大叫著從灶屋里跑了出來,沖上去死死地從前面抱住了那個戴著頭盔的人。
精神失?;卮逡詠?,一向很少作聲的陳學(xué)孟猶如虎吼一般的喊聲,驚動了附近的鄰居們,菊花嬸門前立時圍上了一圈人。
那人見勢不妙,手起刀落,扎向了如鐵爪一般箍住自己的陳學(xué)孟的后背心。
殘陽如血。
陳學(xué)孟倒在了殷紅的血泊中……
那人旋即上車,啟動車子逃跑。
村里的青壯年勞力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一些老人、小孩,沒法擋住氣勢洶洶的歹徒,也沒法擋住狂奔的摩托,但一個正上小學(xué)的小孩記下了車后的牌號。
報警。
110來了,察看了現(xiàn)場,了解了情況。
120來了,陳學(xué)孟已停止了呼吸。醫(yī)生說刀從后背直摜心臟,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如血殘陽,映在老樟樹前。血泊中的陳學(xué)孟,竟是一臉的安詳……
“一定要幫我查出兇手!”菊花嬸對著警察說了這么一句,就暈死過去了。
兩天后,警察再度來到村里,告訴菊花嬸兇手已被抓捕歸案。經(jīng)審訊,兇手是被人雇來的,其本意不是來殺人,而是為了逼錢,只是沒料到陳學(xué)孟沖出來死抱不放。因害怕逃脫不了,兇手情急之下才下了殺手。
當(dāng)菊花嬸從警察口中得知,雇兇者竟是自己的大兒子陳學(xué)孔夫婦倆,她一下子懵了。
“賭輸了錢,別人逼債,可以跟我說呀!為什么要雇人來殺自己的親弟弟呀?天哪!”菊花嬸泣血般大叫一聲,隨即暈倒在地。
菊花嬸醒來時,變得癡癡呆呆的,時而哭,時而笑。
鄰居們說,菊花嬸的笑聲比哭聲更讓人感到揪心。鄰居們還說,每當(dāng)夕陽西下,菊花嬸總坐在屋前那棵老樟樹下,呆呆地盯著天邊如血的殘陽,紋絲不動,一臉木然……
不可否認,這年頭有錢的人多。但也不可否認,這年頭借錢卻不是那么容易。如果不是特別親特別鐵的關(guān)系,最好別開口借錢,因為開口了往往會以失敗告終,而且還會因此而加劇人與人之間的不快與隔閡。
盡管知道這年頭錢難借,借大筆的錢更難,但購房合同已經(jīng)簽了,購房定金已經(jīng)交了,即使一萬個不愿借,也得去把首付的錢給湊滿了,否則兩萬元定金就是白送給人家啦。
這年頭,普通的人在城里購房無異于人生第一大事。沒錢的人有沒錢的打算,我們一家來城里已經(jīng)兩三年了,本想在學(xué)校旁邊租個房子多住幾年,別給自己太大壓力,等兒子讀完小學(xué)再說。然而事與愿違,房東因與兒媳婦鬧矛盾,要把房子收回去,與兒子兒媳分開過。我和妻子在附近找了多日,也沒租到合適的房子。妻子一時火起,“不找啦,買套房子!”
我說,“你說得輕巧,房子不是一件衣服,哪是你想買就買得起的?”
“你一個大男人,總不能長期在城里租房住吧?就不能給你老婆和兒子置一個像樣的窩?”妻子火氣繼續(xù)上竄,“把咱們身邊的錢聚聚攏,不夠,再找兩邊的親戚借借,把首付給解決啦,房貸后面慢慢還!”
學(xué)區(qū)房價格高,為了兒子上學(xué)方便,再高,我們也只有選擇學(xué)校附近的二手房,這是我和妻子完全一致的決定。相中房子后,房產(chǎn)中介倒是很熱心,把我們和房東召集到一起,經(jīng)過幾番討價還價,終于把價格談妥了。
中介把首付款和各項費用算好后,我和妻子急匆匆地回到租住的房里湊家底,一算,還整整差上十萬。說實話,我和妻子兩邊的至親都是農(nóng)村的,還算我混得好一些,大學(xué)畢業(yè)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吃國家飯,前幾年又從鄉(xiāng)下考到了城里工作。讓我去找兩邊的至親借錢,我心里確實沒有底。
親不親,娘家人。先是妻子向她娘家開了口,岳父岳母和大舅子、小舅子沒話說,很快就回復(fù)湊滿了五萬。
妻子說,“還差五萬,你也去你家親戚借借吧!”
我半晌沒吱聲,父親去世了,母親七十多歲,還要我們做兒子的供養(yǎng),不可能有積蓄;哥哥和姐姐兩人的兒子都還只剛結(jié)婚不久,如今農(nóng)村小伙結(jié)婚花銷水漲船高,光彩禮就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兩家不但沒積蓄,聽說還欠了債。至親的情況都這樣,我怎么好意思開口呢?其他的旁系親屬,我則更不好開口的。
“我娘家已經(jīng)借到了一半,現(xiàn)在就看你家啦!”看著我沉默許久沒動作,妻子開了腔,“現(xiàn)在已經(jīng)爬上了馬背,肯定得準備繼續(xù)往前走啊,你總不可能停著不走吧?我知道借錢難,但你也得去找他們試試吧!”
