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子手

張港

趟子手，鏢局里的最末，相當(dāng)于軍隊的探路尖兵，由新人嫩手充當(dāng)。趟子手都想早日升級掙上鏢師的工錢。

仁、義、禮、智、信，在鏢局卻是“信”字打頭，就是講不得“仁”?！疤崮X袋找食吃，拎刀槍過日子”得時時防著歹人，若是唐僧心腸，難免中賊人圈套。丟命事小，丟鏢事大。不這樣，就請別路發(fā)財。

事在清末，京城會友鏢局派隊押黑龍江。

說心里話，這趟走鏢，滄州人李回德功夫最好。這李回德身材英武，相貌堂堂，但他是新人，得先當(dāng)趟子手。

風(fēng)風(fēng)雨雨，坎坎坷坷，不在話下。

路走七分程，到個鎮(zhèn)子，鏢手們各自歇息，大鏢頭喚來李回德。

大鏢頭說：“回德呀，吃飽沒？”

回德點頭。

“睡好沒？”

“睡過，香著了?！?/p>

“那好，有個分路小鏢，只能一個人去。就是你了。敢不？”

“您吩咐?！?/p>

“那好。這是獨鏢，一個人時，規(guī)矩最難把持，最易錯亂。你能行不？”

“行！”

“那好?；氐卵?，依你的功夫，當(dāng)趟子手屈了才，可你是新人。若這趟分路鏢走得漂亮，我就好說話了。這個，送到扶余城盛會當(dāng)。”

一條布腰帶，上面分成許多小格，散碎銀子縫在一格一格里。大鏢頭又給李回德一些紙票盤纏。大鏢頭再次重復(fù)鏢局規(guī)矩，又重復(fù)叮囑些一定一定。

已上路，大鏢頭又追上來，他輕撫李回德肩膀，沉聲道：“回德呀，你辦事最穩(wěn)，閑事你不會管，這我不擔(dān)心。只是怕你倚力恃武，跟人家斗勇?！?/p>

“您放心，若是受了委屈，挨了欺負(fù)，咽肚里就是了。這鏢，我一定送到，分毫不少?！?/p>

雁怕離群，人怕掉隊。李回德走得沒著沒落，提心吊膽。

見一酒館，他又渴又餓，坐下要酒要菜。店不大，只有一桌三人對飲。吃喝中，進(jìn)來一老婦人和一小女孩。他眼睛一花：娘！定睛再看，老婦人確實像自己的娘，但當(dāng)然不是。

李回德呷一口酒，想起了家。走了這趟鏢，就回家給娘辦大壽。要是升上鏢師，得錢多了，再給娘修房子。李回德得意起來：進(jìn)鏢行算是入對了門，一個月一兩三錢的銀子，可真是不少！如果走得鏢漂亮，還有額外獎賞，這比在家種地強(qiáng)多了。

正想著美著，那老婦人牽女孩子走到鄰桌，施了滿洲矮身禮，說：“孫女兒，給客人唱一曲。三位官爺，莫嫌莫笑?！?/p>

小女孩張嘴就唱，唱的是《月牙五更》。嗓子不好，但聲聲牽著人心。李回德聽不下去這扯心拽肺的曲子，一口干了酒，起身要走。

一老一小卻到了李回德跟前，幾句客套后，唱出的是《月下縫衣》。若在平常，這曲子能讓驛馬駐足，游子返身?，F(xiàn)在由這個黑瘦小姑娘唱出，就是黑鐵頑石也會不搖自動。李回德不敢看小女孩，手伸懷里掏出紙幣，說：“回家吧！別在外邊了！”

店家說話了：“客爺，這幾個錢，哪夠她們回家？”

李回德一急，掏出所有盤纏，抖在桌上，一扭頭，出門了。

出門見風(fēng)，李回德猛地驚醒：壞了鏢行規(guī)矩。身上有鏢，任何情況，不可動惻隱之心。

想想也并不為過，人世道德大過鏢行規(guī)矩，大鏢頭若責(zé)問懲罰，承受便是。

走到天黑，又渴又餓，李回德這才想起，盤纏已經(jīng)全給了出去。遇店不能住，見館子不能進(jìn)，只剩下忍饑挨餓、露宿野外。

捱到一片松林，突然跳出幾個漢子，為首的大喝：“這位爺，痛快點，拿出銀子！莫要廢話?！?/p>

李回德施個抱拳禮，道：“禮已過了，我是會友鏢局的人。”

“什么局也得花錢買路，這是規(guī)矩。舍不得錢是不？看家伙！”

一刀劈來，李回德一閃一躲，說：“好漢且慢。我已幾天沒吃東西，沒有對打的力氣，能不能先給口吃的？”

胡匪笑道：“在酒店就看出來了，你腰上就有銀子，怎會沒有吃的？”

“銀子是押送之物，一分一毫動不得。餓死也不能動?！?/p>

漢子們對眼驚奇。

“莫不是他腰上不是銀子？”

“世上真有這等守信之人？”

“解他腰帶再說！”

李回德真的打不動，他說：“要命拿去，押送的銀子一分一毫不能動！”

強(qiáng)盜們上來，將李回德打翻，解下腰帶，割出銀子。

首領(lǐng)看了銀子，說：“嘿，真有銀子！餓成這樣，也不動用押運銀兩，真是信用之人。慚愧，慚愧！可是，我們也有規(guī)矩，不能走空。這事咋辦？”

李回德從兜里取出塊紅瑪瑙吊件，說：“這是辟邪的，雖不值錢，也是物件。”

首領(lǐng)收了吊件，說：“走你的路吧?！?/p>

李回德說：“好漢，我哪里走得動步，求給口吃食?！?/p>

“吃的當(dāng)然有，可我們這行也有規(guī)矩，只取不給。生死有命，看你造化了?！?/p>

胡匪遠(yuǎn)去了，李回德爬起半身，朝南磕頭：“娘，孩兒不孝，你老的護(hù)身吊石，沒保住。”說完昏死過去。

也是天可憐見，李回德醒來，見耳側(cè)只只松果，個個飽滿。尚未到松果成熟季節(jié)，竟有這事，天不絕人。

李回德一路討飯，捱挪到扶余城，他看到了“盛會當(dāng)”仨字，天黑地旋，一個大跟頭摔在石階上。

盛會當(dāng)出來人，當(dāng)成乞兒餓殍，招呼收尸。李回德手指動彈，指向腰間，當(dāng)鋪一察看，腰上有銀子，有票單，這才知是送銀子的。

盛會當(dāng)清點銀兩，感動萬分：會友鏢局真是信字當(dāng)先，竟然這樣送銀。當(dāng)鋪給了李回德吃食，畫了票單。

當(dāng)鋪見李回德臉色青黑，緩不出血色，便請來醫(yī)生。醫(yī)生說：“這位師傅，你是食了毒草毒菇，胃腸已經(jīng)燒壞，以后只能吃稀的，不能再用力氣。”

李回德找到鏢隊，交割票據(jù)。

總鏢頭招集各路鏢師，焚燒高香，跪拜達(dá)摩，宣布：“今日未時三刻起，滄州李回德，升為鏢師。”然后在鏢師簿子添上李回德的名字。

鏢局要賞銀與李回德，可卻找不到他人，到他鋪位只見一紙，上書：“胃腸已毀，武功全廢，另謀吃食?！?/p>

多年之后，有人在哈爾濱見到李回德，當(dāng)年的英武漢子，成了修鞋老人。他說不能回老家，都這樣子了，娘見了心疼。