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艾青

劉向東

詩人艾青，是太陽的兒子。他的生命充滿了光與火，他把畢生的熱情和智慧貢獻給了光明的歌唱。

詩人艾青，是一個對語言有夢想并夢想成真的詩人。他所追求的東西，是通過詩歌的書寫，讓現(xiàn)代漢語具有一種像是經(jīng)過烈火淬煉過的品質(zhì)。他所達到的境界是，有時候看似無一句像詩，放在一起又無一句不是詩。

艾青的詩，肯定是寫出來的，但又不像是寫出來的，而是從土壤中生長出來的。他從不去刻意營造，而讓土地以及這土地里生長出的一切生命以自己的方式訴說。詩人的愛植根于土地，正視土地上多災(zāi)多難的歷史與現(xiàn)實。有了這個墊底，他的“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才是可信并深沉的。詩人的憂傷既來自深沉的愛，更來自他對這土地的憂慮。

他的詩因苦難而堅強，因熱愛而不朽。

知艾青者，都知道《大堰河——我的保姆》，這是艾青的成名之作，它的出現(xiàn)讓艾青蜚聲詩壇。在金華首屆艾青詩歌節(jié)朗誦會上，聽瞿弦和深情朗誦，不少詩人眼含淚水跟著他默念。

為什么詩人在獄中，在落雪的冬天，從鐵窗眺望，繽紛的雪花伴隨思緒，想到的不是別人，而是用乳汁養(yǎng)育他的保姆大堰河？

大堰河，確有其人，和詩中表達的一樣，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她的村莊叫大葉荷，大堰河是諧音。她從小嫁到艾青他們那個村莊——畈田蔣村做童養(yǎng)媳，度過了悲苦的一生。要理解這首詩，有必要先了解艾青的童年。

1910年3月27日（農(nóng)歷二月十七），艾青生于浙江省金華市北七十余里的畈田蔣村。在他落生前，他的母親經(jīng)歷了四十八小時生死煎熬，他父親認(rèn)為這是不祥之兆，算卦先生也說他“克父母”，一落生艾青就成了家里“不受歡迎的人”，先是被送到本村一家寄養(yǎng)，后又被送到大堰河家里，成了大堰河的乳兒。在保姆身邊，艾青生活了難忘的五年。他與民眾血肉般的親情，由此建立起來。1929年也就是艾青十九歲那年，他告別家鄉(xiāng)到法國的巴黎求學(xué)，度過了“精神上自由、物質(zhì)上貧困的三年”之后，又回到了家鄉(xiāng)。一個月后，艾青到上海，正式參加了“中國左翼美術(shù)家聯(lián)盟”，后又參加了“春地美術(shù)研究所”的活動。由于該組織積極開展愛國活動，被當(dāng)局嚴(yán)密注視，于是艾青、江豐等愛國青年被捕，關(guān)押在法租界管轄的第二看守所，時為1932年7月12日。

《大堰河——我的保姆》這首詩1933年寫于牢房。關(guān)于這首詩，艾青不止一次講過，是“真事”，是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是出于一種感激的心情寫的。的確，從詩的陳述中，我們感悟到一個善良、勤勞的婦女形象，以及大堰河生前死后的生活脈絡(luò)?！罢鎸崱钡墓适拢芊駥懗稍?？這要看由誰來寫，是不是詩的表達，也是平庸與高超的分水嶺。艾青不愧為大師，他把這樣一段鮮為人知的感情經(jīng)歷，寫得撼人心魄。

詩的首段，開宗明義介紹了詩人與大堰河的關(guān)系：“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我是地主的兒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突然，筆鋒一轉(zhuǎn)，“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我呆呆地看著檐頂?shù)奈也徽J(rèn)得的‘天倫敘樂的匾，/我摸著新?lián)Q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紐扣，/我看著母親懷里的不熟識的妹妹，/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到此，筆鋒又一轉(zhuǎn)：“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边@一節(jié)詩，詩人具體描述了他的地主家庭的精致生活，但這不是贊頌，倒有些相反的意味。這是因為本來是自己的家，可是，“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親生父母不養(yǎng)他，而大堰河卻“用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里，不僅流露出詩人對大堰河的同情與熱愛，同時也表現(xiàn)出詩人青年時期的叛逆思想和反抗精神。這段生活經(jīng)歷，不能不說為艾青以后的成長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