無奈之下,周末,我硬著頭皮回了一趟老家。得知我回家的消息,姐姐和哥哥都聚到了母親處等我,不過正如我預(yù)想的那樣,他們手頭都很緊,不過還分別拿來了幾千塊錢過來,我知道,這是他們兩家留著平時開支用的。我們一大家人皺著眉頭在一起盤算,就是想不出還有哪里好開口。
“獅子回來了呀!”村里的遠房叔叔力生叔來了,叫著我的小名。聽大人們曾經(jīng)告訴我,小時候,我特喜歡笑,因此有人就叫我獅子,后來這小名就慢慢叫開了。
當(dāng)著外人的面,我們不好再商議買房子借錢的事,于是就招呼力生叔坐。
“聽說你要在城里買房啦,還缺錢吧!”沒想到我們最不想提的事,力生叔提出來了。
“呵呵,正在計劃?!蔽覍擂蔚睾鼗貞?yīng)。
“聽說你回來,我把可以拿得動的錢算了算,只有五萬,我給你拿來了?!绷ι逭f著,把腋窩下夾著的塑料袋遞給我。
我一時愣在那里,不知接還是不接力生叔的錢。一旁的母親和姐姐、哥哥,也都很驚訝地看著力生叔。
“接著吧,在城里買房是大事,我猜想你會缺錢,身邊暫時只這么多,別嫌少!”
“力生叔,你哪有這么多錢呀?”我忍不住問。
“這些年,你弟弟妹妹們都長大了,他們不像你這么會讀書,就前前后后都出去打工了。家里比原來寬裕多了,積了一些錢?!绷ι逍χf。
說實話,我還沒想過要向遠房的親戚借錢,因為我知道,遠一層,就疏一層,這口不好開的,即使開了口也很難有什么結(jié)果的。
“接著吧,真的,別嫌少!”力生叔把錢塞到我手里,“十四五年前,我家兒女多,是村里最可憐的。那年暴雨,老房子被淋塌了。雨停了,想維修房子,可是缺錢沒法修起來。我找了很多親戚去借,但還是湊不滿修房子的錢,最后還差四五百塊。你爹跟我雖然輩分上是兄弟,但算下來隔了很多層,其實并不怎么親??墒?,你爹當(dāng)時借了五百塊給我,這應(yīng)該是你家當(dāng)年的全部積蓄。你爹雖然不在了,但這事我永遠都記得!”
力生叔說著,眼眶明顯濕潤了……
我拿著力生叔的錢,不知說什么才好,心中難免感慨萬千,為力生叔,也為父親,“爹呀,沒想到你在另一個世界,還能在這緊要處幫上我!”
“你天天練功有個卵用!你看看,人家都欺負到咱家店鋪門口來了,你也不知道放個屁!”看到老公木子從城郊公園回來了,水秀指著店鋪門前散落的不少垃圾生氣地說。
木子每天清晨都去城郊公園練功,自從四五年前在縣城小學(xué)門口開了這間小賣鋪以來,只要不下大雨,一天都沒落下過。
水秀生氣,雖然對著的是木子,但主要還是針對隔壁店鋪。
位于西邊的隔壁店鋪新開不久,秋季開學(xué)前幾天開張的,跟水秀店里賣的品種基本相似。在學(xué)校門口開小賣部,還不就是經(jīng)營小食品小文具小玩具之類的東西。
水秀生氣,并非出于俗話所說的“同行必妒”。雖然隔壁店鋪開了以后,對水秀店里的生意或多或少有些影響,但水秀認為,錢哪是一個人能賺得了的?如果不是隔壁店鋪的人來開小賣部,也許別人也會來開同樣的店鋪。各人做各人的生意,鄰里之間,完全沒有必要弄得跟個仇人一樣。正是出于這樣一種心理,隔壁店鋪開張以后,起初,水秀和木子還多次主動跟隔壁店主夫妻倆打招呼;但后來看到對方冷冰冰的樣子,他們就只好知趣地盡量不與隔壁打照面了;再后來,隔壁店鋪的女人經(jīng)常將小食品的包裝袋等垃圾掃過兩個店鋪之間的中線。這個位于江邊的小縣城,秋冬季節(jié)風(fēng)比較大,風(fēng)一吹,垃圾就吹到了水秀店鋪前。
水秀就找到隔壁店鋪的女人,請她打掃垃圾后及時放進垃圾桶,免得吹得到處都是。
沒料到那女人卻說,“你是什么人?我掃垃圾還要你教嗎?”
水秀雖然心里很氣憤,但她還是盡量壓低聲音說,“可你掃到我那邊去了!”
那女人卻大聲叫道,“你什么時候看到我掃過去了?那是風(fēng)吹過去的,要說,你去找風(fēng)說!”
