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父女的生命約定

□ 丹 顏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能看到煙。但是，總有一個人，總有，那么一個人，能看到這火。

——梵高

為人子女，3個月內(nèi)，父母相繼患癌，這對一個剛滿20歲的女孩來說，不啻晴天霹靂!她該何去何從?為人父母，當生命驟然進入倒計時，夙愿未酬，女兒的藝術(shù)夢想還沒有實現(xiàn)，他能為她再做些什么?

2018年11月，王天月和父親王飛用一本素描“抗癌日記”、一段視頻，講述了一個溫暖而又感傷的故事……

這條路很難，只要你喜歡，爸爸就支持你

2018年的冬天，北方似乎冷得特別遲，即便下雪也吝嗇得只有薄薄一層。從中國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住院部走廊的窗戶望出去，渾河還沒有上凍，河水泛著淡淡的青玉色，兩岸樹梢上籠著一層暗綠，其間夾著藤黃，河畔延伸出來的小島上還有些許過渡似的赭紅。地是純白的，天色青藍……這幅景致，在王天月眼里，有著很特別的層次美，她拿出手機，“咔嚓”一下把風景定格住?！鞍职忠恢蹦钸叮曼c兒小雪，河景才好看。我拍下來，留著以后畫。”王天月微笑著對記者說。

她剪著齊耳短發(fā)，白凈的小臉上架著一副眼鏡，斯文秀氣。父母相繼患癌，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柔弱的姑娘，肩上扛著如此沉重的擔子。這半年來，她用一支素描筆畫出了父親抗癌生活的點點滴滴。她說：“爸媽生病的時候，我無助過，甚至抑郁過，可當我拿起畫筆凝視父親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給我的關(guān)愛太多太多，我其實是最幸福的女兒?！?/p>

倘若時光倒回到兩年前，王天月還是一個有著小小煩惱的少女。高中畢業(yè)后，她放棄了讀師范大學的機會，在家自修美術(shù)。受做畫師的父親影響，她酷愛畫畫，可是連考了幾年父親的母校——魯迅美術(shù)學院，都因為微弱的差距落榜了。

2017年，王天月第三次以兩分之差落榜。眼看同學們都開始找工作實習了，她失落極了。親戚們紛紛勸王天月的父母，學藝術(shù)有什么用，天月爸爸還不是沒掙到錢。親戚們說的是事實，王天月家境一般，媽媽在一家企業(yè)工作，收入不高，爸爸王飛常年在外地的畫室教畫，最近幾年，畫室不景氣，兩年多沒開出工資來了?？伤辉钢型痉艞墝W生，一直沒有離開。

王天月流著眼淚想要辯解，王飛摸著女兒的頭，說：“莫奈當年即便是畫箱被卷到海里，沒有顏料，依然堅持自己的繪畫夢想，你這點兒挫折算什么呢?再說高考年年有，只要你喜歡畫畫，爸媽就支持你?！薄翱墒前职?，他們不該說你?！蓖躏w搖搖頭，“別人怎么說爸爸不重要。”

王天月眼里的父親善良，甚至有點兒傻氣。畫室年底結(jié)費的時候，他總是不忍心收那些家境困難的學生的錢，次次挨老板批。起初，王天月不理解，直到她看了梵高的傳記，看到他去倫敦貧民窟孩子家討要學費，最終空手而歸時，一下子釋然了。父親喜歡梵高、莫奈，骨子里似乎也有著和兩位畫家一樣的癡和純真。而這份癡和對繪畫的執(zhí)著也遺傳給了王天月。

王天月喜歡畫畫，四五歲的時候，就坐在小板凳上涂涂抹抹。小學時，她的畫作就開始在學校的對外交流會中展出了。那時，王天月特別黏爸爸。每到暑假，她最喜歡和爸爸一起去農(nóng)村寫生。說好的四五點鐘起床，她總是提前一兩個小時起來，興奮地去敲爸爸的門。父女倆走在山間小路上，踏著露水，伴著寥落的晨星，聽著不知名的小蟲的輕吟淺唱，嗅著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香，一邊聊天，一邊望著東方的地平線，看著那片天漸漸由粉色、橙色、黃色、青灰色過渡相接。晨霧朦朧中，爸爸興奮地給小天月講莫奈的名畫《日出》，那感覺真是美極了。

可惜王飛常年在外地，很少有機會指導女兒。但有一件事是他堅持的：女兒的文化課一定要過關(guān)。他認為，真正的畫家要有文化底蘊，而不是毫無思想的畫匠。正因如此，王天月高考文化課成績遠超本科分數(shù)線，但由于之前沒受過系統(tǒng)的美術(shù)訓練，她的藝考之路異常艱辛。王飛告訴女兒，藝術(shù)的道路很苦也很孤獨，也許像梵高一樣一輩子只賣出去一幅畫，像莫奈那樣窮到買不起顏料，但是一旦選擇了它，就要堅持下去。王天月使勁兒點點頭。

