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間變奏

惟剛

聽 溪

我是在十一月初走近它的，如同一個遲到的赴約人，錯過了它花香馥郁的時光。每次途徑，一條安靜的溪流在車窗中一閃而過，它所囊括的諸多美好，被我的匆忙忽略了。心中想著，總有機會親近它，這便是我對每棵樹，每座山，每條河許下的諾言。此刻，山霧氤氳，四野寂寥，舒爽的涼意裹夾著泥土濕潤的氣息，盛滿山澗。

一條溪流靜靜淌在蒼荒的山色中，水里的草莖，礫石清晰可見，它太安靜了。順流而上，溪流的隨意繞行不斷給我造成障礙，雙腳一次次陷進淤泥中，我沾滿泥巴，也滿心歡喜。有時，它也備好寬闊的灘涂請我和它并行一段。行走在這樣一條安靜的溪流身旁，如同和一位久違的老友相逢。平緩處，流水劃過水草，咕嚕一聲，多么愜意啊。水流好像在換一個更好的姿勢，翻一翻身，舒一舒筋骨，伸一伸懶腰。遇到石澗或落差，一串從不間斷的音符從水花中噴出，白色的水花跳躍著，水流跌跌撞撞一路前行，卵石鋪就的河床成了它歡舞的劇臺，一到平緩處，即刻便恢復(fù)了平靜。蹲在水流飛濺處，永遠不會覺得厭煩，我的躁動和不安都在這水花中破滅了。在寂靜的高原深處，有這樣一條躍動的溪流滑過，真是難得的恩賜，它把整個高原都喚醒了。

溪流邊匍匐的草叢，沖刷開的河床，被灌木叢攔下的泥草，此刻卻靜若處子，此刻的安靜如同懺悔。整個山澗一片蕭瑟，就在前一陣，霜來了兩次，大多數(shù)草木經(jīng)受不住而偃息了。我逆流而上，溪水順流而下，在這逆差地相隨中，我如同一個飄游的浮標，遁著清澈的誘惑，在這水聲嘩響，霧氣彌漫的山澗中，搜尋著從我身上丟失的記憶與翅羽。我粗礪的腳步聲和溪水的潺潺越發(fā)協(xié)調(diào)了。山澗兩側(cè)的斷崖高聳，崩落的石塊棱角分明，荒草中石塊上的苔蘚，在水氣中被腌漬的得愈發(fā)滄桑而沉寂。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環(huán)顧四周，眼前宏大的山崖，流淌的小溪，凋敝的荒草，漸漸隱退的山霧，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頓覺清爽。放佛我的每一根骨骼都得到了清洗和晾曬。

孤 樹

在延綿無盡、起起伏伏的內(nèi)蒙古草地，在溝壑密布的黃土高原，在烈陽高照的沙丘腹地，在那些裸露、貧瘠、開闊的干旱地區(qū)，我的目光總被那些孤零零生長的樹吸引，它們沒有壯碩的枝干，闊大的葉片，樹種也較單一，常見。都是耳熟能詳?shù)牧鴺?、榆樹、楊樹等這些植物界平凡而永久的常駐民。

遠遠望去，它們宿命般矗立在那里，與整個山丘渾然一體，尤其是在盛夏，它們托舉起一簇幽深的綠色，貧瘠的山頭不再顯得荒寂，無論陽坡，還是在陰洼，在群山間，在村莊與村莊之間，在奔涌的大河沿岸，它們?nèi)缤志玫男拍?，天和地精心孕育的長子，仿佛又是某個佑護之神的化身，無論是誰都會向它投去敬畏的一瞥。這毫無遮擋的高處啊，它經(jīng)受著最強勁的風(fēng)雨，無論是濕潤的南風(fēng)，還是凜冽的北風(fēng)，只朝向它們吹，匍匐在它們旁邊的小樹或荒草，只是些多余的點綴而已，它俯瞰著群山浩蕩，與遠處同樣的孤樹遙相呼應(yīng)，只有它們之間能互相感知彼此那些經(jīng)由強風(fēng)勁雨澆鑄的枝葉。不因風(fēng)雨流動，不隨季節(jié)遷徙，它不孤獨，那來自遙遠的神秘信息，來自大洋、雪山傳送的隱隱暗示，在這里全部得到轉(zhuǎn)譯，日月星辰的光芒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它們身上，最雄健的鷹隼、這天空的嬌子，會歇息在它的肩頭，縱然季候風(fēng)趕著荒草一層層漫過去了，河流被冰封又被陽春解凍，但它作為某種擔(dān)當或象征永久地挺立在自己的位置上。

與鳥兒為伴

夏末，我在神木南部的鄉(xiāng)村觀察。此時正值莊稼成熟之際，遠遠望去，一片接一片的谷物在熱烈的太陽下閃光，此時是土地在一年中最富有的時刻了，天地一派歡舞。我在地頭畔遇見了一個手持細木棍的老農(nóng)，不停地在一片谷地邊走過來走過去，在綠汪汪的谷地間，零星插放著一些用破衣爛衫、碎布料簡易扎編的人偶。我上前詢問事由，他笑盈盈地席地而坐，遞給我一根香煙，他說鳥雀每年在這個時候最猖獗，谷粒還未完全成熟，成片成片的鳥雀就過來爭食，他每天過來看守著，我問這有作用嗎？他說開始幾天還好，等鳥雀識破了這些虛設(shè)的恐嚇時，就完全為所欲為了，他笑呵呵地說，來這里也是裝裝樣子，起不了多大作用。我看到他手里的細木棍，也無非是稍微加大了他揮舞的幅度。談話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說起節(jié)令、耕種、雨水，至始至終，他臉上洋溢著知足滿意的神情。期間，鳥雀呢，不時在地里飛進飛出。說完老農(nóng)又樂呵呵地走向他的谷地，嘴里哼著小調(diào)。與其說他來這里是為了驅(qū)鳥，倒不如說他是以一個主人的身份，殷勤地陪著這些天空的來客分享他的收獲。鳥雀在這片繁盛的高原上，提早收割著農(nóng)人的大度和善良。

