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學海外傳播對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啟示

【摘要】日本在文化輸出上取得了重大成就，然而在文學領域的傳播和推廣卻并不順暢。日本文學作品往往在語言形式、情感表達和價值關懷上過于自我和小眾，而日本官方在推介文學作品時偏重精英文化輸出路線，未能解決上述問題。關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中國，在本國文學“走出去”時應吸取日本文學海外傳播的經(jīng)驗教訓。

【關 ?鍵 ?詞】日本文學;中國文學;海外傳播;人類命運共同體

【作者單位】李小遲，中國傳媒大學。

【中圖分類號】G239.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14.007

中國文學“走出去”是中國文化輸出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中國文學根植于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文化土壤，背靠國家崛起為全球第二大經(jīng)濟體的有利條件，但尚未取得應有的文化輸出與傳播效果，其中原因值得當代文學與出版工作者共同深思。而奉行“文化立國”戰(zhàn)略的日本始終積極打開國門，塑造國家和民族的優(yōu)秀形象，展示日本文化的獨特魅力，在文化輸出上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盡管日本文學在世界文壇享有一席之地，兩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具備發(fā)達成熟的文學評價與宣傳推廣體系，還得到日本各級官方組織和出版機構(gòu)的資助與支持，但日本文學的海外傳播卻不盡如人意。

日本出版界統(tǒng)計，日本文學在世界文學市場的占有率僅有1.8%[1]，這表明日本文學在世界文化領域的影響力尚十分有限[2]。在美國，出版界人士能明顯感到日本文學銷售不暢，日本文學對大眾的影響力十分薄弱，很多作品雖然在文學藝術領域取得較高成就，但在翻譯傳播上不盡如人意，一些重要的作品還未進入西方讀者視野[3]。本文試圖從語言表達、價值與情感、傳播路徑三個層面入手，分析日本文學海外傳播不暢的原因，以為中國文學“走出去”提供借鑒。

一、日本文學海外傳播不暢的原因

1.文學語言曖昧晦澀

在日本文化傳播的各類媒介中，文學以單純的文字作為表現(xiàn)形式，不像動漫、影視和游戲等傳播載體可以借助畫面、角色互動、配樂等方式來展現(xiàn)內(nèi)容，因此最受語言限制，與異文化讀者之間的隔閡最深。而日語本身的特點又增加了讀者與作者共情的難度。源于民族性格和語言習慣，日語以模糊、委婉和曖昧為最大特點，往往以故意省略、暗示和委婉的方式表達弦外之音，要聽者或讀者通過有限的語言表述，結(jié)合具體環(huán)境去揣測說話人表達的深層含義。在文學中，日語更講究含蓄，強調(diào)不輕易表達思想感情，而是婉轉(zhuǎn)曲折、言而不盡，給讀者留下遐想的空間，讓其在欲語還休、似是而非的情境中體味余韻。這給日本文學翻譯和海外讀者閱讀都增加了難度。

以村上春樹為例，其作品原文多使用日常口語，少見復雜的長句，語言簡明曉暢，翻譯難度不大，因此譯介傳播比較順利。但他淺顯直白的表層語言背后卻又“輕松中有一點窘迫、悠閑中有一點緊張、瀟灑中有一點苦澀、熱情中有一絲冷漠。興奮、達觀、感傷、無奈、空虛、倦怠，各種復雜微妙的情緒都有一點點，交織在一起如云煙淡霞，可望不可觸”[4]。如果譯者不能參透這層含義，就只能機械地直譯，無法領略村上想要表達的深層內(nèi)涵。村上春樹在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有意去除和回避了一些過于民族化的表達，尚且讓人費解，其他繼承日本文學傳統(tǒng)的作品，更令海外讀者難以透過素淡的語言文字去探究其背后的深意。

2.人物情感和現(xiàn)實關懷過于封閉自我

相比曖昧的語言，日本文學背后表達的情緒與心理，在異文化讀者眼中則更呈現(xiàn)一種難以捉摸和名狀的陌生感，其中尤以純文學最為突出。日本純文學作家傾向通過文學來實現(xiàn)內(nèi)心的自我表達，因此作品帶有濃厚的自述色彩。他們筆下的人物往往是作家本人不同心境的寫照，人物的言行思緒也體現(xiàn)了作家對孤寂的童年、無果的感情、慘淡的人生、幻滅的理想、死亡的恐懼等方方面面的追思和審視，但卻和具體的社會現(xiàn)實背景融合不深。