那女人比水秀差不多高一個頭,那女人的老公個子也是高高大大的。相比這夫妻倆,水秀夫妻就顯得瘦小單薄許多。那女人對著水秀叫嚷的時候,她老公就站在一旁,目露冷光。
水秀還想跟對方理論理論,但被聽到叫聲趕過來的木子拉了回去……
接下來的日子,隔壁店鋪的女人依然趁水秀、木子不在店門口時,將垃圾掃過中線。風(fēng)一吹,垃圾就吹到了水秀店鋪前。水秀一看到就忍不住嘮叨,木子便趕緊拿起掃帚去清掃。
“你就知道掃掃掃,忍忍忍,你不是練了這么多年的武功嘛,你也讓他們知道知道你的厲害!他們明顯是看到咱們個子小,故意欺負咱們的!”水秀忍不住對木子嘮叨。
“那怎么行呢?師傅教我武功,是讓我強身防身用的,不是讓我去欺負人!”
“可是人家經(jīng)常站在咱們頭上拉屎!你還是忍忍忍,還要忍到什么時候?”水秀雖然對木子發(fā)泄不滿,但她還是從打心眼里喜歡老公的忠厚善良。
木子是我老家村里人,跟我同輩,比我大幾歲,水秀是鄰村的,兩人經(jīng)媒人介紹結(jié)了婚。剛開始,水秀在家務(wù)農(nóng),照顧老人小孩;木子學(xué)的是桶匠,用木頭做擔(dān)水用的水桶、洗臉洗腳用的木盆、蒸飯用的蒸桶等用具。木子手藝不錯,每年都要外出到山區(qū)走家串戶做工掙錢。在一家寺廟做工時,住持看他老實,身材瘦小,又經(jīng)常走山路,便破例收了他一個俗家弟子,教了他一些防身用的招式。木子始終謹記師傅的教導(dǎo),從不在人前展示武功,更沒有過以武欺人。不過,下大雨時,他在屋里練功,水秀是見過的。
歲月滄桑,一些變化總是讓人有點不知所措。隨著金屬桶、金屬盆以及塑料桶、塑料盆的出現(xiàn),木子的桶匠手藝慢慢沒人需要了。失去了掙錢的活路,山村老家又人多田少,根本養(yǎng)不活一家人,沒辦法,木子便帶著水秀在城里開起了小賣部。除了賣學(xué)生用品,也順帶賣一些臉盆、水杯等塑料制品??臻e時,看著這些塑料臉盆,木子總?cè)滩蛔@口氣,感覺遠沒有他曾經(jīng)手工制作的那些木頭臉盆看著舒服看著親切……
“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展示展示,嚇唬嚇唬他們!”水秀壓低聲音跟木子說。
“那怎么行?那不是有違師傅不能逞強凌弱的教導(dǎo)嗎?”
“你看隔壁他們?nèi)趼??是咱們?nèi)醪攀牵∧阒皇钦故菊故?,并不是與他們動手。不展示展示,讓他們見識見識咱們其實并不是好欺負的,他們肯定還會得寸進尺,遲早還會與咱們發(fā)生爭執(zhí),要是到了那時,你還真的不得不動手啦。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木子沉思一陣后,說,“那怎么展示?”
“咱們店鋪門前很寬。我想了想,以后你不用再去公園小樹林里練功了,就在咱們店鋪門前練,既能照看店里,還能節(jié)省來去的時間呢!”水秀說著,禁不住為自己的好點子笑了起來。
“那就照你說的試試吧。不過,無論什么時候,你一定不要逼我跟隔壁動手哦。我想,他們來這開小賣部,一定也是跟咱們一樣為了養(yǎng)家糊口。”
“好!”水秀爽快地答應(yīng)了。
第二天一早,木子真的在店鋪門前練起功來。多年的苦練,木子的拳腳功夫使起來,虎虎生風(fēng),頗有氣勢,吸引了眾多路人駐足觀看,不少家長還順便帶著孩子到店里買些東西。一些家長還提出請木子教孩子武功,木子呵呵笑著說,他這只是花拳繡腿,練著好玩的。
自從木子在店鋪門前練功以來,隔壁的女人再也沒把垃圾掃過來了,店里的生意也比原來更好了。
后來,隔壁店里因為出賣三無食品,被管理部門處罰了。
再后來,隔壁店里的生意越來越差。寒冬臘月的時候,隔壁店里的夫妻倆把店鋪轉(zhuǎn)了,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自從隔壁店里夫妻倆走后,每當(dāng)看著隔壁店鋪,木子總?cè)滩蛔@口氣。每天早上,木子依然堅持練功,不過他不再在自家店鋪門前練了,仍然去從前的小樹林。他覺得,還是一個人在小樹林里練功合適,耳靜,心凈……
回老家過年的時候,村里人有空就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起來。水秀聊起了木子“練攤”的事,村里人都稱贊木子做得對,不欺負人,但也不怕事。木子不說話,蹲在一旁憨厚地笑著,大家也跟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