通讀全詩，貫穿了一個“情”字。雖然寫的是生活瑣事，卻字字落地有聲。鐵窗之內(nèi)，詩人潛心于另一世界，以詩憑吊一個亦真亦善的靈魂。詩人由此及彼，層層遞進，通過對乳母大堰河的回憶與追思，發(fā)出對“這不公道的世界”的真實看法。

在詩歌表達形式上，艾青以排比句，以回環(huán)往復(fù)的結(jié)構(gòu)來表情達意。由于詩人情感的幽深曲折，似乎用短小的句式無法達到要求，只有錯落有致長短不一的排比句式才能表達，從而形成了艾青此詩一大特色。

詩人回憶大堰河對自己的愛撫時寫道：“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此節(jié)，詩人一連用了八個“在你……之后”的句式。詩人寫大堰河的慈祥：“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jié)冰的池塘去……”一連用了六個“她含著笑”的排比句式。詩人將詩當(dāng)作給乳母的祭物，這樣寫道：“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又一連用了七個“呈給你”。在這里，詩人用了排比句的堆積法。這種縱向和橫向的“堆積”構(gòu)成了一個縱橫交錯的結(jié)構(gòu)網(wǎng)，使詩人的情感得到了盡情的表達，實現(xiàn)了詩歌語言的表情功能。

通過這樣的表達，大堰河這一形象樹立起來了，令我們親近，令我們敬仰。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卻遭到了社會不公正的待遇：“大堰河，含淚的去了！/同著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同著數(shù)不盡的奴隸的凄苦，/同著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同著幾尺長方的埋棺材的土地，/同著一手把的紙錢的灰，/大堰河，她含淚的去了?！?/p>

詩人在獄中寫完這首詩，為了躲避獄方的監(jiān)視，不再用“莪伽”的筆名，第一次用了“艾青”兩個字，從而也使真名蔣海澄隱去。在此之前，艾青曾以“莪伽”的筆名做了近十年的寫作準(zhǔn)備。

如果說艾青寫出《大堰河——我的保姆》有一定偶然性，那么四年之后，他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等一大批杰作問世，真正確立了艾青的大詩人地位，從此無可置疑無可非議。

比創(chuàng)作《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早幾個月，艾青曾寫下《太陽》，一年后又寫下了《我愛這土地》。

《太陽》寫于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時，中華民族處于危亡關(guān)頭，但英勇的中國人民，并沒有屈從于日軍的鐵蹄，一直在浴血奮戰(zhàn)，并堅信勝利必將到來?！短枴烦尸F(xiàn)的就是這一歷史態(tài)勢，其中涌動著的就是這樣一種昂揚激越的情感。

詩人以雄邁的筆力，這樣描寫太陽的形象：從遠古墓塋出發(fā)，穿過了黑暗年代與死亡之流，驚醒了沉睡的山谷，像一巨大的火輪，“向我滾來”。在這兒，詩人以一個“滾”字，不僅寫出了太陽的壯闊氣勢，同時也表明，不論有多少艱難險阻，不論黑暗怎樣漫長，太陽是不可阻擋的。太陽，就是帶著自己創(chuàng)造光明與生命的巨大歷史使命感，從遠古一直“滾”到了現(xiàn)在。太陽來了，樹枝隨之舞蹈，河流隨之歡唱，蟲蛹隨之翻身，群眾隨之聚滿廣場，整個世界立即充滿了生機。在這樣的太陽面前，邪惡將無處藏身，黑暗將無處逃遁。詩人甚至感到，連自己的心胸，也隨之被火焰之手撕開，陳腐的靈魂將被擱棄。于是，詩人進一步確信，人類必會再生。在結(jié)尾一段中用的那個“撕”字，恰與前面那個“滾”字相呼應(yīng)，真切而又痛快淋漓地寫出了自己面對滾滾而來的太陽時的激動難抑的心情，也進一步強化了太陽的震撼力。