以川端康成為例，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稱他“維護并繼承了純粹的日本傳統(tǒng)的文學模式”，他的名字幾乎等同于日本文學的代名詞。川端康成把創(chuàng)作活動視作純個人的主觀感受、自我意識的表現(xiàn)與孤立絕緣的心靈獨白，更多崇尚自然美和想象中純潔凄婉的愛情之美，很少注意社會生活中的美的問題[5]。他的作品大多淡化情節(jié)，故事簡單，人物單純封閉，缺乏社會背景和性格描寫，只通過刻畫細微、瑣碎、矛盾的情感，表現(xiàn)日本式的“人情”“感覺”和所謂的“美意識”。

關注自身，回避與世界的交集，致使日本純文學缺少對現(xiàn)實話題的反映與思考，這一特點在日本現(xiàn)實文學中也有普遍體現(xiàn)。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日本現(xiàn)實文學中，大量內(nèi)容不關心現(xiàn)實，缺乏社會意識，只追求自我內(nèi)心的不安和日常生活中非現(xiàn)實的東西。內(nèi)向派文學可謂其中的典型代表，它的重要特點是對社會漠不關心，回避時代生活的矛盾，脫離人群、脫離生活、脫離現(xiàn)實世界。正如作家小川國夫指出，作家一味追求自我內(nèi)心的非現(xiàn)實的東西，小說也就愈發(fā)缺乏社會意識和批判精神了[5]。

日本文學過于孤芳自賞的美學追求和情感表達，既讓能感受到的讀者沉醉其中，也讓感受不到的人茫然困惑。如不借助學者和評論家的闡釋，域外讀者很難領略其中的日本之“美”與人情。在美國，一般讀者認為日本文學的特征就是“細膩、沉郁、不可捉摸”，“在純文學中出場的主人公們絕大多數(sh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3]。這使得日本文學的受眾只局限于狹小的知識分子階層，一般讀者對其倍感生疏。

3.偏重精英輸出的傳播路徑

20世紀末，面對本國文學海外傳播不暢的窘境，日本政府設立了國際交流基金，制定了宏大的日本文學名著翻譯計劃，旨在對本國文學的海外傳播予以翻譯和出版上的援助。基金委員會制定的資助名單包括夏目漱石、大岡升平、遠藤周作、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安部公房等多位作家作品，然而這項計劃沒有取得預期效果。日本文學海外傳播除了缺乏主題，還面臨重譯風險、目標讀者人群狹窄、執(zhí)著于經(jīng)典的精英輸出傾向等問題。

官方、譯介者、出版社同其他日本學學者一樣，過于重視日本文化中所謂“高雅文化”的傾向，熱衷于介紹那些追求“美的世界”，以及文學風格纖細、靜穆、沉郁的“雅的文學”。而這些誕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二三十年代的名著，并不能滿足想通過文學來了解當下日本人日常生活與精神狀態(tài)的海外讀者需求。曾任紐約庫諾普夫出版社副社長的埃利奧特對此表示，翻譯引介“三大家”（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等人的作品不能說不好，可是“只局限于這樣的翻譯，是難以了解日本社會和日本人心態(tài)的”[3]。與日本官方旨在推介藝術成就較高的作品的傾向不同，海外讀者期待看到更多不拘泥于雅俗美丑，充滿平民生活氣息的日本文學。

二、日本文學海外傳播不暢給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啟示

日本文學海外傳播不暢的教訓提醒我們，要想打開文學的世界市場和海外讀者的心扉，應更多地關照人類共通的情感與關懷，重視非精英化的傳播路徑。

1.翻譯側(cè)重文字背后的意蘊

靈活使用翻譯策略是文學推廣的必然選擇。例如，村上春樹的作品之所以在中國廣泛流傳，主要原因是譯者林少華不拘泥于原文字句，而是通過自我發(fā)揮、刪補修改，最大限度還原原文的韻味。因此，如何擱置文化差異、抓住情感共性，是中國文學譯介推廣過程中必須考慮的問題。