父親的支持給了王天月莫大的勇氣，但就在她鼓足精神再次備考時，不幸降臨了。2017年9月，母親退休前一個月，被查出患有子宮內(nèi)膜癌，手術(shù)簽字的時候，王飛的手抖得厲害，王天月握住父親的手，拿起筆，“爸爸，我來?！蹦赣H的手術(shù)很成功，一家人暫時松了一口氣，然而，更大的災(zāi)難接踵而至，2018年2月底，王飛被查出膽管癌晚期，醫(yī)生說，存活期超不過一年。王天月的天徹底塌了。

從今天起，爸爸的愿望只有一個

王天月糾結(jié)著，不敢告訴父親實情，整整兩個月，她精神恍惚，白天渾渾噩噩地走在街上，好幾次車開過來都不知道。夜里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想到父親被病痛折磨的樣子。她的身體開始變差，經(jīng)常感到腿疼和四肢發(fā)麻，被診斷為抑郁引起的嚴重軀體化癥狀。

可她不敢倒下，家里經(jīng)濟壓力越來越大，父母手術(shù)的錢都是借的。心緒紛亂的夜晚，王天月拿起畫筆，把所有的苦痛和壓力訴諸筆端，隨著筆尖的游走，她的內(nèi)心恍惚有了片刻的寧靜。

一次偶然的機會，王天月試著把畫作發(fā)到朋友圈，沒想到很多人來求畫。她幫服裝店畫墻畫，幫寵物店的老板畫長頸鹿：可愛的小腦袋透過窗伸進來，好奇地打量著屋子。朋友們贊不絕口。

女兒的畫被人認可，王飛欣慰極了。他興致勃勃地說：“等我退休了，就買一處河景房，咱爺兒倆開一間畫室，專門自己作畫?！蓖跆煸缕D難地開口：“爸爸，如果您的病比想象的嚴重呢?”王飛愣住了。女兒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外太空傳來，那么遠，又那么近、那么清晰。他問：“是癌癥嗎?”王天月輕輕點頭。

王飛沉默許久。冷靜下來后，他告訴女兒，“有些風雨總要承受，爸爸最喜歡梵高的向日葵，因為那是面朝太陽而生的花朵，那燦爛的黃色就像太陽放射出的光芒一樣，明快純粹。無論做人還是畫畫，都應(yīng)該如此。謝謝你告訴爸爸病情，讓我有權(quán)利和尊嚴支配最后的生命?！蓖躏w開始積極配合治療，王天月受爸爸影響也漸漸走出陰霾。2018年6月，王天月帶著父親住進了位于沈陽市的中國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在病房里，王飛看著窗外的渾河，笑著說：“這里真好啊，閨女，咱提早實現(xiàn)了河景房的愿望!”為了不讓女兒擔心，他很少喊痛，有時太難受了，就開玩笑說：“完了，爸爸要‘滾犢子’了?！蓖跆煸抡f：“爸爸，你臉皺得像丑橘一樣，生生不息的，離‘滾犢子’遠著呢?！闭f完，父女倆大笑起來。

為了照顧爸爸，王天月放棄了去畫室封閉練習的機會，24小時守在病房。只要父親精神好，父女倆就聊畫畫技法，談他們最喜歡的畫家。醫(yī)院里不能畫水彩畫，王天月只能做簡單的素描，練習被迫中斷了。美院的考試在即，王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天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還能為女兒做些什么呢。一天，他對王天月說：“姑娘，要不你畫爸爸?”

“好呀!”王天月覺得這個提議太棒了，爸爸大眼睛雙眼皮，五官立體帥氣，是人物素描的最佳人選。她趕緊拿出素描本和筆，擺好架勢畫起來。

畫畫的時候病房里很安靜，只有筆在紙上“沙沙”游走的聲音。當王天月凝視父親的時候，驀地發(fā)現(xiàn)父親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父親還是從小到大愛她護她的父親；陌生的是，她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好好觀察過父親，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忍著病痛微笑的表情，還有，他的頭發(fā)不知什么時候白了……

王天月思緒紛飛，眼睛濕潤了。她恍然憶起，上一次畫爸爸還是小學的時候。她去爸爸工作的畫室，看到爸爸正在給一群畫素描的學生當模特，年幼的她便也跟著畫。那時候她畫的爸爸圓圓的臉，戴著眼鏡，還有胖胖的大肚腩，不知誰說了一句，“真像日本翻譯官!”學生們哄堂大笑。小天月臉羞得通紅。爸爸走過來拿起她的畫，仔細看了看，認真地說：“不錯，我姑娘畫得特別好!”在爸爸眼中，她永遠都是那么優(yōu)秀。