太陽意象，在艾青的詩歌里頻頻出現(xiàn)，僅以詩題來看，就有《太陽》《向太陽》《給太陽》《太陽的話》等。在人類的宗教信仰中，太陽或光，擁有巨大的生命力，這種力能夠突破生死阻隔，能夠保證生命狀態(tài)的轉(zhuǎn)換，最終抵達永恒。艾青這首詩中的太陽意象，當(dāng)然與宗教無關(guān)，但卻不難體味到一種與宗教相通的太陽崇拜意識。正是這種意識，使這首詩中既有向往民族得以拯救的時代責(zé)任感，又不無超越時代的更為宏闊的生命意識。

《我愛這土地》是艾青詩歌中傳播最為廣泛的一首，相對于《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那樣杰出的大詩，《我愛這土地》短而簡潔，卻因為最后兩行令人落淚的詩句而噴涌出詩人對祖國的無限深沉的熱愛。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fēng)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fēng)，/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 ——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是1938年抗戰(zhàn)初期的作品，詩人把個人濃烈的情感和民族苦難的命運緊密聯(lián)結(jié)起來，唱出一曲悲愴而深沉的心靈之歌。此詩的成功首先是由于詩人充沛的愛國激情，卻也由于一個恰當(dāng)?shù)谋扔?。詩人自喻為一只鳥，這只感受了苦難的鳥只能用嘶啞的喉嚨歌唱，它也許來不及迎接那溫柔的黎明，但它愿為這生養(yǎng)它的大地貢獻它最后的羽毛。

嚴(yán)酷的環(huán)境的詩意概括，充分的激情和偉大而悲哀的心靈的融合，使這首詩成為中國一個時代的偉大象征。

人們常常拋開詩的前八行，只拿后兩行來表白，我覺得是非常可悲的。詩的前八行建筑在“假如我是一只鳥”這一比喻的基礎(chǔ)上，失去這個比喻，最后兩行變得突兀。試想，如果不是詩人艾青說出這樣的話，隨便換一個人，它還感人嗎？我覺得，感動我們的不僅僅是這兩行詩，而是寫這首詩的人。

1978年，艾青結(jié)束了長達二十年的流放生涯重返詩壇。從此時起，他那長期以來被壓抑的生命的激情重又得到煥發(fā)，在藝術(shù)上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魚化石》是他這一階段的力作之一。詩歌傳達了他多年來受壓抑的痛苦郁悶的情緒，也表現(xiàn)了他熱愛生命與自由、為人民竭盡全力發(fā)揮能量的心愿。

全詩共七節(jié)，每節(jié)四行。詩的前五節(jié)基本圍繞“魚化石”意象，采用隱喻的手法敘述自己對生命的認(rèn)識，后兩節(jié)直抒胸臆，點化“生命在于運動”的理性感悟，整首詩就此分為前后互相連貫的兩大部分。

在第一部分中，詩人以博大的胸懷，站在宇宙發(fā)展的高度，在上億年的時間跨度中，生動描述了一條活潑跳躍的魚“被埋進了灰塵”變成一塊魚化石的過程。詩的第一節(jié)，詩人連續(xù)使用“活潑”“旺盛”“跳躍”“浮沉”四個富于動感的修飾詞，在“大?！薄袄嘶ā钡谋尘袄?，突出了一條富于生命力的魚的意象。而且，詩人在比喻性的詩行中還插入了兩個“多么”來強化程度，增加了詩意的強度，字里行間融入了詩人對生命的熱情贊嘆。但是，一瞬間生命竟化作一種物化的凝固形態(tài)，變成了永恒的雕塑。當(dāng)生命逝去幾億年以后，地質(zhì)勘探隊員才從巖層里發(fā)現(xiàn)了“栩栩如生”“鱗和鰭都完整”然而卻“沉默的”“絕對的靜止”的、“對外界毫無反應(yīng)”的魚化石。的確，對生命而言，魚變成化石是一種悲劇;但對宇宙而言，這卻是一種必然。生命是相對的，生命又是永恒的，我們通過“魚化石”這一表象物得到的就是這樣一種喻義，這種朦朧的對生命的體驗，使人感受到其中滿貯了對人生的感嘆。