以中國流行文學的代表之一金庸武俠小說為例。金庸作品雖然屬于通俗大眾文學，但故事均發(fā)生在中國古代，書中的歷史典故、人名地名、官職器物，以及大量取自《詩經(jīng)》《莊子》和漢譯佛經(jīng)中的武功招式，都是擺在譯者和異文化讀者面前的難題。這些內(nèi)容無論能否在譯文中得到忠實還原，都會對西方讀者閱讀造成困難。西方對金庸作品初期的引介和翻譯效果并不理想。2004年，法裔翻譯家王健育執(zhí)筆的《射雕英雄傳》全譯本得到時任總統(tǒng)希拉克與法政府官員的稱許，但銷量慘淡[6]。而2018年瑞典譯者郝玉清的英譯本《射雕英雄傳》在英語世界出版卻取得極大成功，重要原因在于，譯者不再糾結(jié)詞句的翻譯，而是重視原文本作為小說的可讀性。譯者認為，“把每個字都翻譯準確了，但譯作讀起來卻毫無生趣，則完全喪失了文學翻譯的意義”。相比對原文進行逐字逐句翻譯，郝玉清更在意能否讓讀者在閱讀中體會真實的感覺和隱藏在字里行間的味道。靈活運用翻譯策略，不刻意以中國文化和民族元素為賣點，注重人文精神和人的普通情感是郝玉清譯本得到英語世界讀者普遍接受與認同的重要原因[7]。

不僅是金庸武俠小說代表的通俗文學，而且注重藝術表達的先鋒派文學能在世界范圍內(nèi)引起關注，與淡化民族性、注重世界性的譯介有關。作為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幕后最大推手的葛浩文，在翻譯莫言作品時便不局限于“精確地還原”，而是基于自身的理解進行“歸化”翻譯與改寫，以適應西方讀者閱讀習慣[8]。正視目標人群存在的文化差異，用通俗的語言傳達中國文化的思想內(nèi)涵與文化特質(zhì)，搭建讓海外讀者接近中國文學與文化的階梯，在擴大交流的基礎上達成理解、消弭隔閡，是譯介推廣中國文學作品的現(xiàn)實選擇。

2.立足現(xiàn)實內(nèi)容，體現(xiàn)人類共同情感

日本文學過于自我的情感表達和封閉的現(xiàn)實關懷，使其缺少為海外讀者理解接受的共情。 而在中國，無論嚴肅文學還是流行文學均立足于現(xiàn)實，即便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莫言作品，也是通過魔幻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深刻反映中國某一時代問題，從而具有深厚的歷史意蘊。正如瑞典皇家文學院的頒獎詞所言，莫言的作品“用虛幻現(xiàn)實主義將民間故事、歷史和現(xiàn)代融為一體”。這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背后關照扎根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風格，使莫言作品具備強大的世界特征。研究者認為，莫言的小說在民族化敘事中包含世界意識的表達，全球化及其對話語境下的“中國文學”，本身就是“世界文學”[9]。

共同的社會關注體現(xiàn)了人類的共同情感。世界各國各民族的語言文字與歷史、政治制度與觀念、文化風俗與傳統(tǒng)千姿百態(tài)，無法強行求同，但將這些差異層層剝開后呈現(xiàn)的人類情感卻是相通的。金庸武俠作品之所以能吸引西方讀者，不僅在于其展現(xiàn)了中華武俠文化的瑰麗世界和各種奇幻玄妙的武功秘籍，還在于其呈現(xiàn)的價值觀與人物情感能夠讓西方人為之觸動。Starburst雜志書評人伊恩·懷特評價道：“金庸講故事的藝術讓我們很容易進入小說世界，因為他的小說主題是完全沒有時間局限的：好與惡、愛情與殉情、本性和教養(yǎng)、榮譽和欺騙。”[10]正如金庸本人所言：“道德規(guī)范、行為準則、風俗習慣等社會行為模式，經(jīng)常隨著時代而改變，然而人的性格和感情變動卻十分緩慢。三千年前《詩經(jīng)》中的歡悅、哀傷、懷念、悲苦，與今日人們的感情并無重大區(qū)別……父母子女兄弟間的親情、純真的友誼、愛情、正義感、仁善、勇于助人、為社會獻身等感情與品德，相信今后還是長期為人們所贊美。”正是這種人類共有的超越時空的情感，令西方讀者得以跨越制度與文化的鴻溝，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感同身受的認同。因此，中國文學進行海外推介與宣傳時，應重視作品情感的共通性。

