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山花瑤打開“女兒箱”里的秘密

彎彎

每個花瑤女人，一出生就有專屬于自己的女兒箱，一生相隨、不舍不棄。每個女兒箱，都是一個神秘絢麗的世界，它忌諱男性觀賞，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也難得一見。

千百年來，他們奉行“砍樹如砍人”的傳統(tǒng)，既便是樹木枯朽倒地，也不敢拖回家使用，而是讓其自生自滅、還原于土。

新婚之夜，新娘不得入洞房，而要在堂屋里獨坐冷板凳，不吃不喝，靜靜地捱過這舉寨歡騰的夜晚。

最精美的挑花；最奇怪的養(yǎng)父；最可憐的新郎新娘。

在湖南隆回地區(qū)雪峰山的崇山峻嶺中，有一個叫做“小沙江”的鎮(zhèn)子。鎮(zhèn)名看似平淡，可是當(dāng)?shù)厝藚s會告訴你——這個名字是建國后才改的，從前這里并不叫“小沙江”，而是叫“小殺光”。據(jù)史料記載，清雍正年間，原居于此的少數(shù)民族部落不滿清廷的壓迫揭竿而起，結(jié)果遭到了血腥鎮(zhèn)壓，一時間這里血流成河，尸骸遍地，這個部落遭到了滅族屠殺，幸存者逃進(jìn)了更深處的莽莽大山，從此再沒有回來。而這片地方便被后人形象地稱為“小殺光”。

當(dāng)年被屠殺的部落究竟是什么民族？有多少人幸存了下來？如今又居住在何方？小沙江的新居民對往事已經(jīng)一無所知。而就在上世紀(jì)80年代，一位民俗工作者在距離小沙江鎮(zhèn)不遠(yuǎn)的虎形山（雪峰山支脈），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古樹環(huán)繞的村寨——寨子分散，與世隔絕，坐落在雪峰山脈海拔1300米以上的高寒地區(qū)，群峰疊嶂、地勢險峻，常年隱藏在茫茫大霧之中。寨民們有著自己獨特的語言、服飾和風(fēng)俗傳統(tǒng)，與居住在周邊的百姓完全不同，而且寨子里的人除了趕集外極少與外界聯(lián)系，更是從來不與外界通婚……這個寨子里居住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們與當(dāng)年的“小殺光”是否有聯(lián)系呢？

花瑤由來：“女兒箱”里的絢麗挑花

上世紀(jì)80年代初，一位隆回當(dāng)?shù)氐拿袼讛z影家在小沙江采風(fēng)時，無意間闖入了虎形山上一個叫做“崇木凼”的寨子。寨子里遍布千年古樹，傳統(tǒng)的民居掩映在青山之中，而最讓攝影家心動的，是寨里女人們的著裝——火辣搶眼的色彩、精湛繁復(fù)的挑繡，在其他地方從未見過。女人們嬌美的身影閃動在綠意蔥蘢的山野田間，儼然束束耀眼的山花，攝影家不由自主地舉起了相機……

所有的這些服飾，全都精美而講究，幾乎世間一切亮麗、搶眼的色彩都在她們身上充分展現(xiàn)——外衣是鑲了紅布邊、綴著紅布扣的黛藍(lán)色無領(lǐng)對襟長衫；頭巾風(fēng)格奇異：先將紅黃兩色毛線編織成一根百米長的花辮，再一圈圈地盤纏到頭上，狀若葵花、大過斗篷，火紅火紅煞是好看。

然而，這一身服飾中最精美的，是女人們的挑花筒裙。

這些筒裙全用挑花繡成，挑花圖樣紛繁復(fù)雜——樹木花草、飛禽走獸、人物生活、古老傳說，應(yīng)有盡有。但凡是平常日子里能見到的，裙子上都能繡出來。挑花風(fēng)格大膽隨意、天馬行空，而繡一塊筒裙所需的針數(shù)，竟達(dá)30多萬針！

與美麗初次相遇之后，這位攝影家就經(jīng)常帶著相機，跋山涉水走進(jìn)這座寨子，專門跟拍女人們的艷麗衣著。

后來，攝影家與寨民們漸漸熟識了——他打聽到寨子里的每個女人都有一手“挑花”的絕活，“挑花圍腰，又俊又俏”，挑花的手藝自古就世代相傳。她們從六、七歲起，就要在母親的嚴(yán)格規(guī)訓(xùn)下穿針走線，學(xué)著挑花。年復(fù)一年，傾其心智，從不間斷，到十六七歲出嫁時，正好可以為自己準(zhǔn)備四五套嫁妝，而那些挑花挑得好的姑娘在青年人看來，就是賢良淑德，不會挑花的則被稱做是“嫁不出的傻阿妹”。