王天月看爸爸的時候，爸爸也在凝視著她，他的眼里滿是疼愛、渴望和悲傷……仿佛還在昨天，女兒還是那個背著畫板，蹦蹦跳跳牽著他的手，和他一起看日出的小姑娘。王飛深愛著女兒，珍視她的才華，他覺得女兒的畫有一種靈性，那是未被應(yīng)試繪畫套路住的，難得的天然靈氣。他甚至覺得，女兒筆下有大師的影子，就像一塊未經(jīng)琢磨的美玉，假以時日，一定會散發(fā)出奪目的光彩。只要女兒肯堅持，總有那么一天，無論他能否看見。

最后的約定：我留不住你，只愿來生再聚

王天月和父親達成了默契。她試著用畫筆留住父親與病魔作斗爭的點點滴滴，而王飛只想讓女兒練筆不輟，早日跨入心儀的藝術(shù)殿堂。在他看來，做女兒的模特，大概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盡管已經(jīng)拿不了筆，可女兒的每一幅畫他都會認真點評。在他的鼓勵下，幾個月的時間，王天月就畫了一大本。

2018年9月，王天月把這些畫做成視頻放在自己的微博里，畫里有躺著的爸爸、理發(fā)的爸爸、看手機的爸爸、吃餃子的爸爸……視頻一上傳，感動了無數(shù)網(wǎng)友。王天月最得意的畫是爸爸吃餃子的素描。那是王飛手術(shù)后不久，腰上的刀口還清晰可見，那幾天爸爸的狀態(tài)特別好，親自下廚包餃子。爸爸特別喜歡吃餃子，即便是清淡的素白菜餡餃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拔姨貏e喜歡這張畫，那時候，爸爸還胖一點兒?！闭f到這，王天月有些哽咽，但隨即又笑了，說：“爸爸吃東西的時候特別可愛?！?/p>

生命臨近倒計時，王天月筆下的爸爸越來越瘦了，身高接近1.8米的王飛，體重已經(jīng)從190斤掉到了130斤。王天月安慰父親，“爸爸越瘦越帥!”王飛笑著說：“你看爸爸多棒，一個人能當好幾個模特用了?！泵刻欤跆煸伦鳟嫷臅r候，周圍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她的內(nèi)心卻澎湃著強烈的情感，酸甜苦辣沖撞在一起，讓她回憶起很多塵封的往事。

在王天月的記憶里，爸爸一直很溫和，總是想盡辦法滿足她的心愿。小學的時候，有一次爸爸來接她放學，背了一個鼓鼓囊囊的斜挎包。那天很冷，爸爸用一雙大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鞍职值氖趾艽植?，但很溫暖。爸爸走得很快，我小跑跟著。爸爸帶我到一個小攤旁，買了些小吃給我吃。然后轉(zhuǎn)過身，小心翼翼地拉開挎包拉鏈，一個毛茸茸的小狗腦袋探了出來?！蓖跆煸麦@喜極了，她最喜歡小動物了?！鞍职盅劾餄M是寵溺，微笑著對我說：‘剛才坐車怕被人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終于可以透透氣了?！焙髞?，王天月給小狗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啵啵?！叭缃?，啵啵早就不在了，可那溫暖的一幕，至今難忘。”

2018年11月底，王天月再次收拾行囊去大連考試。臨行前，她在病床前流連許久。她很擔心自己考試的日子里，爸爸會突然離去。盡管不舍，身體已經(jīng)十分虛弱的王飛還是努力坐起身，向她擺手，“爸爸答應(yīng)你，一定等你回來?！?/p>

王天月考試回來不久，王飛的病情突然惡化，一周后，平靜地離去了。12月9日，他始終沒等到王天月放榜的那一天。臨終前，他囑咐女兒：“爸爸希望你在最困難的時候能夠堅持下去，因為你已經(jīng)離成功不遠了。至于將來，爸爸媽媽可能幫不上你，只希望我的天月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做自己開心的事，可以辦畫展，做一個油畫家。”

第二天，王天月在微博里寫道：我留不住你，只愿來生再聚，那時就是我愛你保護你，我會好好生活，去嘗試以前不敢做的事，勇敢一點兒，去爭取快樂。這是她和爸爸最后的約定。

王飛生前曾對記者說：“有這樣的女兒，我很知足?！蓖跆煸抡f：“我會繼續(xù)努力，早日實現(xiàn)藝術(shù)夢想，天國的爸爸一定看得到。”這對父女用一支畫筆彼此成全，或許，這份執(zhí)著常人難以理解，但這已不重要，就像畫家梵高說的：“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能看到煙。但是總有一個人，總有，那么一個人，能看到這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