遠去的先知

山脊之上，一些圪針和蒿柴之類的野草密密麻麻地占領(lǐng)著這塊高地，這些荒草承受著最強烈的風(fēng)寒、干旱。山脊之下，都有一條忠實的河流趟過，硬巖層、砂質(zhì)巖層被一路切開，裸露的巖層就是鐫刻著真理的書頁，這條河千萬年都在書寫和閱讀著這部大書。大自然對只傾慕名山大川、江河湖海的人永遠心存芥蒂，絕不會將自己真正的秘密傾吐半點兒。唯有對那些將足跡遍布在草叢中，將眼睛定格在它最微小的事物上的人才會敞開自己所有的門扉，展現(xiàn)它全部的美。對于那些連名字也沒有的小溪流，大多無人問津。無論春夏，它都恪守著做為一條溪流所有的準則靜靜流淌，它沒有明確的方向，山川造就了它們的路途，時節(jié)首先向它們發(fā)出詔令，它是自然界最忠實的順民。它們沒有“河潤千里”的宏愿，只是滋養(yǎng)著沿途的草灘和饑渴的昆蟲，一些雜草就可以將它們完全隱沒。在平緩處，溪流便沉寂安逸地淌過，跌落處則傾瀉而下，不做任何遲疑和停留，如遇高處，不急不躁，安然地等待蓄滿，當匯入渾濁的大流時，它依然澄澈明凈。所到之處全是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地方，一些樸素的小村莊，牛羊小憩反芻的灘涂，雞鴨嬉戲打鬧的洼地，清澄的流水一路攜帶著農(nóng)人恬靜的歌謠蜿蜒而去，彌漫著先知沉寂而孤獨的思想漸行漸遠。

鳥 鳴

清晨，公雞最先跳下棲架，照例抖抖它的絨裙，扯開嗓子，為這嶄新的一天鳴鐘奏樂。

高亢的雞鳴聲，從院落傳出，抵過墻頭，漫過樹梢，回蕩在氤氳籠罩的山前村后。母雞慵懶的咕咕聲也蠢蠢欲動，迫不及待地附和幾聲。麻雀的唧唧喳喳如密集的鼓點，頃刻間，喧嚷起來，整個村落，被這從樹梢中灑下來的活躍之聲點燃了。炊煙、小路、柵欄如同被包裹在一座銀色的音樂水晶宮中。

日漸高升，鳥雀從這一邊濃密的樹蔭里飛出，加入到山的另一個樹叢，好像經(jīng)過幾番試音，覺得那里更適合自己的音調(diào)。農(nóng)人敲擊農(nóng)具的叮當聲也零星加入這場合奏，清脆的金屬亮音，比鳥兒的歌唱更沉穩(wěn)、嫻熟。期間，也會有一兩聲孩童的嬉鬧聲傳出，便又迅速隱沒在某個院落當中。

太陽一桿高時，光影交錯，霧靄逐漸退去，此時，如沸騰一般，鳥雀們格外賣力，它們鼓足了勁，越唱越熟。一頓飯的功夫，農(nóng)夫們開始下地，在路上不時相遇，寒暄幾聲關(guān)于雨水和時令的話語，渾厚、爽朗的談話聲一經(jīng)發(fā)出便融入這盛大的伴奏中，如同西方教會頌歌中的伴唱。

有一種鳥，一直以均勻、清澈、聲調(diào)一致的嚦嚦聲，貫穿整個鄉(xiāng)村的清晨，直到太陽高懸，土地暖和起來，它才戛然止住了它的鳴唱。

林間夕照

風(fēng)靜止了，傍晚到夜幕降臨總會有這么一段短暫的恬靜時刻，為這繁忙的一天輕奏一曲祥和的尾奏，明亮、低緩、柔和，太陽開始極力揮霍它的余光，盛夏的草木被這日常的恩施映照的格外肅穆。我從路邊停下車來，徑直走入這片被閑置的空地，想急切地同這些青綠的草叢沒入溫和的夕照之中。六月的原野，莊稼剛露出尺把個兒，樹葉像剛破繭的蝶翅，在閃光中耀動，淺綠的草叢間夾雜著去年的枯枝碎葉，我就走在上面，我是他們之間唯一可以走動的生命體了，目光所及之處，皆盡善盡美。在四月，被翻耕過的土地傷疤似的裸露著，而現(xiàn)在，被莊稼撫平了，齊楚的稼禾同雜草樹木開始一道共度這不羈的青春時光。

夕陽在經(jīng)過短暫而激烈的映照之后，開始變得暗淡，紅暈僅彌漫在梢頭，做搖擺狀，仿佛代表這片林草地向西方作別。當夜幕升起，這地上的蛙蟲漸漸亮起了嗓子，整個田野浸入在清風(fēng)和蟲鳴回蕩的諧和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