另外，攝影家還在走訪中得知，從漢代起，這里的每個女人一出生就會有專屬于自己的“女兒箱”，一生相隨，不舍不棄。每個女兒箱，都是一個神秘絢麗的世界，里面鎖著一個女人一輩子做出的二三十塊挑花，作為出閣的嫁衣、節(jié)日的盛裝……女兒箱里每一件挑花裙繡都是一幀精湛的藝術(shù)品，凝聚著女人一生的心血和對幸福的期許。它忌諱男性觀賞，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也難得一見。

為了拍攝到“女兒箱”里的挑花圖案，這位攝影家跟寨里每一位女子談心交友，希望能說動她打開女兒箱。

有一次，為了拍攝到一位老太太珍藏了一輩子的女兒箱，攝影家費盡心思，但得到的回答卻讓他失望——“要過老（去世時用）的，不能看。我要扯豬草去了。”老太太語氣堅定地拒絕了。

“我陪你，小時候也幫家里做過事的?！睌z影家背起簍，陪她扯了半小時，又把豬草背到溪邊洗了，回來剁了，又燒火炊煮。絕口不提箱子。

也許是精誠所至，幾天后，“咔嗒”一聲，老人在里屋打開了女兒箱，一件件挑花被拿了出來，攝影家的眼睛亮了?！翱茨阈恼\，干脆晾曬一下啊?！崩先怂实匦Φ?。屋子里立刻艷麗一片。

根據(jù)寨民艷麗如花的服飾和當(dāng)?shù)厣贁?shù)民族分布特點，攝影家給他們?nèi)×藗€美麗的名字——花瑤。后來，這個名稱竟約定俗成，流傳了下來。而有關(guān)花瑤人的族源，也在攝影家來訪之后漸漸清晰：他們就是當(dāng)年起義部落的后裔，寨里流傳至今的祖先故事以及一幅幅關(guān)于祖先起義、遷徙的挑花，都說明了花瑤人的來歷。

拜樹為父：奇特的古樹崇拜

都說瑤寨總在大山之中，深藏不露，那一定是很難相見了？

不，實際上，花瑤很好找，只需要朝大山遠(yuǎn)遠(yuǎn)望去，哪個山坳上立有枝干遒勁的參天古樹，那里就一定有花瑤人家。

花瑤人愛樹，他們認(rèn)為古樹飽吸天地靈氣，早已是神，時時刻刻都在庇佑著自己，所以花瑤人對樹十分親近，又倍加敬畏。若誰家的小孩生來“八字太沖”，不服父母帶養(yǎng)，認(rèn)“寄父”（名義上的“養(yǎng)父”）又無人敢接受，最好的辦法是寄給古樹——拜古樹為寄父，逢年過節(jié)就去祭祀，同樣可以消災(zāi)解難、逢兇化吉。

而花瑤人的葬俗也與樹木聯(lián)系緊密：寨中老人過世后無需鋪張吊唁，白布一裹就埋進(jìn)墓穴，墳堆和墓碑一概不要。至于后人要祭拜，去古樹前磕頭就是。逝者的肉體化作滋養(yǎng)古樹的肥料，而魂靈也已融入古樹，是徹底的天人合一了。

花瑤人祖祖輩輩都與古樹相依為命，他們對樹木格外虔誠，一代一代，誰都不會貿(mào)然去傷害它們，既便是樹木枯朽倒地，也不敢拖回家使用，而是讓其自生自滅、還原于土。

在崇木凼花瑤寨的入口處，聳立著一塊高大的“禁山碑”，禁山碑立于光緒九年（公元1883年）臘月二十八日，雖然碑文字跡風(fēng)化，但“山林永遠(yuǎn)蓄禁”的主題還清晰可鑒。從這塊石碑就可以看出花瑤人封山育林的決心。

上世紀(jì)80、90年代，花瑤寨附近的無數(shù)山林都在“伐樹變錢”的浪潮中毀于一旦，唯有花瑤民眾不信邪，面對外人貪婪的斧頭，寨中長老組織寨民一人抱一棵樹，誓死捍衛(wèi)山上的一草一木。后來，外面的大山都禿了，唯剩這莽莽瑤山千林競秀，愈加蔥綠。如今僅在崇木凼寨寨墻內(nèi)，樹齡500年以上的櫟樹就有100余棵，而最長壽的“樹王”已有1800年樹齡。

婚禮之上：“新郎作苦力，新娘不得入洞房”

每逢有花瑤妹子出嫁，寨里就像迎來盛大節(jié)日一樣，人人都?xì)g喜雀躍，共同慶祝這件為全寨添丁添福的吉事。

花瑤婚禮從提親到完婚，需經(jīng)歷一連串古老、神秘的繁瑣禮儀。在花瑤寨子里，沒有“媒婆”，只有“媒公”，上門提親說媒的大多是能言善道、知識廣博又受人尊重的漢子，人稱“媒人公”。媒人公前兩次的提親，女方家按“慣例”是不會答應(yīng)的，如果第三次去提親女方父母還是不答應(yīng)，在姑娘默許的情況下，男方可以聚集一群漢子沖進(jìn)女方家，直接向女方父母送聘禮搶親。