3.發(fā)掘非精英化的傳播力量

與日本類似，為了推動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步伐，我國相關部門可謂頗下功夫，紛紛出臺各種鼓勵與資助政策，啟動諸多工程項目;文學界和學術界也竭心盡力，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也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向海外讀者介紹中國經(jīng)典文學的“熊貓叢書”、多個部門聯(lián)合展開的《大中華文庫》等工程，均沒有取得預期的市場效果和得到海外讀者的廣泛認同[11]。從組織方式和推介內(nèi)容可見，無論是之前的項目，還是近年的“中國文學海外傳播工程”都偏重于精英文化輸出路線，內(nèi)容上重視推介藝術價值較高的經(jīng)典作品，傳播上將職能部門、出版機構(gòu)與學術團體作為推廣主力。

反觀日本，當下海外傳播最成功的文學品類是輕小說。輕小說一直被主流媒體視為“亞文化文學”難登大雅之堂，但其在海內(nèi)外市場上的銷售記錄和傳播范圍卻是驚人的。據(jù)美國亞馬遜圖書網(wǎng)最新銷售排名，日本文學榜的前20名有六席被輕小說占據(jù)，奇幻穿越題材的輕小說《盾之勇者成名錄》力壓《宮本武藏》《人間失格》《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源氏物語》等名著，雄踞榜首。輕小說筆觸輕松、題材多樣、故事引人入勝，以青少年為主要目標人群，內(nèi)容貼近青少年的日常生活，依托多種現(xiàn)代傳播平臺迅速傳播。隨著輕小說的傳播范圍越來越廣，日本媒體和文藝評論界不得不重視這股新興文學力量[12]。

與之類似，精英文化視野之外的網(wǎng)絡文學，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學“走出去”的生力軍與文化傳播的獨特風景。從東亞、東南亞到北美，越來越多海外讀者成為中國網(wǎng)絡文學的狂熱愛好者，以“武俠世界”（WuxiaWorld）和“引力小說”（Gravity Tales）為代表的中國網(wǎng)絡文學翻譯網(wǎng)站多達上百家。

與日本輕小說的流行一樣，中國網(wǎng)絡文學的早期傳播主要依靠民間自發(fā)力量。無論是同步更新還是翻譯，都是網(wǎng)絡文學愛好者與推廣者基于熱愛的自發(fā)行為，在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并不以營利為目的。同郝玉清翻譯《射雕英雄傳》一樣，網(wǎng)絡文學的譯者和推廣者更多是在自己的愛好和興趣驅(qū)使下，成為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推廣人，使中國網(wǎng)絡文學傳播形成一種類似“人民戰(zhàn)爭”式的民間文化輸出。

同樣，其他媒介對文學傳播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助推效果。在日本，游戲與大眾文學和流行文學的跨領域互動取得了較好的效果。文學與游戲進行轉(zhuǎn)換和互相支撐，“在給讀者提供更多選擇的同時，也更加充分地發(fā)掘了故事的商品屬性”[12]。比如，當下海外掀起的“三國熱”，正是由游戲帶動的。2019年5月，世嘉公司推出了備受關注的戰(zhàn)爭游戲新作《全面戰(zhàn)爭：三國》，引起了世界范圍內(nèi)玩家的追捧。宏大的戰(zhàn)爭場面與精妙的操作模式，用一種文字所不及的方式呈現(xiàn)三國世界的魅力。海外玩家通過各種渠道主動學習相關知識，該游戲網(wǎng)站上介紹三國簡史與《三國演義》情節(jié)的視頻點擊量累計達近千萬次，《三國演義》原著也隨之獲得極大關注。海外讀者還就相關人物與劇情展開熱烈討論，并將《三國演義》與風靡世界的《冰與火之歌》作比。游戲火爆帶動《三國演義》的海外傳播，這是民間自發(fā)傳播的一個典型案例。

三、結(jié)語

中國文學“走出去”在內(nèi)容和傳播路徑上提倡和注重世界化、淡化精英特質(zhì)，不僅是重視讀者和市場的表現(xiàn)，也體現(xiàn)了大國的包容氣度。關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中國，不僅要在經(jīng)濟、政治等方面承擔起自己的世界責任，還應該貢獻能引起全人類共鳴的思想，輸出能夠表達這一思想的世界性文學。

所謂“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不僅指民族文化的特性，還指特性背后人類文化的共性和交集。中國應該借鑒日本文學海外傳播的經(jīng)驗和教訓，在本國文學“走出去”的道路上更多地關注人類普遍面臨和關切的問題和矛盾，把握人類作為同一物種的共通情感，以文學藝術的形式正視和反映人類的危機和困惑，并嘗試給出積極可行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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