由最后兩節(jié)詩組成的第二部分則將第一部分的隱喻轉(zhuǎn)換成透明如水的直白抒情：“凝視著一片化石，/傻瓜也得到教訓(xùn)：/離開了運動，/就沒有生命。”當(dāng)“魚化石”意象給詩人以豐富的聯(lián)想時，其感慨和思緒便源源不斷，直瀉而出，由“魚化石”引發(fā)的隱喻必然轉(zhuǎn)化為最直白的口語，轉(zhuǎn)化為絕對理性的話語：如何對待人生？“活著就要斗爭”，前進，直到把自身的能量“發(fā)揮干凈”。這就是詩人的態(tài)度，一種徹底理性的生命態(tài)度。

博大的時空，開闊的背景，激蕩的感情，使這首表面直白、簡單的詩蘊含著極高的美學(xué)價值。詩人在從隱喻到直白的抒情中，徹底地宣泄著生命理性的觀念，給我們展示了詩人生命的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生命運動的真諦。

在我初學(xué)寫詩的時候，曾經(jīng)模仿過類似的詩，覺得它是容易的，說話而已，事后才知道，那不是隨便說說，那是生命境界，是生命的音響。

艾青寫過《一棵樹》：

一棵樹，一棵樹 / 彼此孤離的兀立著 / 風(fēng)與空氣 / 告訴著它們的距離

但是在泥土的覆蓋下 / 它們的根伸長著 / 在看不見的深處 / 它們的根須糾纏在一起。

這不僅是兩個生命的聯(lián)結(jié)，不僅是靈魂內(nèi)部的復(fù)雜糾纏，在我看來，這也是一首談詩的詩。他的詩一首一首像一棵棵樹，但是在泥土的覆蓋下，在看不見的深處，它們的根須糾纏在一起。他說：“我所愛的詩，是最具有個性的詩，用不同的風(fēng)格、不同的手法、不同的構(gòu)思方式所寫的詩?！?/p>

艾青一直是一位對美有著直覺感知力的詩人，早年的美術(shù)經(jīng)驗使他的形象感、色彩感、線條感極其敏銳，他的詩往往是“文字的繪畫”。他還善于展開聯(lián)想，創(chuàng)造出獨特鮮明的意象。他強調(diào)，詩人在寫作時，一定要經(jīng)常想到：我有我自己的東西了嗎？我有我的顏色與線條以及構(gòu)圖嗎——一定要有“我自己”，有自己的藝術(shù)個性與風(fēng)格特色，而不能“只是寫著、寫著，卻什么也沒有”。

他認(rèn)為：“高尚的意志和純潔的靈魂，常常比美的形式與雕琢的詞句，更深刻而長久地令人感動。”他主張“盡可能地做到深入淺出”“深厚博大的思想，通過最淺顯的語言表達出來，才是理想的詩”。

一個浪，一個浪 / 無休止地?fù)溥^來 / 每一個浪都在它腳下 / 被打成碎沫，散開……

它的臉上和身上 / 像刀砍過一樣 / 但它，仍然站在那里 / 含著微笑，看著海洋……

艾青的《礁石》，就這么八行，樸樸素素、自自然然，沒有一點斧鑿的痕跡，甚至也不押韻，卻是如此的明快、美妙而又耐人尋味。它正是詩人“心靈的活的雕塑”。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詩人自身的寫照。艾青的偉大而獨特之處就在于，他始終是通過他自己，按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語言，以自己獨有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來反映時代、歌唱土地和人民的。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