送禮這天，男方的幾十號人丁，個個挑著沉甸甸的禮擔(dān)，在“媒人公”的統(tǒng)領(lǐng)下，天不亮就趕到了女方門前。媒人公的重要標(biāo)志是手拿一把不打開的紅色油紙傘和身掛紅、綠、黃、青、藍(lán)五色布花的大公雞。接親隊伍在離女方房屋30米左右遠(yuǎn)時，媒人公要停下來，擺下神秘的“五子飛棋”，目的是“警告”看熱鬧的人群不要再走近了。

去接新娘的路可不是容易走的，這時搶親隊伍已經(jīng)被一張擺滿酒的長桌攔住。一陣熱烈活潑的女聲合唱傳來，原來女方家族里的數(shù)十位姑娘早已一字排開，擋住了進(jìn)門的必經(jīng)之路。盛裝的姑娘們手捧斟滿米酒的木制海碗，齊聲唱著“嗚哇”山歌，這就是傳說中的“攔門酒”。雙方幾經(jīng)“攔門對飲”的斗智、罰酒，媒人公方得登堂入室。

在這熱鬧的同時，新娘會偷偷把媒人公帶來的紅傘拿進(jìn)閨房，再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早已做好的12個繡球依次吊在傘骨上，再扎攏傘放回神龕處，以托媒人公在婚禮結(jié)束后向愛人捎去一片真心。而這傘，在途中是決對不可讓他人打開的。

經(jīng)過這么一翻折騰，新娘終于娶回家了?？墒瞧婀值氖牵趧e的地方，新郎、新娘是婚禮的重點，而在花瑤，熱鬧的是賓客，新郎新娘卻寂寞得很——新郎只管幫忙做家事，或者同樣挑著禮擔(dān)，隨意夾行在送禮、迎親的隊伍中，所以不知詳情的外人根本就看不出哪位是新郎。而新娘則“更慘”，新婚之夜不得入洞房，而要在堂屋里獨坐冷板凳，不能吃也不能喝，只能靜靜地捱過寨子這歡騰、喧鬧、多情的夜晚。

從各個方向趕來祝賀的人們，幾大碗米酒下肚，拋卻了往常的一切羞澀、沉穩(wěn)、壓抑和勞頓，興高采烈地唱呀、跳呀、喊呀、笑啊……熱鬧的婚禮席上，酒過四巡，炮竹驟響，一名中年男子突然奪門開溜。這時，守在酒席門外的姑娘們一涌而上，將早已備好的濕泥拼命地朝他身上亂涂亂扔。被姑娘們追來打去的這名男子，雖然滿副狼狽，卻是興高采烈。原來被圍攻的便是“媒人公”。

揪打“媒人公”的習(xí)俗叫做“打泥巴”，是新娘的閨中好友們，因“媒人公騙走了我們的好姐妹”而懲罰他的方式?！懊饺斯鄙砩夏喟屯康迷蕉啵C明女方家里對這門婚事越滿意。而媒人公穿著這滿是喜泥的衣服回去后還不能夠洗，要在家里掛上三天，因為這個代表著吉祥，寓意這對新人會夫妻恩愛天長地久，身上的泥巴越多還說明了這個做媒的越厲害。

婚宴結(jié)束，夜幕降臨。姑娘、小伙子們在寨子中央燃起熊熊篝火，人們圍坐篝火聊天敘情。其中最撩人心扉、最勁爆的活動要算其中的“炒茅殼里”和“蹾屁股”了?！俺疵だ铩笔怯脕響土P在對歌中敗陣而又小氣的男子的一種方法——篝火對歌時，若對歌的小伙子敵不過姑娘，姑娘們就會沖上前，按住手腳將他抬起，岔開雙腿把他往篝火上送，用熊熊的火焰烤著屁股，那個難受啊……

“蹾屁股”在瑤語中又叫“打滔”，就是男子們坐在長條凳上，姑娘、大嫂們輪流轉(zhuǎn)過來，用屁股在男子們的大腿上使勁地蹾。一個個女性彈而跳起，又狠狠蹾落下來，落坐到男人們的腿上。如此蹾下又跳起，跳起又蹾下，在一片歡叫聲中反復(fù)地循環(huán)。篝火越燒越旺，人們胸中迸燃的焰火也越來越旺。在這種淳樸的民俗里，充溢著一種單純的快樂，所有的勞累、心事與郁悶都會在此刻拋到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